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名字,我相信很多人都会觉得很奇怪。首先,这本书说的是日本风情,不是日本战国历史。其次,就算说的是日本战国历史,也没必要把他拿出来说事儿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大友宗麟这个人吧,无论是从历史上的评价,还是从各种动画以及游戏里的战斗指数来看,虽说确实能算是个厉害的角色。但他也就是那样了,没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也很少会被人着重地记上一笔,最多算是一个级别比较高的龙套。
可是你未必知道,在当年的欧洲,在洋人们对于日本的各种记载里,大友宗麟却是唯一一个能和日本战国时代霸王织田信长相提并论的存在。就连日本的地图,也被一分为二:一个是织田信长统治的Japan,另一个,则是大友宗麟的Bungo,即丰后国(大分县)的意思。
在欧洲,尤其是欧洲宗教界,宗麟得到了比信长更高的评价,被誉为日本最贤明聪慧的国王。究其原因,我想多半是出于另一出记载中的另一句话:没有任何一个日本诸侯能像他那样给予我们(西洋人)如此宽厚的保护和待遇。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是全人类的通性,那些个举着十字架四处招摇乱晃勾引人同去天堂的洋和尚们,自然也不会例外。
不过,大友宗麟这个人,在日本历史上也确实能算得上是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是将日本导入近代化的关键人物之一。
开场白说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入正题吧。
时为十六世纪中叶,正是西洋人坐着帆船满世界乱窜,美其名曰大航海的那个时代,西洋的文明和技术都给当时尚且落后封闭的日本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本章的主角大友宗麟,正是在这个时间段(1530年),出生在了九州岛丰后国的府内。
说起他们大友家的历史,也算是久经沧桑了。最早可以追溯到名门藤原氏,在镰仓时代那会儿,他们受了幕府的命令来到丰后,到了宗麟他爹大友义鉴那代,虽说已经历经数百年,但也从来没什么太大的发展,一直只是一个偏安丰后一方半大不小的领主而已。不过他们家地理位置还算不错,尤其是府内,属大港口,不但来往日本各地的船只不断,甚至连西洋的货船也会时常到访。
天文十四年(1545年)的某日,一队来自葡萄牙的商人在府内港登陆,受到了年仅十五岁的大友家少主大友宗麟,以及他弟弟大友晴英的亲切接待。
说起这个大友义长,其实也是个命运相当坎坷的家伙。他是大友义鉴的次子,早年被送到统治周防、石见、长门等三国领土的名门豪族大内家,做了当主大内义隆的养子。结果当了没几年,义隆就有了亲生儿子,于是这个没血缘的倒霉孩子便又被送回了大友家,本以为一辈子就能这么做个小少爷了,却不料在天文二十年(1551年),大内家爆发了内乱,重臣陶晴贤做掉了大内义隆全家,本想自立为王来着,结果却因为名声太坏无法服众,所以只得另想办法。
想来想去,他就想到了大友晴英。算起来,晴英其实也不能算是完全和大内家没关系,之前被砍掉的那个大内义隆,是他舅舅。所以陶晴贤当即就发信一封,送到了府内,希望大友家能让大友义长少爷来一趟周防,请他荣登宝座,当诸侯。
此时的大友家,已经是大友宗麟当家作主了。他爹义鉴,早在前一年(1550年)便离开了人世,而且还没得好死,是被砍杀的,其中原因后面再议。
对于这份天降的喜讯,宗麟相当冷静地拒绝了。因为他明白,陶晴贤这家伙绝对不是一个放着诸侯位子不去做而另找贤明的活雷锋,他要晴英过去,纯粹就是给自己撑门面用,一旦到了无需门面的那一天,那么自己的这个弟弟,或许就会落得和他舅舅一样的下场。
但大友晴英却坚持要去,尽管他明知是去做傀儡,而且还不是什么安全的傀儡,可依然表示,自己愿意当这个傀儡。
“如果我不去的话,那么大友和大内两家之间的关系,一定会受到足以令人后悔的受伤程度。所以我一定得去,即便为此送了命也无所谓。”
于是,晴英去了大内家,并且改名大内义长。他就这么成为了一名傀儡,而且他还是一名相当出名的傀儡,名扬海内外的傀儡。义长曾经专门派使者去中国,要求和当时的大明帝国搞通商,结果明朝政府却以他名为大内家当主,实际却无操控权为由,拒绝了这个请求。
要知道那时候的中国其实还是很闭塞的,连丰臣秀吉这号人的名字都曾经搞错过,可却对大内义长做傀儡这事清楚万分,由此也能明白,他这个傀儡做得有多么有名了。
弘治元年(1555年),陶晴贤阴沟里翻船,在严岛海战中被毛利家当主毛利元就以少胜多,并且兵败身死。
义长本以为自己就此能够翻身,从一介傀儡转为堂堂正正的诸侯,可却不想造化弄人,因为陶晴贤输得太惨,伤着了大内家的元气。所以没几年,毛利元就的大军便将大内家的领地鲸吞蚕食了个干净,大内义长也只能孤立困守于长门的且山城(山口县下关市内)。
弘治三年(1557年),毛利家家臣福原贞俊率军攻破且山,大内义长切腹自尽,时年二十五岁。
话题似乎扯得有些远,现在还是继续说葡萄牙商人吧。
为了感谢宗麟兄弟的热情款待,葡萄牙人们决定拿出船舱里的好东西让他们看个新鲜。于是,小小的宴会厅一下子就成了博物馆,从自鸣钟到挂表,再到西洋披风波斯地毯,每一样东西都让兄弟俩惊诧万分。其中他们最感兴趣的,还属一杆沉甸甸的铁炮,也就是洋枪。
那一年大友晴英不过十一岁,正是对世间万物都怀着好奇心的时候,而葡萄牙人也乐得和眼前这个可爱少年做朋友,于是便不厌其烦地告诉他这玩意儿怎么拿,子弹怎么装,扳机怎么扣。
本着光说不练假把式的心态,晴英当即就要求去院子里现场实际操练一遍。于是意外就此发生,铁炮突然走火,擦伤了义长的手臂,顿时血就流了出来。
那年头日本的外科医术非常落后,对于治疗外伤几乎没有任何好办法,一般而言就是简单包扎,好一点的给你熬一碗药汤喝下去。要是在战场上,就直接用马尿浇伤口。
看着受伤的弟弟,宗麟立刻叫人下去点火熬药,但却被葡萄牙人给拦住了。“我们来治吧。”
当着这个十五岁少年的面,葡萄牙人先是拿出了消毒药,接着用以西洋的软膏为止血剂,为义长敷上,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宗麟看着惊诧万分。
“西洋文明样样都是那么优秀,可借鉴之处甚多。”后来他这么回忆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天晚上,意外又发生了,之前还只是受伤流血,这回却是要杀人放火了。
且说大友义鉴闻得自己领地上来了外国人,而且还是带着金银财宝等值钱玩意儿的外国人,顿时心生歹念,打算把这伙人一个不留统统杀掉,然后将才占占为己有。反正他们都已经远离自己家乡十万八千里了,就算全部弄死,也不会有什么不良后果。
正在他安排人手去执行的时候,儿子宗麟跑了上来,二话不说就跪在了义鉴跟前,说:“父亲大人,请您收回成命。”
大友义鉴说:“这不行,送上门来的买卖岂有不捞一票的道理?这事儿你别管了,我说了算。”
宗麟一听这话当场就声泪俱下了。
“父亲大人,这些外国人千里迢迢赶来,之所以停靠在我府内港,正是因为他们相信父亲大人您作为一方领主,能守这一方平安,对于他们的这份信任,难道您就打算如此糟践么?您作为一名武士,难道居然能为了一些蝇头小利而舍弃尊严名誉么?这样的事情我绝不会允许的!”
大友义鉴被自己儿子说得没了言语,知道理亏却又不肯放手的他,只得下令先把宗麟给叉出去,然后继续我行我素,找人动手。
最终这些葡萄牙人被全部杀害,船中货物被一抢而空。
此事给少年宗麟的内心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从此之后,他认定自己老爹大友义鉴的人品有问题。而义鉴也开始慢慢觉得,宗麟这小子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父子之间的裂痕就此诞生,并且愈演愈烈。
天文十八年(1549年),在越看宗麟越不爽的情况下,大友义鉴听取了宠臣入田亲诚的建议,开始着手于更换继承人一事,打算将嫡子宗麟给废了,让自己的三子盐市丸取而代之。
不过他下手的动静大了些,短短几个月里就连杀了宗麟身边的数名重臣,闹得整个大友家一时间人人自危,但凡跟宗麟说过几句话的人,都担心哪天自己就被拖出去一刀子结束了。在这样的血雨腥风下,大伙抱着一种与其被杀不如先把你杀掉的思想,决定先下手为强。
天文十九年(1550年)二月,宗麟派的一帮重臣们杀入府内城大友馆二楼的义鉴卧室,将大友义鉴以及盐市丸双双砍死,并且还顺便杀掉了盐市丸的生母以及两个姐姐。随后,大家共同拥戴大友宗麟登上宝座,奉其为大友家的当主。因为这事发生在二楼,日语中二楼叫二阶,所以史称“二阶崩之变”。
很多史料对于这次事变,都坚称大友宗麟在事先并不知情,近两年来才渐渐地有人弱弱地表示,其实宗麟不但知道,甚至很有可能就是他一手策划的。我个人比较认同后者:你爹都这么大张旗鼓地要做了你,你能不知道?
顺便一说,这个带头夜袭大友义鉴以及把大友宗麟推上宝座的家臣,叫做户次鉴连,也就是日后赫赫有名的雷神立花道雪。
此人是个瘫子,不过倒也不是天然瘫,而是自己给作践出来的。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下班回家偶遇雷阵雨,望着一道接着一道划破长空的闪电,户次鉴连突发奇想,打算试试看自己手里的武士刀硬还是这闪电硬,于是他便来到一处能清晰看见闪电的空旷处,并拔出长刀,握在手里摆好POSE等着静候闪电大驾。
当又一道闪电从天而降的时候,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
我们知道,武士刀是金属制成,俗称导体。
所以户次鉴连当场就这么倒了下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只能爬不会走了。
要说这家伙运气真好,被雷劈过居然没死,且还能爬。更要命的是虽说是下半身瘫痪,但事实上是这哥们儿除了腿脚不利索之外,一点毛病都没有。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还生了个女儿,喜欢玩战国无双的人肯定不会陌生,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立花闇千代。
最要命的是,户次鉴连这厮无法走路,出门上个厕所都要人拿个木板子扛着他,可打仗却是超一流的好手,一生作战上百阵无一战败,人送外号军神。
不要觉得奇怪,叫军神这个外号的人其实很多,以前袭击珍珠港的时候有九个死得比较壮烈,被赐予集体荣誉称号——珍珠港九军神。
再说当上了诸侯之后的宗麟,不但没有那种荣登九五的高兴,反而还感到了阵阵悲哀。
因为他觉得,所谓的父子关系,兄弟关系,原本应该是一团和气,相亲相爱的,也就是所谓的骨肉之情。可现如今这么一搅和,非但无爱,反而还变成了骨肉之憎,这是相当凄凉的。同时,也是一种罪过。
他觉得自己有罪,而手下则纷纷劝宗麟想开点,要知道这人都杀了,再有罪也没辙了,更何况这次完全是大友义鉴发难在先,自己防御在后,实属被逼无奈。再说了,以下克上,父子相残,乃是战国时代的特产,又不是只此一家,全日本都在这么干,哪有什么罪过可言。
听完劝解后的宗麟点了点头:“如此说来,也不尽然都是我一人之罪。”
大家纷纷送了一口气,正要欣慰这小子开了窍时,下一句又紧跟了上来:“这是全天下之罪。”
众人彻底无语了。得,爱谁罪谁罪,你是大爷,由着你去吧。
本以为大友宗麟也就是说说,搞个娃娃闹而已,却不料这家伙是动了真格,不仅当真觉得全世界都有罪,甚至还认为,自己身为有罪的一份子,应该要努力改造世界。
改造世界的第一步自然是统一世界,而统一世界则需要相当的实力和暴力。这和爱与和平几乎是矛盾的。
就在宗麟纠结于如何兼得鱼和熊掌之时,正在全亚洲巡回晃悠的着名传教士、将天主教传入日本的主角——沙勿略神父来到了府内。沙和尚其实刚到府内的时候本想着先去几个热闹点的居民小区宣教来着,却不料才落脚就碰上了几个武士,他们毕恭毕敬地表示,沙老师,我们家大友宗麟大人请您吃饭。
沙秃子自打来到日本,虽说不至于有一顿没一顿风餐露宿,可也没过过什么像样的好日子,现如今一听到领主大人有请,自然非常开心,连腿脚都比平时利索了很多。
在宴会上,宗麟向沙勿略倾诉了自己内心的苦楚,并问他怎么办。
沙勿略一看到这情形就知道生意上门了,连忙放下手里的鸡腿生鱼片,闭着眼睛高声说了一些诸如“我的孩子啊,来上帝的怀抱吧,主会保佑你的,阿门”之类的话。
在当时,经过沙勿略这样的人不停地宣传,日本已经有了不少天主教的信徒了,但多为一些普通老百姓,若是能够把大友宗麟这样国王级别的大人物给诓进去,那可真是大功一件。所以接下来沙秃子连饭都顾不上吃一口,从上帝造万物说到十字军东征异教徒,无非是想表达这么一个道理:信了上帝的话,就能以上帝的名义消灭异己,获得大统。
大友宗麟频频点头,然后不住地微笑,表现出了一种由衷的赞同。虽说他没有当场拍板参加天主教,因为此时的宗麟尚且还是一名佛教徒,但当天的会见获得了极为圆满的成功。宗麟表示可以让沙勿略在自己的领地内宣教,并且鼓励和保护当地的领民加入天主教信徒的行列,甚至他还答应了建造教堂的要求。
宗麟其实有着自己的打算。从当年那些葡萄牙人为其弟晴英疗伤的时候起,他就知道了西洋科学力量的先进与可怕。若是能够将这种力量归为自己所有,那么在今后平定日本,岂不是会方便很多?再加上眼跟前就有一个天生的好联络员沙勿略,如此的关系若是不用,实在是对不起自己请他的这顿饭!
就这样,大友宗麟通过沙勿略开始和葡萄牙扯上了关系。从正经的贸易到军火的贩卖,双方无所不做,日本的第一门佛郎机大炮,就是在这时候通过大友家给引进的。
有了这么多好东西,下一步自然就该是拓展领地了。
凭借着坚船利炮,大友宗麟先是在天文二十三年(1554年)攻灭了菊池家,取得了肥后(熊本县)。接着又在弘治三年(1557年)成功讨伐了筑前国(福冈县西)的秋月文种,然后顺利取得了那里的领地。
此外,在永禄二年(1559年)的时候,宗麟准备了大量的金钱进贡给了当时已经如风中残烛一般岌岌可危的室町幕府,获得了第十三代将军足利义辉的高度赞扬。之后,义辉将军还给了他一定九州探题的头衔,就是九州地方最高长官的意思。只不过因为此时的幕府权威非常低落,近乎没有,所以也就只能给人名义上的官职。至于这个官儿是不是真能管,那他们就顾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