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斯文在兹:《论语》讲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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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性相近,习相远——《阳货》讲读(上)

着了魔的时代,着了魔的土地,处处都能遇到着了魔的人。

自《论语·卫灵公》篇、《论语·季氏》篇,再到本篇,卫灵公、季氏、阳货,他们分属不同的阶层,诸侯、卿大夫、家臣,但中了权力的心魔,僭越本分的性质却实属相同。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是要回到人心与人性。对此,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何“性”相近?人皆有所好有所恶,且“好好色,恶恶臭”,此性相近。

何“习”相远?人各自好什么、恶什么各有不同,有天性使然的因素,也受外物的影响,受环境的熏化,此“习”相远。“性”与“习”的关系,像极了“鸡”与“蛋”的关系。看似先有鸡,再有蛋;先有“性”,再有“习”。事实是,没有蛋,哪来鸡?“习”可变“性”。恰是因为人有好恶为“性”,受物而动生“习”,这“习”又可变“性”,环境、教化、学习、政治的意义就在其中了。

知人性,是为了更好地行动。为了更好地行动,需要学习。学什么?习什么?学的是礼乐文明,习的是礼乐之道。此道不在言谈,贵在身行,孔子当然深晓这个道理,总是全力以赴。

公山弗扰盘踞费邑,反叛;佛肸盘踞中牟,反叛。他们都打算召孔子,子欲往,对于“反贼”,孔子竟然打算前往,难道孔子亦是官迷?这引起了很多人的不解。

孔子有他的主张,认为真正的坚,就磨不薄;真正的白,就染不黑。孔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不仅是指智慧层面,也是指信仰的坚定层面。孔子从来没有改变自己的信仰,无论是在希望之境,还是面对失望,甚至面对绝望。而他所采取的方式,恰恰是在坚守原则的前提下,讲求实效。他是十足的理想主义者,还是全然的现实主义者,有着深刻的才智,更有着炽热的情感。多次“欲往”,足见其渴望实现理想之迫切;终未往,足见其意念之坚定。

本篇的末章,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因为“习”可变“性”,所以,教育和学习富有意义和价值。但是,关于学习的时机,《学记》云:“时过然后学,则勤苦而难成。”错过了教化的最佳时机,到了本该不惑的年纪,却还不明白事理,被人厌恶,那么这个人便终身到此为止了。

读到此,再读本篇的首章,为何孔子要对阳货“唯唯诺诺”,既然说不清,就不用再讲了,还是源于对人之情性的理性认知和准确把握。

问题索引——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何“性”相近?什么“习”相远?

公山弗扰盘踞费邑,反叛;佛肸盘踞中牟,反叛。他们都打算召孔子,子欲往,对于“反贼”,孔子竟然打算前往,难道孔子亦是官迷?

“仁、智、信、直、勇、刚”,这种种美德也有反作用吗?

孔子认为《诗》可以“兴、观、群、怨”,何以会起到这般作用?

对什么都“是是是”“好好好”,这种人好不好呢?孔子怎么看?

同样的毛病,在孔子看来,“古者”与“今人”的行为倾向完全不同,究竟有哪些不同?

孔子认为“礼”不仅仅指玉帛之类的礼器礼物,“乐”也不仅仅指钟鼓之类的乐器。那么“礼”“乐”是什么?

君子有所好,亦有所恶。君子恶什么?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不少人以之为孔子“轻视妇女”的铁证,果真如此吗?

17.1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

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阳货:阳虎。鲁国季孙氏的家臣。春秋时期,礼崩乐坏,在诸侯国中出现了“陪臣执国命”的情况,阳货就是代表人物。他曾一度通过掌控鲁国执政卿季孙氏的家事而干预国政,后来又阴谋作乱,失败后出逃。

归:通“馈”,馈赠。

豚:乳猪。

涂:通“途”,道路。

宝:本领。

亟:屡次。

着了魔的时代,着了魔的土地,处处都能遇到着了魔的人。自《论语·卫灵公》篇、《论语·季氏》篇,再到本篇,卫灵公、季氏、阳货,他们分属不同的阶层,诸侯、卿大夫、家臣,但中了权力的心魔,僭越本分的性质却实属相同。可见,礼崩乐坏,天下滔滔即是如此。

本章之事,大约发生于阳货掌管季孙氏家政之时。阳货掌权,虽然不当位,但也希望手下能有明白人,所以希望孔子能为己所用。但他碰了一鼻子灰,孔子根本就不见他。直来直去的方法不行,阳货就使了个计策,知道奉行礼制是孔子的坚守,所以,他向孔子赠送了一只乳猪。在当时,这也算是一份厚礼了。重要的是,按照当时的礼制,大夫有赐于士,士要往拜其门,也就是孔子要登阳货之门前往拜谢。阳货有计策,孔子有对策。为了不和阳货打照面,孔子估摸着阳货不在家的时候,前往拜之。但是,冤家路窄,他们狭路相逢。

阳货,一副强势的面孔,对孔子说,来来来,我和你说几句话。阳货讲了一番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他问:“一个人身怀治国大道,但不参与国家政事的管理,任凭国家的政治混乱,可以算是有仁德的人吗?”他还问:“一个有学问的人希望做官参与政事,却屡次错过机会,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吗?”阳货不仅自问,还自答。他是自己将自己给打动了,对于自己所言,全是赞赏的语气。另外,再加一句“日月逝矣!岁不我与”!的确如此。

面对阳货自问自答、自说自话的一大通,孔子的回答温和而坚定:是如此,我将出仕。

孔子的确渴盼出仕,但是要跟着谁干是另外一回事。读本章也知,道理本无错,关键是看掌握在什么样的人的手中,又当如何来用。这才真正重要。

17.2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上章言怀有治国大道,当是要治国安邦,这样才是仁;有学问并且能抓住机会,这样才是智。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如何建功立业?出仕为官几乎是古代读书人的唯一通道。

关于出仕,如何出仕?子夏曰:

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出仕,履行岗位职责,恪尽职守为第一要务。做好了务本的根基,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此乃仕而优则学。学,是学文;学,还是学道。学的目的是出仕,是做事,只有学好了,学得充足了,具备了做好事务的能力与本领,才可以有所担当。此乃学而优则仕。

事实上,学仕一体,互为本末,互为根基。

无论是学习,还是出仕,都离不开对人心与人性的把握。关于人心和人性,本章讲得透彻,就是这“性相近,习相远”。其实,早期儒家乃至孔子所宣扬的“先王之道”,其理论体系的根基,莫出于人之性命的根本。为政治民的原则与方法,恰恰是基于对人性特点的深刻认知和准确把握。《周训》云:

凡民生而有好有恶。小遭其好则喜,大得其好则乐;小遭其恶则忧,大遭其恶则哀。凡民之所好恶,生物是好,死物是恶。

所谓“性相近”,在于人皆有所好有所恶,且“好好色,恶恶臭”,此性相近,并非人天生是“性善”,还是“性恶”之性相近。但各自好什么、恶什么又各有不同,有天性使然的因素,也受外物的影响,受环境的熏化,这就是“习相远”。所以,环境、教育、学习的价值在于对人性准确认知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尽人之良性,纠人之恶性。郭店楚墓竹简《性自命出》一篇中也有这样的说法:

习也者,有以习其性也……养性者,习也。

“性相近,习相远”,引发了人们各自因其好恶走上不同的方向。对此,圣王施教,贵在明其耻、明其丑,昭示价值倾向,产生道德,用以纠偏,归于中正。

“性”与“习”的关系,像极了“鸡”与“蛋”的关系。看似先有鸡,再有蛋;先有“性”,再有“习”。事实是,没有蛋,哪来鸡?“习”可变“性”。恰是因为,人有好恶为“性”,受物而动生“习”,这“习”又可变“性”,环境、教化、学习、政治的意义就在其中了。

由此看来,早期儒家对“性命”有着极为深刻的认知,这些认知源于传承。“天道性命”的本源如同“1+1=2”的数学公理,无论是天然如此,还是约定成俗,或者是个“假定”,无论如何,没有天天就原理问题进行充分讨论的必要。孔子对此有着深刻、充分的认知,但并不以隐微示人,本着“中人之情”的原则,以人人能知能行的方法与行动示人。孔子所示的方法与行动,恰恰是建立在对人情人性充分认知的基础上,以此来“平好恶而返人道之正”,左右纠偏,防微杜渐,“就有道而正焉”,以此来走向“中”,这就是“用中”了。只有“用中”,才能“中用”。这样再来观照孔子的理论体系,看似日常伦理,而这其中实在有着太多人第一眼所看不到的智慧。

17.3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在一般情况下,“习”可变“性”。但是有一般情况,就有个别情况,本章所言的就是个别情况。“上知”“下愚”是不变的。孔子心中的“上知”是“生而知之者”,这样的人极少,孔子认为自己是“学而知之”。孔子心中的“下愚”是“困而不学者”,遇到了困难也不去学习,不想着改变,这样的人就实在是无药可救。其余的大部分,子曰:

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

条条大路通罗马,重点不是快一点还是慢一点,关键是要行动,开始学习,坚持学习。

17.4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知人性,是为了更好地行动。为了更好地行动,需要学习。学什么?习什么?学的是礼乐文明,习的是礼乐之道。

孔子到了武城,听到了弦歌之声,很是开心,莞尔而笑。如此开心,孔子开了个玩笑,“割鸡焉用牛刀”?其实,这是对于子游学以致用的极大欣慰。子游当真了。他用孔子教过的话解释,老师分明讲过“君子学道是为了爱人,小人学道则执行力高”。子游越解释,孔子越开心,实在是因为子游学得好,用得好。

其实,无论是君子学道,还是小人学道,目的都在于明白事理。但各自明达的具体事项、目的宗旨又有不同,上下一心,上行下效,政行令止,就是道行的至高目的。礼乐文明可以通达此道,此法不仅治武城可以,治天下都没有问题。武城之中充满桃李的芬芳。

17.5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费:地名,季孙氏的封邑,在今山东费县西北。

说:通“悦”。

公山弗扰,《左传》作公山不狃。他和阳虎曾一度共任季氏家臣,也曾经深得季桓子的信任,担任季氏的私邑——费邑的邑宰。但权力的魔法一旦发动,不夺取全部是不会罢休的,阳货在季氏的总部把持大权,叛乱失败后,出逃。公山弗扰本来是想和阳虎来个外合内应,但阳货失败,他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占山为王,另立门户。想想这季氏与阳货、公山弗扰,实属典型的“黑吃黑”。

公山弗扰大概也想“有所作为”,便派人请孔子前往辅助。孔子打算前往。子路一向直来直去,听到老师的想法就来气,言之也尽有不逊之意,用了反问的语气:“没有地方去了吗?为什么非要去公山氏那里呢?”孔子表达了自己的心志,公山弗扰难道是白白地召我去吗?如果有人任用我,我将兴周道于东方。

再将上章与本章对读,自己的弟子子游所在武城之地,尽是弦歌之声,孔子当然心动。孔子渴盼兴周道于东方,这周道是何道?当是礼乐文明之道,本章与上章一脉相承。

但是,在本章,是一叛乱者在召孔子。子欲往,引起了很多人的不解,难不成孔子是个官迷?有人认为:“本章及17.7章又一次展开‘经’(原则性)与‘权’(灵活性)的矛盾。孔子教人以‘经’,自己却行‘权’不已。难怪子路不高兴。到底如何掌握‘经’与‘权’,大有文章。结合这几章,孔子讲去的理由一是可以入淤泥而不染,不怕脏乱;二是一生不能白过,总希望找机会干大事。这几章描述具体,相当真实,足见孔子亦常人:说了真话,经不住问,只好说开玩笑。想做官干事,经不住问,只好勉强说些道理。”

这样的观点能否站得住脚呢?我们不敢苟同。一个满怀抱负之人是多么恳切地渴盼实现他的理想与抱负,这理想与抱负就是“吾其为东周乎”,就是王道精神。王道精神的可贵,在于它并不为奴隶主、贵族、统治阶级的利益代言,也不是代表某个大家族的利益。它立足于天理、人心。一定要套个阶层为它所代表,它所代表的是广大人民群众的最根本利益。正是因为代表的是广大人民群众的最根本利益,是一片公心,才无所畏惧。他并不担心自己属于少数,也并不害怕别人甚至是自己弟子的不理解。面对残酷的现实,孔子从未放弃他的理想,想想看,拒绝与放弃有何难呢?难的是“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孔子自言这样的人自己听闻其语,未见其人。难的是一个人面对忍隐之时,记挂的还是别人,心中装着的还是大道。孔子恰恰就是这般人,伟大的人物,可贵的精神。

“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此语,孔子亦讲给天下所有的君王听。恰是源于这王道精神,它代表的是广大人民群众的最根本利益,其穿越时空的永恒意义就在于此。

17.6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

“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周道可以理解为礼乐文明,也可以理解为本章所言“行仁于天下”。孔子的思维模式总是保持理念与方法路径的一致性。还可以讲得更具体些,即为“恭、宽、信、敏、惠”。内心恭敬,就不会被人侮慢;宽厚就能得到众人的拥护;诚信就会受到信任;工作灵动就有业绩;给人以慈惠,足以使用人。

17.7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佛肸:晋国范氏、中行氏的家臣,任中牟邑宰。

中牟:地名,位于晋国北部边境,非今河南中牟。

磷:薄。

涅而不缁:指染而不黑。涅,黑色染料,缁,黑色。

匏瓜:葫芦的一种。味苦,人们不食。可以做瓢或掏空系于腰间用于渡水。

周道、王道、礼乐文明、行仁于天下,不在言谈,贵在身行,孔子当然深晓这个道理,总是跃跃欲试。佛肸,晋国大夫范氏的家臣,和公山弗扰的情况相近。本来是赵简子派到中牟的行政长官,结果他也占山为王,另立门户。他也打算用孔子,孔子同样动心,欲往。到底是什么令孔子动心?是他心中从未改变的“王道”、行仁。每当这样的时刻,还是子路站出来,说:“过去我听老师您说过:‘亲身做坏事的人那里,君子是不去的。’现在佛肸盘踞中牟叛乱,而老师您想去他那里,您为什么这么做呢?”

孔子有他的主张,认为真正的坚,就磨不薄;真正的白,就染不黑。孔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不仅是指智慧层面,也是指信仰的坚定层面。孔子从来没有改变自己的信仰,无论是在希望之境,还是面对失望,甚至面对绝望。而他所采取的方式,恰恰是在坚守原则的前提下,讲求实效。他是十足的理想主义者,还是全然的现实主义者,有着深刻的才智,更有着炽热的情感。多次“欲往”,足见其渴望实现理想之迫切;终未往,足见其意念之坚定。

读本章还知,有人认为孔子混得不好,凄凄惨惨,四处碰壁,好像找不到工作一般。但仅本篇,就有多处对孔子相邀,方知实在不是他们在选择孔子,是孔子在选择志同道合之人。非木择鸟,系鸟择木。

17.8

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

曰:“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蔽:同“弊”,弊病,害处。

贼:伤害。

绞:尖刻。

“在物体中不可能只有作用而没有反作用。”十八世纪法国的启蒙思想家、哲学家霍尔巴赫如是说。本章所言之“蔽”,如“愚、荡、贼、绞、乱、狂”,就是“仁、智、信、直、勇、刚”这种种美德的反作用。对于反作用,贵在觉知、纠偏、校正,学习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

在《孔子家语·子路初见》篇中,孔子讲道:学习相当于直言进谏的臣子,相当于给人教诲的朋友,相当于给予指导的志士仁人,还相当于驾驭狂马的马鞭、矫正弓弩的檠。君主如果没有直言进谏的臣子,会犯错误;士人如果没有给予教诲的朋友,就难以判断是非;驾驭狂奔的马不能丢掉马鞭,使用弓箭离不了矫正弓弩的檠。接受学习,重视请教,正是成全、实现这一切的最好方法。受学重问很重要,君子不可不学。

可与本章对读。

17.9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兴:感发志意。

观:考见得失。

群:和而不流。

怨:怨而不怒。

迩:近。

上章言学习的重要性。对于一名以“修己安人”为使命的君子来讲,首要的是学诗。孔子曰:

温柔敦厚,诗教也。

诗是关乎人心的教化,培养的是温柔敦厚的心性。诗何以会起到这样的作用?和诗的源起相关。诗何以被创作?陆机在《文赋》讲道: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

大自然中四时的变迁,引起了物象的变化,物象的变化激发了人的情感。看到花开花落、草长莺飞、江月流春、江潭落月,人的思绪也随之此起彼伏,感慨万千。将这些思绪表达出来,就有了“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自然界的物象变化,尚可引起人思绪的起伏,那么人间的世事沉浮、和平愁思、欢愉穷苦,岂不更令人心动?钟嵘在《诗品·序》有这样一段表达,他说:

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反,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

表达心志,抒感情义,均是非诗莫属。世事浮沉,和平愁思,欢愉穷苦,自然中的花开花落,是由人及物,还是由物及人,或者更多的时候,是生命的共振共感。诗将那胸中“欲歌欲哭欲叫欲跳之意”,尽数写出来。

写诗是如此,读诗更是可以读出一个世界,一个关乎现实的世界,一个超越现实的境界。所以,无论是读,还是写,终将使得一个人与自己的心志、情感妥协相安,各得其所。尤其是面对失意和愁闷,万思千绪,悉皆消融。于是,诗传世,它死而不亡,是死者的防腐剂,更是活人的止痛药和安神丹。于是,便有了“兴、观、群、怨”,有了中正平和的心性,有了温柔敦厚的情思。可以事父,事君,悉尽人伦之情,还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见得自然与科学。关于诗的境界,朱光潜先生说得好:

诗的境界在刹那中见终古,在微尘中显大千,在有限中寓无限。

这个境界能不能见得到呢?就如子贡所言:

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

读诗与作诗,需要直觉,需要凝视,需要独立走过一段漆黑的道路,有着艰苦的思索,直至豁然贯通,心旷神怡。在诗中润泽,浸染其中,通达的概率总是高的。

17.10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孔子教子的精华,尽在“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

《周南》《召南》,是《诗经》中“十五国风”的前两部分。关于《诗经》的功效,《毛诗序》说:

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

这里,孔子对伯鱼讲,连《诗经》的这两篇都没有学习过,就跟面对墙壁徒然站立一样。面对墙壁傻站着,即便是至近之地,也无物可见,寸步难行。

17.11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前两章讲诗教,本章言礼乐之教。礼乐之教贵在把握礼乐文明的本质。“礼”当然不仅仅是指玉帛之类的礼物,“乐”也不仅仅是指钟鼓之类的乐器。如《礼记·乐记》中所讲:

乐者,非谓黄钟、大吕、弦歌、干扬也,乐之末节也,故童子舞之。铺筵席,陈尊俎,列笾豆,以升降为礼者,礼之末节也,故有司掌之……干戚之舞非备乐也,孰亨而祀,非达礼也。

在儒家极力倡导的礼乐文明中,黄钟大吕、尊俎、笾豆乃其“末节”,干戚之舞也仅是祭祀的仪式。在这些末节或者仪式的背后,还有更为紧要、更为关键的意义,或者说,礼乐有着极其丰富、深厚的内涵。

礼,天地之序,礼者,理也。礼在表达天地间的秩序与道理。乐在表达礼。乐不仅是通达伦理,它还有着更高价值的表现,即为彰表美德。在乐中示出了一个理想状态和崇高的境界。一个以生活世界为基础,而又高于生活之关于艺术的世界。《礼记·乐记》云:

夔始制乐,以赏诸侯。故天子之为乐也,以赏诸侯之有德者也。德盛而教尊。

乐所表现的内容,以生活世界中的好人好事为主旋律,以艺术的形式将其表现。加之乐对百姓有着应感起物而动的作用,听到“猛起、奋末、广贲之音作,而民刚毅;廉直、劲正、庄诚之音作,而民肃敬;宽裕、肉好、顺成、和动之音作,而民慈爱”,百姓受其正声、雅乐的影响,自然生发刚毅、肃敬、慈爱之情思和心绪。听到乐即是如此般,若是自己再参与其中,载歌载舞,则是感人至深,移风易俗,所以先王以此为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