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绍璠
于丹在其《论语心得》中注解孔子的“民无信不立”,把其中的“信”解读为“信仰”,认为人民没有“信仰”是不行的。这种观点得到很多中国人的认同。当今中国的种种乱象,许多人把原因归结为“中国人没有宗教信仰”,包括一大部分精英们也在大谈特谈“宗教信仰”,似乎只要中国人有了“宗教信仰”,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这实在是天大的冤枉,又一次“抬错了棺材,哭错了祖宗”!王老师一句“中国人是不需要宗教信仰的”,石破天惊,唤醒了沉睡的集体无意识。
翻开中国的历史看看,中国先民们早在周代以前,就已经是“无神论”了,已经是“参天地而化育”的民族。我们的先民们“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创造了经天纬地的《易经》。早在七千年前,他们就开创了灿烂无比的“玉器文明”,巧夺天工,“比德于玉”。在中医的历史上,有着“神农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的感人故事,有着《黄帝内经》、《本草纲目》、《伤寒杂病论》等光照千古的伟大医著。中华民族还是一个“诗”的国度,从《诗经》到唐诗宋词,我们的先民们以“诗歌”教化人民,赞美自然,顺应大道,天人合一。这样伟大的文明,何曾有过“宗教信仰”?在先秦的儒、墨、道、法、兵等诸子百家的学说中,人们更感兴趣的是“天道”、“地道”、“人道”,而不是当今我们所谓的“宗教信仰”。即便是后来进入中国的佛教,在中国文化的融合下,也逐步转化成了中国化的佛教-禅宗,乃至进一步形成了“儒释道”三教合一的“禅文化”,彻底远离了宗教信仰,深刻影响了中国唐宋元明清的历史。这股力量来自于中印文明结晶的智慧,而不是宗教信仰。当然,中国自古以来,也不是完全没有“信仰”,只是信仰文化从来就不是中国的主流文化。中国的历史恰恰显示,越是“宗教信仰”流行的时代,越是中华民族堕落的时代;越是“智慧”彰显的时代,越是中华民族文明的时代。
孔子所谓“民无信不立”中的“信”,不是“信仰”,是“信用”或者说是“诚信”。一个民族的人民,如果没有了“诚信”,是不可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当代中国人面临的巨大问题,不是什么“信仰危机”,而是“诚信危机”。许多人之所以不讲诚信,是因为他们丢掉了智慧。所以,归根结底,中国人更需要的是“智慧”,而不是“信仰”。关于这一点,笔者可以用一个形象的比喻加以说明。
就像一个人,在身体疼痛之时,该怎么办呢?三种类型的人,分别采取三种态度。第三类人,遇到疼痛时没有办法,只知道呼天喊地、哭爹喊娘,痛苦不堪。这种人就是“没有智慧,也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他们很可怜。第二类人,在遇到疼痛时,他们找到了一个办法,就是吃鸦片。吃了鸦片,疼痛暂时可以消去,但并没有真正解决病根。所以,鸦片麻醉性过去后,又会疼痛,于是,又要接着吃鸦片。他们的逻辑就是“疼痛-吃鸦片-暂时止痛-感受到人生短暂的快乐幸福-麻醉消失-再疼痛-再吃鸦片……”。他们的快乐是建立在“吃鸦片”的基础上的,离开了“鸦片”,就会痛苦。这种人就是“有宗教信仰,而没有智慧的人”,能感受到作为人的快乐,可是他的快乐是暂时的,不究竟的。第一类人,在疼痛来临时,他会怎样呢?他首先能够面对痛苦,然后运用自己和他人的智慧,分析疼痛的根源,加以医治和调理,从而解除疼痛,重新享受人生的快乐。这种解除,是从根本上的解除。这种快乐,是究竟彻底的快乐,是真快乐。这种人,就是“有智慧,不需要宗教信仰的人”。“宗教信仰”就是精神的鸦片,即使有用,也只是暂时有用,并不究竟,并不圆融。
借用上述例子,我们可以看看人类世界。中国的先民们,曾经大多数都是第一类人,他们是有智慧的族类,不需要信仰。他们的智慧足可以解决人世间面临的一切问题;他们的智慧足可以与天地合一,快乐幸福,和谐万邦。他们的心中没有神仙、没有上帝、没有救世主,即使有,也纯粹是出于实用或娱乐之目的,并不真以为有。他们相信自己,他们追求的是“道”,而“道”是变动不居的。西方人,他们恰恰是文明还未得以完全开化的族类,他们是有信仰的民族,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信仰“上帝”或者别的什么神。他们的信仰是虔诚的,因而他们是典型的第二类人,有信仰没有智慧的人。这里所谓的智慧,是指根本智慧。西方人或许有些智慧,但缺乏根本智慧。只要他们离不开“上帝”,他们就永远是第二类人,做不了第一类人。因为在智慧的人看来,人格化的“上帝”根本就不存在,它只是能暂时解除人类痛苦的“精神鸦片”,虽然有作用,可是并不能真正解决痛苦。而当今许多的中国人是哪一类人呢?很不幸,我们从第一类人,一下子堕落成了第三类人。我们现在居然是“既没有智慧,又没有宗教信仰”的第三类人。当今许多的中国人,可以说远远不及西方人幸福快乐,更无法想象我们先民的智慧生活。我们是第三类人,也难怪精英们要呼唤“宗教信仰”。因为有了“信仰”,我们至少可以升级为第二类人。这个方案,理论上似乎可行,可是在实际上根本做不到。因为当代许多的中国人,正如王老师所言,是“沉睡的兔子”。我们的基因决定了我们要么堕落为第三类人,要么觉醒为第一类人。我们本来是第一类人,只不过近两百年,我们睡着了。现在,是我们苏醒的时候了。王老师说:“龟兔赛跑,哪有乌龟赢的道理?只要兔子不再睡觉就好!”
当然,人类世界永远会有三类人,我们也要允许三类人的存在,就像“人类中心主义”不对一样,自然界的一切动物、植物,都是有权利生存,更何况人类呢?只是,那些自诩为精英的人们,不要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类人;不要以为只有“宗教信仰”才是正确的、唯一的。王老师可能是要棒喝大家:还有另外一种人,正如我们的先民一样,是有智慧的人类,他们不需要宗教信仰。
中国人不需要宗教信仰,需要智慧。
(黄东涛)
王老师还说过:世界只有两大文明,一个是以西方为代表的“宗教文明”,一个是以中国为代表的“智慧文明”。
所谓的宗教文明,其本质特点就是信仰,信仰作为万物主宰的上帝。宗教信仰有它的好处。有对神的敬畏,有“信望爱”,于是就能把对上帝的忠诚嫁接到世俗生活中,企业家知道要慈善,普通人知道要爱邻人,于是社会就有一种秩序。西方社会秩序的基础,就是建立在基督教文明之上。
但是宗教文明可能产生的弊端在哪里呢?一有所执著,一有所绝对,生命就有了限度,自信而活泼泼的人性智慧就被压抑了。此外,有了对绝对主宰的神的信仰,也就产生了绝对,产生了对立。欧洲历史上的十字军东侵,西方近代历史上的对外侵略,“文明冲突”的提法,乃至现在的西方世界要求世界各国都采纳西方价值观,等等,都与宗教思维有关联。
近代由于西方中心论的影响,许多中国人不自觉地被西方文化洗脑了,谈到当前的国民素质低下,于是广大中国精英就“宗教信仰”、“宗教信仰”地嚷起来了,就认为只要像西方人那样抱住一个宗教,社会就和谐了。
中国文化几千年的传承,信仰从来没有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中国文化今后的主流也不会是宗教信仰的文化。中国人历来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中观人事,我们没有信仰谁;中国人有“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有“善养吾浩然正气”,有“致虚极、守静笃”,有“逍遥游”,有“挑柴担水无非道妙”,我们没有信仰谁。我们有的,只是一种对天地人的洞察,有的是建立在这种洞察基础上的自信、明白而随顺自然的生活。中国人,还是需要在明白自身文化的基础上,找到安身立命之路。
中国文化倡导自觉,于是也有一个特点:好起来,就好得无比光荣伟大,但是如果坏起来,地球人都抵不上。如果自觉自信的文化能够普及社会,那么“路不拾遗”、“以无事取天下”就顺理成章了;而如果丢失了自觉,又没有如同西方宗教那样的制约,那么就如同孔子所说的“小人反中庸”而“无忌惮”了。在当代的中国,人们感叹国民道德素质低下,官员、企业、普通大众身上,只顾自身、不顾公德的情形俯拾皆是,就是这种丢失了自觉之后的自然结果。
关于宗教文明和智慧文明的区别,再打个简单的比方来说明。就好比一个学生,他发现了学习的兴趣,他不用任何人监督而上进不已,门门功课都优秀,动手动脑能力都强,父母老师也根本不用费神,这就是中国的智慧文明;而如果这个学生必须时时要父母老师监督才能完成作业,自己并没有发现学习的乐趣从而享受学习,那么他虽然能取得一定的成绩,但是终究达不到最好的效果,这就代表西方式的需要监督的文明。两种文明的效果哪个更好,就不言而喻了。
我们要做的,是重拾我们本有的文化精神,而不是去照搬西方的宗教文明。实际上,中国文化历史也证明,在中国文化土壤中,我们能够接纳宗教文明,但是宗教文明不会成为文化的主流。也许我们现在离开中国文化的精髓太远,对自身文化的认同还有一些困难,但是随着我们越来越回归自身的优秀文化精神,也自然会认同“中国人不需要宗教信仰”的论断了。
正是因为对“宗教信仰”的滥用,因为对西方中心论的皈依,我们把佛教也当成了信仰式的宗教。这从根本上违背了佛教的精神。佛教是智慧的解脱。佛陀自己就曾说,对他说过的话,不要迷信,而要去实证。我们也把道教归到宗教里头,这也是跟在西方人后面亦步亦趋。王老师因此提出,中国的佛教和道教应该归到文化部而不是宗教局来管。因为现在一提到宗教,大家就下意识地认为是西方信仰式的宗教了。
因为认识到欧洲宗教蒙昧对人性智慧的压抑,尼采曾大声呼喊:“上帝死了!”又正如尼采所说,如果追求幸福,去信仰吧;如果要追求智慧,上下探索吧。尼采自认是欧洲的佛陀,因为他认识到佛教所展现的正是智慧,是真正的自由。中国文化的特质在禅,也正是这种智慧和充满创造的文化。
在欧洲启蒙运动中,欧洲哲学家们欣赏中国的无神论和道法自然的思想,并以此作为向欧洲的宗教蒙昧进行宣战的思想武器之一。中国文化由此成为欧洲启蒙运动的一个动力。启蒙思想家们发现,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国家,也可以治理得井然有序,因此大为感叹并且潜心学习。当时的欧洲启蒙思想家,几乎没有不了解中国文化的。
(郑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