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遭劫的第二天,明德堂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春娥小产了,二是周立功回家了。这一悲一喜的两件事都出乎周家人的意料,却碰巧在同一天降临了。
春娥的小产让周立德快疯了。土匪欠了他们家两条命,作为男子汉大丈夫,他是眼睁睁看着土匪造孽的,却拿他们没办法,真是奇耻大辱啊!他爷爷虽然不是土匪直接烧死的,可老人家后来一直大小便失禁胡言乱语,没挨过一个月就死了,显然是被吓死的。那时周家寨没有护寨队,他们手里没有枪,让土匪抢了,勉强还有理由搪塞。可现在啥都有了,结果还是让土匪钻了空子,自己被缴了械,你说这窝囊不窝囊!春娥过门几年了,一直不开怀,这次好不容易有喜了,没想到却遭了这样的横祸。虽说春娥身体没受大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没有出生的娃娃毕竟也是一条命啊,他为人夫为人父,羞愧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周立德决心去投军了。他知道只有当兵吃粮,在军队中混出个一官半职,才能镇住土匪,保一家人平安。护寨队这样的乡村武装根本不是土匪的对手,土匪怕的还是正规军。姜家堡的姜大巴掌在甘肃的马家军里当团长,他家是方圆百里的头号大户,土匪不但不敢招惹他家,逢年过节还要给他家孝敬礼品呢!
可是周克文两口子不同意,说他们眼看就老了,家里总得有一个人帮扶着。眼前老二在北京念书,老三在凤翔开烧坊,只有靠老大了。
事情说巧也就真巧了,他们正说着老二呢,出门多年的老二在这天忽然回家了。
周立功是从北京回来的,他在京城念大学。能从西北一隅的穷乡僻壤跑到千里之外的首都读大学,这事情也只能出在明德堂。
周家是有敬学传统的,这传统从周立功的爷爷周牛娃就开始了。不要以为周牛娃是啥饱学之士,其实他大字不识一个,是标准的睁眼瞎。这样的睁眼瞎当时遍地都是,周牛娃也不觉得寒碜,他想,我就一个戳牛屁眼的庄稼汉,不工不商,每天土里刨食,土里能刨出红芋疙瘩,刨不出之乎者也,识字有用?的确,从小到大他就没有跟文字碰过头,文字不可能难为他。可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成年之后,文字却找到他了,而且把他绊了一个大跟头,让他一辈子都气不顺。那时他二十岁,家里给他张罗成亲,这个年龄在当时已经是偏大了。提亲提得晚不是因为周牛娃长得丑没人看得上,相反,他高个子宽身板,大鼻子方脸盘,是硬扎扎的关中冷娃,招人得很。一直拖到这岁数是因为穷,家里出不起礼金。好不容易凑够了彩礼,订了一门北山畔的媳妇。北山畔离周家寨有百十里路,远是远了些,而且是山区,比不上周家寨的一马平川,可周牛娃知道自己的家境,加上岁数偏大,也不好弹嫌。事实上,他不但不弹嫌,还高兴呢,因为女方家是不大不小的财东,他一门心思要把闺女嫁到平川来,陪嫁是翻了番的。
说媒的是董家湾的董拐子,一辈子吃媒妁饭的,撮合成的事情多得很,有夸他的,也有骂他的。可不管是夸他的还是骂他的,都佩服他最会来事。周牛娃的事是董拐子自己找上门的,这把周牛娃他爹妈高兴得话都不会说了,只知道嘿嘿嘿地瓜笑,明显是让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砸瓜了。不过周牛娃本人还算清醒,他问那女娃长得咋样,董拐子说,嗨,没说的,心疼死个人,画匠都画不出来!周牛娃说我能不能先看一眼,董拐子说,看你这娃,长这么大了咋一点礼数都不懂,没过门的媳妇能让人看么?人家是大家闺秀,不像咱这没家教的野汉子!周牛娃他爹一看媒人不高兴了,唯恐这好事落了空,黑了脸骂周牛娃,闭上你的屄嘴,这事情没有你掺言的份儿,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说了算!周牛娃他爹虽然没文化,可老辈子的规矩他是知道的。
周牛娃也知道娶媳妇这事情就是口袋里买猫,有货不能看,只能凭运气。可他心里总有一点不踏实:人家财东家的闺女,要是没毛病,为啥就愿意嫁给他这个穷光蛋?他把这个担心说给媒人,媒人说,人家女娃就是为了嫁一个平川汉子,以后不再翻山越岭,北山那地方沟深坡陡,出一回门人要折几斤肉。你要是不信,你们两家都把自家娃娃的生辰八字和容貌长相写在纸上,相互交换,立此存照,也省得说我这媒人弄虚打谎。周牛娃觉得这是最好不过的,他不太相信媒人。人常说媒人嘴疯狗腿,那是没准的,为了混吃混喝骗钱骗财,媒人是两面说虚话,见面和稀泥,让男女两家不得实情,最后只要拜了天地推进洞房,媒人就算完事大吉,此后一切事情都与他两不相干。就算纸里包不住火,隐瞒的事最后都露了底,男女双方打架怄气以至寻死觅活,那也只能凭自己的造化。
周牛娃说这办法好,他料想女方一定跟他的想法一样,为了自己以后的幸福,她不至于日鬼弄棒槌,会说真话的。尽管周牛娃不识字,可找一个识字的人帮他读帖子不是太难的事,读帖子的人与这事没有关系,他没有必要糊弄人。
后来媒人很快就送来了女方的庚帖,上面除了生辰八字,还有一句描绘姑娘长相的话:黄花大闺女黑发无麻子。庚帖是要找阴阳先生掐算的,看与男方的八字是否合配。为这事周牛娃花了一吊铜钱,他信不过本地的阴阳师,专门跑到绛帐镇上找了名气很大的周先生,周先生掐算过后连声说,天作之合啊,福禄寿喜,一应俱全!周牛娃特意问周先生后面的那段话是啥意思,周先生说这么简单的你还不明白吗?周牛娃只好说自己不识字,周先生给他读了一遍,解释说,这前一句我不说你也清楚,就是原封货嘛,这后一句说的是这女娃长得俊,黑头发白光脸。
周牛娃彻底放心了。
不光是放心,更是高兴!高兴得心里像猫抓一样奇痒难耐,恨不得立即把这女娃搂到怀里。终于等到洞房花烛夜,他迫不及待地揭开新娘的红盖头,明亮的烛光下他一声惊叫,我的爷啊!差点昏倒。
新娘是疮疤头!麻子脸!
周牛娃后来找到了媒人问罪,董拐子说人家没有欺瞒你呀,黄花大闺女,没麻达吧?周牛娃说,下一句!董拐子说,不是一句,是两句:黑发无,麻子。就是没有黑头发,脸上长麻子。人家写得明明白白的嘛。
周牛娃惊讶得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他就这样被人坑了。后来他一想起这事就来气,一见老婆的麻脸就发火。老婆比他还气呢,说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就你这叫花子样子,要啥没啥,也就我瞎了眼睛,跳了这火坑。要是没有我娘家的陪嫁,你拿买牛买马,置地盖房!还不是一年四季给别人拉长工,狗食盆里抢饭吃!
周牛娃想一想也确实如此。人常说男人有三件宝,丑妻薄田破棉袄,这婆娘丑是丑了点,但她却是旺夫旺家的命,没有她,他哪能在周家寨翻过身?这事他认了!可道理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时不时地周牛娃心里总会冒出个疙瘩:这辈子让文字给陷害了!
儿子无论如何要识字!周牛娃下了决心,他现在不光觉得有这个必要,而且他也有了这个能力。
周牛娃有两个儿子。别看他老婆脸丑,可肚子争气,一口气给周牛娃生了两个长牛牛的儿子娃。在那之后就再也不开怀了,好像浑身的力气都使尽了。她一歇气也让周牛娃喘了一口气。周牛娃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老婆把秃疮麻脸遗传给下一代,老婆生一个他的心就往上提一截,两个儿子生下来他的心已经提到喉咙口了,老婆要再生下去,他肯定就疯了。万幸两个儿子都随了他,也万幸老婆卡壳了。不过庆幸的同时周牛娃也有点不甘,他怎么能没有闺女呢?儿女双全才是福嘛。可他也明白这当中的风险太大了,好运气又不是他爹,不会总罩着他,女儿随母亲那是顺茬,万一老婆给他生一个秃头花脸的女儿那才叫虎头蛇尾呢。
周牛娃觉得他这是跟老天爷掷骰子呢,老天爷打了一个盹儿让他捡了便宜,这两个没有一星半点瑕疵的儿子是从老天爷的指头缝里漏出来的。正因为这样,周牛娃才特别疼爱这两个宝贝疙瘩。
周牛娃要精心培养这哥儿俩。他把他们送进了绛帐镇上的鸿儒学馆。这学馆是镇上几家有钱人合股开设的,聘请一位西府老秀才当先生,为自家子弟开蒙。虽是私塾,可商人的脑袋活泛,他们也对外招生,赚钱补贴办学费用。
周克文入学时八岁,他弟弟周拴成七岁。不过,那时候周克文还不叫周克文,用的还是他爹给他起的小名,叫周拴牢。拴就是绑住,牢就是结实,他爹给他起这个名字就是要跟阎王爷叫板,严防偷死鬼勾命。周拴牢在那里一口气读了七年圣贤书,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到“四书”“五经”,背了个滚瓜烂熟,十六岁参加童试,就取得了生员资格,入了县学,还是由官家提供食宿的廪生,这可是秀才中的佼佼者。大伙都把这娃叫神童,说他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这喜坏了周牛娃,他知道周家的坟头上要冒浓烟了。可这也气坏了周拴成,他跟他哥一比,简直就不像人了。他在学馆里三年背不下一个《三字经》,早就卷铺盖回家放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