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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心有灵犀:此情可待成追忆——鲍恩《魔鬼情人》赏析

痴情姑娘与铁心的士兵倾一腔恋情消解了战火纷飞。树下话别,劳燕分飞,柔肠寸断揉碎了整整二十五年的日辉月影,此情弥坚承续着悠悠二十五载的苦苦追寻。痴情女已为人妇,铁心汉如影相随,颓败寥落的大街、房舍和卧室,霪雨时节走来了心中的一片光明;悲寂中忽有鬼影幢幢,反衬出一片殷殷深情。一方是无意而来,一方是有心成行,有意无意了却了二十载相思、一段未了的情。痴情女既嗔又怪:你呀,你这追命的鬼,真是吓死了人。

故事就这么简单,经妙手点著,却成就了一篇旷世奇文。

作者伊丽莎白·鲍恩(1899-1973),英国女小说家,上流社会出身,生于都柏林。二战时曾在英国新闻部门服务,故其作品多以战时伦敦为背景。创作深受詹姆斯·伍尔夫·福斯特等人的影响,多以人伦琐事如感情危机为题材,风格细腻,感觉敏锐,亦不乏调侃与讽刺。一生多产,于创作及创作理论均有建树,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旅店》(1927)、(《心之死》(1938)、《爱情的世界》(1955),短篇小说集《猫跳》(1934)、《魔鬼情人》(1945)、及论文《小说写作散论》、《小说家的技巧》等。

《魔鬼情人》系英国文学中的短篇佳作,其运思之妙、营构之绝、情愫之真、描写之细都是少见的。故事置景以实(伦敦、卧室、出租车)带虚(二十五年前幽会之地)、述情以虚(铁心汉=追命鬼=情人)衬实(痴心女)、描人以实(痴心女)映虚(鬼情人)、状物以虚(滚烫的爱情)昭实(冷寂悲凉的环境),虚虚实实终而归为一个“实”字,可谓“无为无不为”。

画面的中心始终是痴情女。背景是战时的伦敦——残垣断壁、破败的房子、阴霆密布、还有那个铁心——-始终未露真容的“鬼情人”。这样的构思遂使故事形成结构与感情张力,因悬念而使全文形散而神聚,构成独具魅力的氛围,让读者获得最大的审美感受。这种张力正是作家成功的法宝,即以感情描写便是明显的例证。痴情女位于前台,其情至真至纯,真可以达“魂不守舍”的地步,到三十三岁才始作人妇,其纯竟使自己如此羞怯,到分手时还没看清情人长什么样;然而二十五年后的她神情慵怠,因灰凉的气氛而有灰凉的心境,与前比判然有别,此感情张力之一。铁心汉位子后台,也许原木就是一个冷漠的人,所以女友慎怪“他对我从来就不好”,女友的母亲说他从不把爱人放在心上;及至二十五年后便似幻影如影相随,从色彩情调上与周围阴凉的环境融为一体,成为追命的“鬼情人”;然而这冷色的下面有着融融的情意,为了践约,为了见见情人以了却二十多年的缘份,他可真是用尽了心机,没有情笃意坚,何来如此苦苦的等待、苦苦的追寻?此感情张力之二。于是一人化一为二,两人化二为一,个人对个人、个人对环境、个人对自己都是矛盾的对立统一,两两对照遂由张力而显出平凡的故事所蕴含的颇有厚度、深度、不平凡的人生和爱情。

然而,故事通篇没有一字写真情。“虚空生白”,真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真情全由化境出之,因张力而有厚度,因悬念而有风骨,斯是妙年,方有如此佳构。

福斯特强调人与人“只有连接起来”,因此寻求相互理解是其热衷的主题;因袭写实主义传统在伍尔夫者来是艺术的死胡同,因此力图从多变的生活中创造出有意义的形象,从混沌的世界中得出自己有条理的认识,詹姆斯以历史学家的笔触冷静地将艺术感觉与艺术本身融为一体,着力描写艺术家在陌生的社会中所面临的两难之境。鲍恩集三者之大成,于是寻求相互理解、创造有意义的形象及置之度外而又冷峻的描写手法便成了这位女作家永恒的艺术追求。

《魔鬼情人》即是这种追求的成功范例。以人物塑造及艺术手法论,作家不啻是一位冷峻的外科大夫,置景、状物、描人寥寥数笔即写尽了世态炎凉、沧桑更易,时空的错移腾挪自如,二十五年的岁月转瞬即逝。人物形象也是意味深长,一隐一显,因时空和感情张力而显乐出颇有深度的人生正剧。不过细细品来,倒是两人相互理解、心有灵犀育出了一段可待追忆的爱情,感人至深,令人久久难以忘怀。这是女作家将福斯特所热衷的主题付诸于实践所得出的结果,亦是作家通过笔下的人物折射而出的对生活独特的理解和感受。这种感受,,要而言之,可以“追”“忆”二字作结。一是穷追不舍,如影随形,拳拳情意化为悠悠岁月;一是追忆往日恋情,那如水而逝的青春年华,一片情愫都付与了平凡生活飘摇而去的小舟。

铁心汉显然是让岁月承载着自己的记忆和往日的盟誓心笃志诚而又义无反顾地追到了二十五年后的今天,这记亿深潜于岁月的朝云暮雨,驻足在他充满希望之光的心田,使他凝眸于心爱的姑娘,任凭物换星移、年复一年。

他是一个没来历的人物,当时热恋的姑娘没看清他的翻临了读者又没看清他的真面目。在姑娘的心中,或许开始是梦,继而是鬼--追命的情人,在读者看来,也许起初是人,末了是鬼--情缘未了的幽灵。此情缠绵,竟藕断丝连了这么些年。苦苦的等待不如苦苦的求索,于是有了暗访、查寻、入宅、投信、出租车上出人意外的会面。这铁心汉隐去真容、露出真心,悲冷阴凉的氛围淹没一个幽灵,却捧出了一颗滚烫的心。

这位没来历的人物“形同虚设”,却让真情溢满纸背;那位前台的姑娘(后来的妇人)显实犹虚,作为现实的梦、易凋的鲜花象征着现实的爱,苦涩的生活和醇厚的人生。他俩虚实相衬,互为表里,互为发见,终于圆了这个绵长而残缺的梦,最后又潜入黑夜,开始了另一段不明究里的人生。

还是一个待续的梦。然而心有灵犀,此情可待成追亿。

(原载:《名作欣赏》,1992年第2期,第51-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