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周克文料到的,每年大烟收获入库的时候是最危险的日子,土匪就在这个节口下手。来早了烟浆没有割,来晚了烟膏就被换了粮食卖了钱。土匪不是善良到不忍心抢夺粮食勒索钱,他们只是觉得粮食和钱都没有大烟合算。粮食体积大,抢到手运输麻烦,车拉马驮的行动迟缓,弄不好会被保安团追上。钱确实是好东西,但那要看是啥钱,是银圆那再好不过了,可眼下市面上流通的是富秦券,毛着呢,三天两头贬值,老百姓说这纸币擦尻子都扎得慌!只有这大烟,体积小,携带方便,是黑金子,硬通货。不要说土匪,就连当时的督军府县衙门也把大烟当宝贝,储蓄保值。
周克文料到了土匪会来抢大烟,所以他这些天一直叮咛周立德要严密防范,日夜巡查,但他没有料到土匪会以这种方式混进来。他想五月端午嘛,大家都过节呢,土匪也该歇一歇吧,没料到土匪都是劳累的命,节假日都不休息。就算他料到了土匪今天会来,那也是硬来,硬来不怕,周家寨的地形决定了土匪占不了便宜。周家寨背靠黄龙塬,前有夯土墙,墙高七尺,宽三尺,绵延二里,包裹村寨,墙下有深达三丈的壕沟,是当年筑墙取土掘成的,虽然没有蓄水,但沟墙连为一体,构成了一道差不多四丈高的屏障,没有梯子根本无法翻越。寨子仅有一道门可通外界,只要关上大门,在寨墙上跟土匪对峙,土匪没有啥办法。就算寨墙守不住,全寨人也可以攀上高窑,居高临下抛石头砸土匪,土匪没有重火器,只能干瞪眼。周家寨护寨队的硬火器虽然只有五杆快枪,操持在五位常备队员手里,但寨子里有几十个猎户,他们有土枪,这些人是后备队员,只要寨子的大钟敲响,他们立即就持械参战。土枪虽然没有快枪打得远,可近距离杀伤面积大,它里面装填的全是铁渣,喷出来是一大片。几十杆猎枪在寨墙上密密麻麻排出来,也怪吓人的。
可土匪没有硬来,这一伙土匪是看过兵书的,他们用了巧劲。他们不过端午节却知道周家寨人肯定会隆重地欢度端午节,于是就变“节”为“劫”,而且是智劫。这是周克文没有料到的。就算他能掐会算,料到了土匪会乔装打扮混进来,可在当时那种场合里他也不敢犯众怒,把所有社火拦在外面。
一句话,周克文觉得今天这事是天罚,人力无法阻挡。既然这样,他就坦然了,土匪要啥就给啥,今年收获的五老碗药膏全拿了出来。已经回来缴了枪的周立德气得脸色乌青,可煤油灯暮乎乎的,他爹看不见。就算看见了又能咋样?他都乖乖缴枪了,他爹一个老头敢忤逆土匪?
土匪得手顺当,他们把大烟装进褡裢里,挎上肩膀准备走人。秃斑说,秀才叔,我们没有抢你,是借你的。另一个土匪笑嘻嘻地说了几句快板:我们都是穷光蛋,一辈子借钱买米面,这辈子借了下辈子还,还不上了你甭嫌。周克文连声说,岂敢岂敢。
秃斑接着说,有一句丑话我先说了,你借给我们钱咱是朋友,你要是到官府告了我们,咱当下就成了仇人。按道上的规矩,跟我们见了面的人是不留活口的,虽说我们都是遮了脸的,但说不定你老叔眼神好就看穿了我们。不过今天你老叔很大方,我们就不动刀子了。可你们要记着,你们家门朝哪边开,你们老少几口人,我们都是一清二楚的,说来我们立马就来!
秃斑说完了一招手,土匪拔腿就走。
慢着!周克文招呼了一声,土匪一怔,他们刷地掏出枪来,气氛骤然紧张。秃斑说,秀才叔,甭耍怪,寨子外面我们还有人呢,警察和保安团进不来,惹火了咱就叫刀子舔血!
周家人也一愣,这老汉是不想活了?土匪要走你就让他走嘛,还留这些害货干啥?真是老鼠舔猫屄没事找事。
周克文说,各位少安毋躁,我没有恶意,你们要啥我给啥,掌柜的也夸我大方呢。待客之道有来有往,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里斗胆也向各位军爷借一点东西,就一点点。
嘿,土匪诧异了,抢了多少人家,遭抢的人都吓得稀屎一裤裆,没见过这么一个愣胆大,还敢向土匪借东西!
秃斑奇怪得都结巴了,他说,你、你、你……想借啥东西?
工夫,片刻工夫。周克文说。
秃斑没听明白,你说啥?
就是时间,一锅烟的时间。周克文说。
秃斑有点好奇,他说,我还当你要借啥呢,时间我有。另一个土匪说,二掌柜,咱时间紧得很,还有一档生意要做呢。秃斑说,闭上你的屁嘴,他啪地给了这家伙一嘴巴子。狗日的忘了规矩,咋能泄漏他的真实身份呢!不过这家伙还是提醒了他,按照大掌柜旱地龙的吩咐,他们今天晚上确实还要抢另一家。秃斑只得把好奇心收拾了,踢了一脚刚才那个倒霉的土匪,说,都滚。土匪再次抬脚要走了,秃斑有点不忍心,最后问了一句周克文,你要时间干吗?
讲个故事,周克文说。
嘿,土匪乐了。秃斑说,你这个人有意思,好,把故事留下,以后到我们山寨讲,今天晚上我们顾不上了,忙着呢。
周克文说,你们忙的事不就是挣钱么!这样吧,我给各位每人一个银圆,买你们一点时间行不行?
秃斑扑哧笑了,今天算是遇见妙人了!银圆可是稀罕货啊,就算他们现在立即去抢另外一家,也未必能抢到银圆。再说了,一个故事能讲多长时间呢,听完故事再去抢人也来得及。行么,秃斑说。
周家人诧异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这老汉不是吓瓜就是吓疯了,哪有主动给土匪送钱的?更没见过在强盗面前露富的,这不是招祸吗?
可周克文不管这些,对老婆说,你给军爷们拿钱去,又招呼周立德给土匪看座。周梁氏钻进窑洞里,土匪的眼睛一直跟着她,周克文说,甭瞄了,该给的都给你们了,剩下的是我一家人的活命钱。周梁氏不敢点灯,怕土匪看见藏钱的地方。她摸黑刨开窑洞里头的麦糠堆子,挖出了钱罐罐,从里面抠出八块银圆,又把钱罐罐塞到了炕洞里,这个地方连周克文也不知道。周梁氏多了一个心眼,这老汉要是真疯了他也拿不到钱,土匪要钱就把她打死吧,她豁出去了,这家里的男人还有长的没有!她把银圆给了周克文,周克文一人一个给了土匪。土匪大概好久没见过银圆了,高兴得不知道咋把玩。有人噙在嘴里咬,有人对着月亮瞄,有人使劲儿在衣服上蹭。秃斑对其他土匪说,都交给我,我给你们保管上。那几个不愿意可又不敢不交,秃斑把八个银圆连续相互击打,发出悦耳的响声,听得一脸陶醉。这情景让周立德更生气了,他把搬来的几个板凳咣咣咣往地上墩,土匪也不计较,他们全被银圆迷住了。
周克文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接过儿子递上的紫砂壶,啜了一口茶清清嗓子,然后拉开架势说,我今天给各位讲一个盗亦有道的故事。
啥叫盗亦有道?秃斑问。
盗亦有道嘛,周克文斟酌着词语,周立德有点紧张,他怕他爹说不好惹火了土匪,土匪是说变脸就变脸的。
周克文说了,盗嘛,就是盗窃;道嘛,就是仁义道德,盗亦有道的意思就是贼娃子也要讲仁义道德。
周立德捏紧的拳头放松了一些,他爹说的是盗的原始义,这不太刺耳。
贼娃子?秃斑说。
对,贼娃子。周克文说。
贼娃子算个屁,秃斑撇撇嘴,也配讲仁义道德?
周克文说,掌柜的不要生气,我开始给你们讲故事吧。
土匪说,对,管他盗还是道,我们听故事。
好,周克文说,那我就开讲了,这个故事是《庄子》里的。
哪个庄子的?秃斑问。
周立德想笑,他爹这是对牛弹琴,他这么费劲干吗?
周克文说,这个庄子是古代的一个人名,不是哪个村庄。他写了一本书,这书就叫《庄子》,书里写了一个人,名字叫跖,他率领一帮人打家劫舍,别人也叫他盗跖。
甭急,刚才挨耳光的土匪说,这个刀子的故事你讲过了。他把盗跖听成了刀子,周克文想纠正他,拦不住他嘴快,土匪继续说,故事里说好土匪要一眼能看出屋里藏了多少财宝,要带头冲锋,最后撤退,抢来的东西要公平分配。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一直瞄着秃斑,意思当然是暗示秃斑不是好土匪。
秃斑说,我咋没听过呢?
上次你没来嘛。
吧唧,秃斑气得又扇了他一嘴巴子,骂道,就你这个猪多嘴。
周立德明白了,这伙人就是前年抢劫他家的那帮土匪,那次他爹也给土匪讲过故事,只不过那次不是拿钱买时间,而是拿饭换的。那次也是八个人,他们抢完人后直呼饿死了,周克文赶紧吩咐家人擀面烙馍,在土匪吃饭的空隙里,周克文给他们讲了盗跖的故事。周立德就觉得这些人有点眼熟呢,虽然他们脸上抹了油彩,可声音是变不了的。
周克文说,那好,咱另讲一个《虬髯客传》。
刚挨了揍的那个土匪笑着问道,为啥要把染黑?女人喜爱黑吗?所有的土匪都哈哈大笑。
周克文没有理他,继续讲,髯是胡子,虬是蜷曲,虬髯客就是说这个人是络腮胡子。周克文把虬髯客、李靖、红拂女、李世民的故事讲得活灵活现,惊心动魄,几个土匪都听瓜了。他们痴呆呆地望着周克文,周克文都讲完了他们还回不过神来。
没有了?秃斑问。
没有了。周克文说。
再讲点嘛,秀才叔。秃斑眼巴巴的,他把后面还要抢人的事情都忘了。那个多嘴的土匪本来想提醒秃斑,可这次他不敢了,把冒出喉咙的话和着一口浓痰咽回肚子里。
那我就再讲点,周克文说,虬髯客是啥人?是盗,这个盗不是盗窃的盗,是强盗的盗。说白了,周克文顿了一下,看着土匪说,就是土匪!
土匪一个激灵,周克文不管他们,接着说,可他不是一般的土匪,是了不得的土匪。他抢了那么多财宝,不是自己海吃山喝糟蹋掉,而是送给李靖,让他辅佐李世民打天下,这是大土匪,是真土匪,这种土匪叫英雄豪杰!英雄豪杰不干偷鸡摸狗的下作事,不做欺男霸女的丧德事,要干就干治国安邦的大事情。这个故事一辈一辈传下来,就是要让后来的土匪跟虬髯客学呢。
周克文讲完了。土匪们都不吭声,他们安静地坐了一阵子,然后悄没声息站起来背上褡裢。临走时,秃斑把那八块银圆搁在了桌子上。
哎,那里边还有我的呢。前面挨打的那个土匪说,我十年都没有见过银圆了。
啪!秃斑又给了他一个嘴巴子,这次扇出血来了。
土匪走了。
周梁氏赶紧把大门关上,在插上门闩的同时,她双腿一软,顺着门扇溜在了地上。娘哎,老天爷啊,吓死人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有我呢,怕啥!周克文说。
哼,有你呢?周梁氏撇撇嘴说,你就知道拿烟膏孝敬土匪。
情非得已,能屈能直,这是大丈夫的处世之道,你不知道吗?周克文说。
我不知道。周梁氏气哼哼地说,还大丈夫呢,我只知道一年的收成让狼叼去了。
妇人之见!周克文说,不知道就听我给你讲一段古。
你不怕把舌头磨烂了?就知道显摆学问,我不听。周梁氏说。
你要听,从小不识字你就麻糜不分。周克文有点生气了,他看见周立德从地上扶他妈,也招呼儿子,你也跟着听。他知道儿子对他也有气,只是不敢说出来。
周梁氏和周立德只得耐着性子,坐在土匪刚坐过的板凳上,听周克文上课。
周克文拈住胡须,摇头晃脑地吟了一首诗,诗曰:百亩新池傍郭斜,居人行乐路人夸。自言官长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纵饮坐中遗白帢,幽寻尽处见桃花。不堪山鸟号归去,长遣王孙苦忆家。
周梁氏和周立德呆呆地望着周克文,像听天书。周克文知道他们听不懂,也不解释,他知道即使解释他们还是听不懂。周梁氏听不懂是可怜,周立德听不懂那就是活该了,谁叫他自小不好好念书呢?不过这母子俩的懵懂并不影响周克文继续讲下去的雅兴。他说,这首诗的名字叫《寄题兴州晁太守新开古东池》,是苏轼写的。
苏轼知道吧?周克文盯着周立德,他知道周梁氏肯定是不知道的,可周立德应该知道。周立德瓷在那里,周克文说了声,朽木。苏轼是宋朝的大诗人,周克文耐着性子往下说,在咱们邻县凤翔当过签书判官,我吟这首诗是为了引出兴州晁太守。
这兴州在哪里你们知道吧?周梁氏和周立德把头摇成拨浪鼓。就知道你们不知道!在咱们陕西略阳,大宋朝那阵子把略阳叫兴州,那里的太守姓晁名仲约。苏轼有一个兄弟叫啥名字?周克文顿了一下,这母子俩没有反应,周克文知道碰见糨子倌了。他决定不问了,直接往下讲。苏轼的兄弟叫苏辙,也是写文章的高手,他在《龙川别志》记载了一件事:宋代的庆历年间,江南出了一个大土匪张海,到处打抢人,有一次他从江苏高邮经过,高邮城的知军是晁仲约,他估摸城里兵少将寡,打不过土匪,就通知城里的富裕人家,拿出金银布帛牛羊美酒出城犒劳张海。张海吃饱喝足,拿了金银财宝绕城走了,没有进去骚扰。这事情后来传到朝廷里,宋仁宗发了脾气,要杀晁仲约,范仲淹替他辩护,说要是城里的兵力能战胜土匪,晁仲约不抵抗,反倒贿赂他们,那应该把他杀了,可是高邮城里没有那么多军队,老百姓又愿意破财消灾,晁仲约这是趋利避害,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仁宗皇帝听了也觉得在理,就放过晁仲约。这晁仲约后来就来咱们陕西略阳当官了。
周立德真佩服他爹,觉得这老汉肚子里大概没有五脏六腑,装的全是嚼烂了咽进去的书。为自己辩护,竟然能拽出那么多的古人垫背。
果然,周克文就说了,你们看到了没有,晁仲约给土匪献财宝,就连宰相范仲淹都替他说好话,即使皇帝佬儿也觉得有道理,我给土匪一点烟膏,你们有啥弹嫌的?
周梁氏哼了一声说,你就不能少给点?
周克文说,土匪不是瓜娃,你没看见这一伙土匪张口就叫我秀才叔,说明对咱家的情况一清二楚,他一算就知道咱一年能收多少烟膏,你给少了他能饶了咱?甭忘了咱爹是咋死的!
周立德觉得他爹说得也有道理,好汉不吃眼前亏嘛。不过他还是反问了他爹一句,你都知道土匪是害货,还费唾沫给他们讲故事?
周克文说,这就是你娃娃眼窝浅了吧,你当我是给他们找乐子吗?我是给他们上课呢。咱折了那么多烟膏,总要换回来一点东西吧?能把土匪说转了,让他们改邪归正,不是为民除害嘛!
周梁氏说,那你换回来啥了?
银圆么,周克文得意地说,他把桌子上的银圆捧在手心,像簸粮食一样簸起来,银圆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周克文的得意还没有消退,厢房里就传出了儿媳妇的呻唤。春娥由于惊吓,早就上炕歇着了。周立德和他妈失急慌忙地奔向厢房。
远处几声狗叫,在哑静的深夜分外瘆人。土匪走了,周家寨的狗才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