书城文化中西合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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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假古人以立言赋新思于旧事——沃森《安提各涅》赏析

伴随着安提戈涅,千载岁月拨响了深水的和弦,少女翩翩起舞,清影婆娑,迎来三月阳春,辞别朗月清秋;骚人墨客为你而神往,神游于今昔与往古,那四季长驻的和声吟唱着凄婉的歌儿,犹如长春藤续续攀援,携来来安提戈涅对父兄的挚爱,对童稚的眷恋,对天地大法的向往!这歌声缕缕如许,忽而哀怨悱恻,忽而悲怆缠绵,留下千古绝唱,长留人间。

话说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犯了乱伦大罪,真相大白以后,其母约卡斯塔自杀身亡,他自己则弄瞎了双眼。然而,罪恶被压抑而没有升华,惶恐的悔恨不能成为又一的遗憾,盲目自负无以复加,心灵之光在熄灭,精神在死亡,俄狄浦斯在烦躁与平庸之间摇摆,无奈只好将孱弱的灵魂外化为苛政,不料却常常失败。杀夫是为了平衡心理畸变,娶母是因为他对皇世寄予了深深的依恋,但外在的成功归结于内在的失败,双重的罪恶使他平庸,以至双目失明,于天地大法诀别,徘徊在自己心灵的荒原。

安提戈涅美丽,因为面对英雄一世复归平庸的父亲她能以少女的柔弱铺垫一条罪恶得以超度的路径:安提戈涅凄婉,因为柔弱毕竟不是坚强,却要为坚强的复活注入声明的力量。只见凄迷的小路千回百转,豆蔻年华让与龙钟老态,俄狄浦斯哆嗦着由女儿领去,直奔科洛诺斯——复仇女神的圣所,以为这将是他的归宿,他的安息之地。复仇女神再一次将安宁赐予俄狄浦斯——一位迷途知返的心理畸形者,他由于自身的弱点而陷于堕落,却从堕落中振翩而起,因此,安提戈涅功不可没,千古长吟,唱的是她的温婉与凄丽。

安提戈涅的确很美。她对亲人充满了挚爱,宁肯诀别成年也要回归童稚。面对舅父忒拜王克瑞翁的暴政,她就像芳春的柔条,纤细的身姿却能送走料峭春寒,迎来和煦与安宁,是她陪伴父亲直到灵魂得以解脱,在平静之中死去;是她轻洒热土安埋了暴尸荒野的哥哥波吕尼克斯,置克瑞翁的命令于不顾,因而酿成杀身之祸,终至自尽于家族的墓穴,留下一段很美丽的神话,索福克勒斯为之扼腕,欧力比德斯为之叹息,千载的和弦不绝如缕,勾起遐想,唤醒记忆,人们“假古人以立言,赋新思于旧事”,演绎出了多少个“安提戈涅”——多少凄婉,多少美丽!

希拉·沃森(1909-)也真是性情中人,竟也辞别了现代生活的表象,移情恋上了这段神话,希翼从中掘出贯通古今的真谛,为今天的孱弱于无序注入内涵,以“安提戈涅”情节赋予当今社会柔婉与美丽。

作家生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新威斯敏斯特,家里姊妹四个,排行老二。父亲是新威斯敏斯特市省精神病院的院长,1922年去世。沃森全家在精神病院蛰居一隅,她就在这里长大,熟悉精神病院及精神病人的一切。病院对面的山上有一块墓地,山脚下佛雷泽河缓缓流淌,往乔治亚海峡直奔而去。大学毕业后,沃森先在小学任教,二战结束即往多伦多大学办工半读,进修研究生课程,主攻英文。1951年沃森前往艾尔贝塔省西南部的卡尔加里市,在那儿寄居两年,开始文学创作,小说《双钩》(1959)有一大半在这里完成,评论界认为加拿大现代小说即发韧于此。在从事文学创作的同时,她在多伦多大学完成学业,开始撰写博士论文。1961年,她进入艾尔贝塔大学英文系工作,为该系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1970 年她与同事合作,创办先锋派刊物《白塘鹅》,在文学及影视艺术界有较大影响。

短篇小说《安提戈涅》发表于1959年,素材取自希腊神话,重点在俄狄浦斯王与女儿安提格涅那一段传说。小说的逻辑起点是“安提戈涅情结”,沃森自己童年的经历作为铺排背景隐隐指涉着安提戈涅生活于其中的古典世界。文中新人用旧名,古名寓于新人,穿插开合,古今寓于一体;那段凄丽而柔婉的传说若隐若现,勾起心底的涟漪;现代精神病院历历在目,让人不禁想起克瑞翁滥施暴政的王国,别具深意。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作品的“视角”。叙述者是“我”,以第一人称出现,在小说中叙述着自己经历的故事。他是故事中所有信息的发送者,也是“被自己”叙述出来的叙述者。他的义务是对自己营造出来的故事情节进行控制,同时还要对寄寓于其中的价值观做出道德评判,但因为他毕竟是作者沃森创造出来的,因而我们就无法肯定这个“我”究竟是沃森本人呢还是沃森所创造出来的那个叙述者,但最大的可能是作者分身,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于是文中的我变成了一座桥梁,连接着现代的作家,现代的“我”与古典的,神话中的“我”。这样,“我”呼应现代,又召回神话,古今融为一体,富于美感的“错觉”通过“我”潜意识的配置,即刻抽去历史的殊异,不动声色之中就完成了古今时空的移置。可饶有兴味的是,神话中的“王国”是克瑞翁的领地,其子海蒙亦是安提戈涅的未婚夫,闻知安提戈涅遭父亲监禁后自杀。便也拥着她伏剑身亡,惊天地,泣鬼神,是谓千秋绝唱,悲歌一曲。神话中的“我”无疑是“王国”的叛逆,与此小说暗合,毫无二致。自然,小说里的“父亲”就是披着现代外衣的克瑞翁,只不过“王国”名称依旧,却对应于现实中的疯人院,旧名寓有新意。可见时空的自由挪移,视角的自由转换能够赋予小说以强烈的诗性和美感,而这正是沃森刻意追求的目标,匠心之所在。

由于沃森匠心独运,希腊诸神告别俄林波斯圣山,告别地中海、告别天穹与地隅,在小说中的疯人院里找到了自己的现代归宿。当然,不用说委身于疯人院即意味着投靠疯狂。赫尔墨斯原本是众神使者、智慧的化身;海伦倾国倾城,当年曾经使千帆竞发,引无数英雄上天入海舍生忘死;阿特拉斯乃普罗米修斯的胞弟,提坦之一,曾经洒一腔热血与宙斯分度抗礼;潘事花匠,牧羊人及山林的保护神,有潘的存在就意味某种人格化的宇宙的存在,是某种存在抑或生命的全部。可是,当所有这些神都栖身沉沦于位于佛雷泽河边的疯人院,一切都变了。赫尔墨斯成了窃贼的保护神,代表堕落的智慧,专可接引亡灵的世职,引他们踏上通往冥土的路程;阿特拉斯造反未成,受制于宙斯,罚其托持天穹;潘神的出现后来意味着恐慌,这种恐慌笼罩着整个自然界与所有的生灵,“潘神来了!”大家就会精神错乱,感觉失常,“潘死了!”这世界就完了,社会也就崩溃了,潘之死,象征着制度的结束,芸芸众生大失所望,变得迟钝沉默,终而消失于痛苦和绝望。小说是希腊众神栖居于这座现代疯人院,其目的是想借用象征的手法召回远古的回忆,让植根于洪荒积淀于心田的回忆伴随众神步入这座远古的王国,现代的疯人院,让众神以及他们秉承的特质赋予这个王国以暴虐与专制、恐慌与混乱、绝望与沉沦。

可不幸的是,安提戈涅却命中注定要在这个暴虐的王国中生存。她的胞妹伊斯墨涅,还有她的恋人——文中的“我”,与她形影相随,头顶苍天,脚踏大地,周遭有草坪和花园,还有小鸟,有那攀援不息的长春藤。但这一切太柔弱,在铁腕儿统治的王国里唯一的生存方式就是驯顺与沉默,一任岁月蹉跎。这当然是父亲这位现代的克瑞翁所希望的。他没有宙斯的霹雳,没有海神的三尖神叉,只有铁桶一般的统治,这样他就不能毁灭什么,自然也就不能孕育生命,因为无论霹雳抑或三尖神叉都是神的武器,上帝用霹雳击过的一切都是神圣的。疯人院——这个现代王国已经告别生命的律动,只留下一片死寂,不堪致命的窒息。安提戈涅无妨千般驯顺也要在求真求知的路上求得美的真谛;心儿向往自由,感悟赋形,遂有缓缓攀援的长春藤,四季常绿的草坪和花园。长春藤暗指需要保护的女性,小草喻指生命之树,花园则是天堂的象征。如实,则安提戈涅不就是那千古长青的长春藤?娇小的双足支撑着柔弱的身姿一步步丈量着生命的岁月,因由小草簇拥方能攀越王国铁墙的桎梏,从朝夕相处的花园——拟想中的天堂启程,向着自由飞奔!

可惜花儿虽美犹嫌娇嫩,面对暴虐和一群凶神,安提戈涅别无选择,只好委身于困厄,任心儿舒展,由肉身委顿。小鸟死了,灵魂去了;会飞的精灵犹如天使,脱离世界,跃入天堂,不为俗世所累。一丘黄土掩埋了小鸟,一把雏菊织成花冠寄托着无尽的哀思。小鸟死了即如小鸟活了,掩埋小鸟即如放飞天使和希望。一切都还没有沉沦,一切都还有希望,草坪犹在,花园犹存,还有万古长流的弗雷泽河伴随着长春藤淌过岁月的长河延续着生命、延续着希望。

小鸟沟通着天堂与大地,是不朽的天使;长春藤象征着万事轮回,春秋代序,劲秋的落叶正呼唤着三月阳春;安提戈涅置身于现代王国虽有万般无奈,却毕竟没有自绝于家族的墓穴。她走出了坟墓,超越了死亡,获得了再生,古今克瑞翁见状无奈只好转身而去。一切都在复苏,死亡并不意味着沉沦。

沃森思接千载,汇通古今。她是作家,也是诗人。小说气韵流走,诗意盎然,朗畅的笔触娓娓道来,却似有新思隽永沉潜于直白的文笔。安提戈涅从历史走来,以求知求真求美,寻求天地大法,不让厄运轮回。她伫足于现代,上下求索,掘地六寸掩埋了小鸟犹如放飞着希望,让大地长青,人间更美!

安提戈涅渴望自由,而自由就是美的象征。新思赋于旧事,在沃森的心中,安提戈涅就是美的天使、自由的象征。

(原载:《名作欣赏》,1996年第2期,第79-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