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这一年李海仓18岁。
一年多的重体力劳动,使他很快成为一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他感到自己浑身都在长力气,而且他怎么干,都感到还有力气没有使出来。李海仓的犟劲上来,谁也别想拦他。他要去村里的油坊,人们说,油坊里的活是最累的,能在油坊干过的人,那才叫汉子。李海仓就在18岁那年,走进了村里的油坊。
我在东镇雇了辆三轮摩托车,只花了2元钱,就来到川口村,我想找到李海仓当年在油坊干活的地方,但那油坊早就不在了。我走进村口的一个小卖店,在那里买了包香烟,其目的是想在小卖店里多停留一会,好和村里的人多聊聊。正遇上村里的一个老人,他说,这村里的房子大都是新盖的,川口村现在是有名的富裕村,老房子已很少了。当他得知我是北京来的记者,问的是李海仓当年在村子里的一些事时,他说:“那是个好人,年轻时就能干,可有了钱,命不好。什么也没享受到。”
据当地人说,那时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能听到油坊里的油锤声,“咚、咚、咚!”40斤的油锤往下砸,榨出的油就不停往外流。那油锤声总是不停,村里的人一听就知道,那是李家的老三海海在干活。油坊里的大师傅已老了,整个油坊都是靠海仓,靠他的力气,他干起活来不要命,狠着呢,仿佛是和那40斤的油锤在对命。他干活也不歇,汗流浃背的,天都冷了,他还只穿单衣干活,就是在最冷的天,李海仓也穿得很少,他的火力最旺。40斤的油锤,一下下地高高举起,砸得油坊外的大地都跟着颤动。他的胳膊上都是凸起的硬疙瘩,那干法,是常人受不了的。
可这家伙就是一个拼命三郎。这股狠劲,这不怕吃苦、肯于耐劳的劲头,海仓说是来自他爸爸的话:人来到这世上就是来吃苦的,人能吃多大的苦,就会有多大的收获,因为世上没有那么多甜的东西好吃。
18岁的李海仓,有使不完的力气,没有不能吃的苦。这样,李海仓在油坊里一干就是4年多。
4年多的超强度的体力劳动,使李海仓对生活有了更多的认识。他想的最多的是:难道祖祖辈辈就是这样活着?力气使了,可生活的改变太“微乎其微”了。在李海仓的脑子里总有件事让他不能平静。(这不能让李海仓平静的事是李天虎介绍的)那就是“宰相村”的历史奇迹。
和东镇相邻的是礼元镇,在镇的附近,有个裴柏村,这个村子,就是被后人称誉的“宰相村”。我在东镇采访时,找时间专门去了一次裴柏村,从川口村到裴柏村很近,坐车也就十几分钟,村上一位姓裴的小伙子接待了我,他说他是裴氏家族后人,他负责接待来自各地的访问者,可以全面介绍“宰相村”的历史。
在中国封建社会里,从秦汉至明清,裴氏家族中共出了59位宰相、14位中书侍郎、55位尚书、44位侍郎、1l位常侍、ll位御史、59位大将军、3位皇后和21位驸马。世家望族——河东裴氏,起于秦汉、兴于魏晋、盛于隋唐,代代有伟人,历千年而不衰,是中国家族史上的一个奇迹,它见证了中国两千年的文明史,实堪一段可惊天地、泣鬼神的家族神话。
今天的裴柏村,村里有800多人,全村有四分之一姓裴。目前裴姓辈份最长者是一位78岁的老人,他是第76代裴氏子孙。在早春的季节里,晋南的风很硬,我在裴柏村转了转,给我的是一种凄凉感,一点也找不到“旺族”的迹象,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在祖上过于优秀的缘故,而今早已“过气”了。但当地还是提出“但望后世出大贤”的口号,这听起来多少有些空泛了。然而还是在孩提时代的李海仓,就经常跑到裴柏村那儿玩。那时他就熟知当地人口头传颂的裴氏名人,这既令他景仰,又使他感到十分神秘。他总有种感觉,仿佛前人在问:你们怎么了?即使在油坊里的日子,每天不停地高高举起40斤重的油锤,李海仓仍能听到前人对后人的追问。李天虎回忆说:三哥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我们怎么就不能干点什么呢?为什么只有按现在这样活着?他还说过,我们这里在历史上出了很多大人物。
裴柏村的历史文化对李海仓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1978年,23岁的李海仓,已有了自己独立的思想,同时他也不能再忍受付出和收获不能成正比的劳动和生活方式。
他每日抡着40斤的油锤,用了所有的力气,生活仍是变化不大。
也就在这一年,李海仓经常在油坊干完一天的活之后,回到家就一头倒在炕上,他也不是累了,而是两眼瞪得直直的,望着房顶发呆,想心事。这么大的一个东镇,还能干点什么呢?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几日前母亲让他到镇上买东西,记得镇上的商店里最紧缺的是肥皂。而当地人常常是买不来肥皂,镇上都缺,更何况村里了,人们没办法只能用猪胰子、皂角水来代替。李海仓早就知道在运城有大片的盐碱湖,据说运城有好几家肥皂厂,但肥皂仍是供不应求,所以李海仓想做肥皂。在李海仓看来,肥皂是百姓日常的必用品,既然短缺,那一定能赚钱。他越想越激动。他仿佛能感受到,做上这个行当,一定会比现在的日子好上几倍。
从学校门出来到现在,李海仓都在对自己说:什么样的艰苦劳动自己没干过,自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吃什么样的苦都不怕,而且敢说,永远也不怕比别人吃得苦多。但不能盲目地白吃苦,有努力就得有回报,更何况自己不能一辈子就在油坊里干活,油坊也不能永远用这种榨油的方法。他决定离开油坊。
还有两天就是八月十五了,本应该是全家团团圆圆的日子,李海仓从油坊出来就找到父亲,说:“爸爸,我想出门。”
“出门?去哪儿?”父亲很惊异。(李海仓的父亲在回忆这段往事时说:“我当时还认为是孩子感到在油坊里太累了,有些吃不消,抡油锤是重体力活,天天干,什么样的好汉也难吃得消,我想要不就放他一个月的假,也好让海海歇一歇。”)
李海仓很平静地对父亲说:“我已经想好了,出去走走,先到运城去看看。”
父亲也可怜孩子,就同意了。
1978年,在八月十五的前一天,李海仓背上一个小包,揣上几个馍就上路了,临走时父亲给海仓拿了30元钱,母亲再三叮咛:“能早回就早回,回来咱就不去油坊干了。”
李海仓其实早就盘算好了,不学会做肥皂的本事,就不回来。
东镇距运城不到60公里,此次去运城在李海仓自己看来,是一次改变自己命运的行程。
当天到了运城,无处可去,就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趴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在运城城里转,吃着从家里带来的馍,四处打听什么地方有做肥皂的工厂,后来一个老大娘告诉他一个粮油加工厂做肥皂,李海仓就去了。
那天正是八月十五,厂里的人都回家过节去了。只有一个老头在看传达室,李海仓向他说明了来意,可老头说:“你来得不是时候,还是过两天再来吧。”
但李海仓想的是,那今天干什么呢?上哪儿呆着呢?他闲着没事,就主动和老头说话。在闲聊中,他得知老头以前就是做肥皂的,李海仓喜出望外,忙跑到街上给老汉买了两盒月饼,还买了花生米和白酒。
当李海仓再次返回来时,老头问他:“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大爷,这是我给您老人家买的月饼,您就收我做您的徒弟吧。”
老头看着月饼很为难。李海仓又拿出花生米和白酒说:“大爷,您就给个面子,今天正赶上是中秋节,您也回不了家,我们就在一起过节,一起喝点酒。”
当老头知道这身材不高的娃是从东镇特意赶来的时候,就把李海仓叫到收发室,痛痛快快地喝上了。几杯白酒下肚,这位姓贺的老头边嚼着花生米,边拍着胸脯说:“我一看你就是一个好娃,你心诚,月饼我收了,也收下你这个徒弟了。”
就这样,李海仓就住在了厂里。第二天,老汉从厂子里找来一个铁桶,把油脂倒进去,用一根木头棍子不停地搅拌,教他如何熬,如何配料。并把配料的比例都告诉了李海仓,为了讨到制肥皂的技术,李海仓帮厂里人干活,给师傅端洗脸水,李海仓就这样和老汉学了一个多星期,经过反复的实践,他学会了做肥皂的所有过程。李海仓和师傅要告别了,老汉说:“娃,好好干,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李海仓20多年来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回家时他还特意到城里给爸妈买了最好吃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