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骄乐:骄肆之乐。
佚游:闲逸游荡。佚,同“逸”。
宴乐:饮酒作乐。
中国文化中的每一个字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是天与地、是正与反,还是阴与阳。同为乐,有所益之乐,还有所损之乐。不要不加考虑地被事物的现象牵着鼻子走,需要保持安静和觉知,分清哪些是益的,好的;哪些是损的,不好的。孔子认为,对于礼乐有所节制,道人之善,多交贤友,是益的、好的。骄肆之乐,游荡,一帮狐朋狗友饮酒作乐,是损的、不好的。
与所益之乐同行,就好像是黎明前赶路。出发时是昏暗的,但越走越光明。与所损之乐同行,就如同是黄昏时行走。出发时是明快的,一时是乐的,但越走越黑暗。
16.6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愆:过失。
孔子认为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要做到不失言,有三种具体的情况要注意,尤其是侍于君子的时候。一是不要着急,还没有轮到自己就抢着发言,就是躁。子路就常常躁。二是该发言的时候却不讲,这样的情况称为隐。三是不会看君子的脸色,贸然说话,如瞎子一般。
看来,要做到不失言,不容易,难怪孔子一直强调“慎于言”“讷于言”,韩非子著述了关于“说话”的专题论文——《说难》。
16.7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戒:警戒。
一名君子要做到安分守己,除了外在的学习与修养,还需要对于自我的觉察。对于自我,有着清晰、理性的认知,在知晓现状的基础上,有所警醒,则无大过。孔子赞赏人的境界与追求,却并不唯心。一个人的心志修养是后天学习的结果,也受内在血气的影响。不同的人生阶段,有不同的注意事项。
少年时,处理好情感问题,健康成长;壮年时,把控向外张望的心志,稳健发展;老年时,更需安分守己,越是在收获的季节,越要警醒,戒除贪得无厌。老子曰: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他还说:
慎终如始,则无败事矣。
16.8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畏:敬畏。
大人:身居高位的人。
圣人:有德之人。
狎:轻慢。
泰戈尔说:“迷信的瓦解是神祇的悲剧。权威的沦丧是伟人的不幸。”
在孔子心中,有种特质特别重要,就是敬畏之情。有了敬畏之情,人的行为就有着全然的进取,还有着深深的谦卑。
在这里,“天命”指“天道”,即自然规律、客观必然或社会、人生的基本原则;“大人”,象征着名位,指身居高位之人;“圣人”,则是道德修养最高、语言深邃且通达“天命”的人。如深入剖析一下,就会发现君子所敬畏的三个对象,其实代表了孔子思想中的三个不同层面,“天命”代表外在自然规律(法则)的必然性;“大人”代表维护正常社会秩序的政治制度以及法律的公正性和权威性;“圣人之言”代表社会伦理道德及其价值认同。孔子坚持“君子”不可失去“三畏”,否则,就很有可能冲破道德底线的制约,走向“君子”的反面,成为无德“小人”。
在孔子心中,“知天命”和“畏天命”是相辅相成的。“知天命”是对外在客观必然性的一种理解和把握,“畏天命”是对外在客观必然性的承领和担当。“知天命”是“畏天命”的认知前提,“畏天命”是“知天命”的理性结果。正是如此,孔子在执着于天道思考的同时,更是不遗余力地探究天道背景下的人道真谛,并以“知我者其天乎”的坚强信念、“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进取精神、“发愤忘食,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人生态度,时刻不停地求道、传道,甚至发出“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理性感叹。
孔子的“敬畏”思想不是一种心理状态的感知和描述,而是一种对天人关系的理解和把握;不是一种面对问题的退却和被动,而是对于一种责任的体认和担当。一言以蔽之,孔子的“敬畏”就是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即对“天命”赋予人的德性的承领、存养、践履,也就是所谓的“道德理性”。
16.9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在本章中,孔子把人分为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困而不学四个层次。这样看,人的确是生来就不同。但是,他又说:
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
可与本章对读。
16.10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看要看得洞明,听要听得清楚,脸色要温和,态度要谦虚恭敬,言语要忠厚诚恳,事情要认真负责,有疑惑要想办法求教,忿恨的时候要想到冲动的后果,遇见可以取得的利益要想想是不是合义合理。
在《孔子家语·三恕》篇中,孔子讲到君子有三思:
少而不学,长无能也;老而不教,死莫之思也;有而不施,穷莫之救也。故君子少思其长则务学,老思其死则务教,有思其穷则务施。
有三项事情要重点思索,不可不明察知晓。一思少时不学,长大无能。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二思老而不教,死后无人怀念。老而教,身体西游但精神永存。如同圣人明哲思想的传播,见其字,如逢其面,听其言,度其思。三思有而不施,穷时无人救。所以,少思长,务学为本;老思死,务教为本;有思穷,博施为本。
本章,孔子讲到“君子九思”,他在《孔子家语》讲到“君子三思”,二者有着怎样的联系?若是言九思是来保证一个人思虑通明,客观中正,能够看清真相,看到本质,《孔子家语》中的这三思就是真相、本质。再简单点讲,“九思”是形式,“三思”是内容,二者应该统一融合。君子所思是立体的,鲜活的,更是有价值的。
16.11
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
探汤:把手伸进热水。
上章言君子有“九思”,有所思,就有所辨,有所明。进而做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孔子说自己“见其人……闻其语”,看来可以做到此。
善与不善可以做出理性的认知和判断。可是,在求道的路上,尤其是在无道的天下追求道,要做到义无反顾、不舍不弃,是难的。他说自己“闻其语……未见其人”。其实,孔子自身就是这样的人。每个人都会奔着自己心中的信仰昂然前行,未行者,还是没有真的信。在《孔子家语·屈节解》篇中,孔子曰:
君子之行己,期于必达于已,可以屈则屈,可以伸则伸。故屈节者所以有待,求伸者所以及时。是以虽受屈而不毁其节,志达而不犯其义。
君子立身行事,期望达于己,能够自我实现。为了理想而努力,理想亦是付出的代名词,对此全力以赴,当屈时就屈,可以伸则伸。屈时无怨,屈得其所,心甘情愿。屈之时恰是积蓄力量之时,等待,满怀信心地等待,待到有利时机当伸则伸。关键做到受屈之时不毁其节,不更其守;志达之时不犯其义,不变未达之所守。
做到这点很难,孔子做到了。即便是做到这些,孔子并没有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也没有认为自己就受了很多屈,而是认为分内之事,无屈可屈,无功可表,这就是圣人的至高境界了。
16.12
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
有人以看似成功的方式失败,有人以看似失败的方式成功。是成,还是败,且留与后人评说吧。孔子心中有杆秤,齐景公拥有了世人眼中的“成功”,有钱,有权,遗憾的是无德,百姓对他没有称颂。伯夷、叔齐“混得不好”,本来有地位,自己给让了,财物更是没有,否则怎么能被饿死呢?但是因为有德,百姓夸赞他们,孔子夸赞他们,从而流芳百世。
本章是对上章的进一步诠解,这善与不善就是如此。
16.13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
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
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陈亢:陈子禽,孔子弟子。
异闻:不同于对其他学生所讲的内容。
伯鱼:孔子的儿子,即孔鲤,字伯鱼。
趋而过庭:快步行进,以示恭敬。
一名君子的修身立德,安分守己,要靠学习。对于学习,陈亢前来打探,孔子对自己的儿子有没有开小灶?有没有“异闻”?孔鲤的回答展现了一场情景剧。
孔鲤:有一次我在院子里站着,见到父亲就快步迎上前。
孔子:学诗了吗?
孔鲤:没有。
孔子:不学诗,无以言。
孔鲤:又一天,我在院子里站着,见到父亲又快步迎上前。
孔子:学礼了吗?
孔鲤:没有。
孔子:不学礼,无以立。
孔子教了孔鲤两点,学诗、学礼。陈亢学到三点,加一项“君子之远其子”,可见陈亢也是好学之人。
16.14
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
有人认为本章比较突兀,显得没头没尾。有人怀疑此章为后人所加,如梁启超就如此,他怀疑此章为后人见竹简有空白处,任意附记他事。也有人认为《论语》章旨无类可从者多收之篇末。还有更多的人心存疑虑,实在是不知道为何这样记,记于此。但我们认为,这是《论语》编者的精心安排,和《论语》编排的内在逻辑一脉相承,和本篇的主旨首尾呼应。
至于要问一问,为什么对于邦君之妻,君要称他为夫人?为什么夫人要自称为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这一系列问题,就如同释迦牟尼和弟子须菩提之间的对话:
须菩提,于意云何?东方虚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
东方深不可测,不可测量。东南西北,四维上下,随便指向一方,或者整个太空有多大?你能不能量得到?当然不能。为什么太阳升起的地方被称为“东方”?为什么被称为“太阳”。老子曰:
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
人们经由“名制”来建制这个世界,如本章所言“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不知道这“名”起于何处,但名制既已构成,已经是定好了的名分,需要做的就是名实相符,当安分守己,守身待命。
有人一提到安分守己就敏感,认为这样的词语,好像与“现代文明的因子”,诸如“自由”之类冲突。恰恰相反的是,只有真正安分守己的人才可真正享有充分的自由。而我们这个民族自古就重视充分的自由,在帝尧之时,人们流行玩一种游戏,把一块木片放在地上,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用另外一块木片向其中投掷,投中者胜。不仅玩游戏,还边玩边唱: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如此看来,桃花源不是陶渊明生活的年代才有,自古便有之。我们的传统不仅重视人的自由,还重视万物的自由。在古代,每年的十二月份,要祭祀各种神灵,被称为腊祭。祭祀的时候,要唱祝词,被称为腊辞。据说,自神农氏就已经这样唱: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土,归返它本来的地方。水,回到它应在的渠壑。昆虫不要为非作歹,草木在土地、阳光、空气、水的润泽之下茁壮成长。安其所,才可遂其生。安其位,行其职,便是充分的自由,亦是全然的安分守己。
若是违背了此,再回到本篇的首章,看看季氏的行为。他不能安分守己,忘了自己的本分,结果就是忧在内,结局就是危及自身及子孙后代。果不出孔子的预言,就季孙这一代,权力就再次旁落。他夺鲁公的,阳货又抢了他的。季路、冉有的行径怎么样呢?如果他们不能劝谏自己的主子,匡正季氏的行为,反而为之聚敛钱财,为之准备军旅之事,则是助纣为虐,严重失职。最轻的惩罚,是孔子命自己的弟子们鸣鼓而攻之。而严重的后果是殃及百姓。本意是在帮季氏,实际反而加速了季氏的灭亡。许多事情,许多人,一旦不能安分守己,过了头,想回头都难。而这一切实在是源于内,祸起萧墙。
读到此,再来体会《论语》的编排,体会其用心用意,如程子所言:
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用心,圣人之所以至于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所以未得者。句句而求之,昼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可见矣。
深度精准地理解经典,需要对经典原文用心体会,还需要在多部经典之中合观参验,自然豁然开朗,忽逢桃花源。禁不住感叹《论语》编者的良苦用心,亦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