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96年开始与日本巴布科克-日立（BHK）公司合作的。当时，我所在的公司作为国际工程承包商，承接了大笔的日立公司来料加工和工程安装业务。我刚走出校门，社会经验几乎为零，就像一张白纸。在日本人手把手的指导下，我学会了看图纸、学会了文件档案管理、学会了质量检查、学会了项目管理，逐步从书呆子成长为一名合格的项目经理。我们与日本公司合作期间，心情是很复杂的。白天在一起工作，晚上我们中国人还要聚在一起看抗日战争的片子。一方面有复杂的仇敌心理，一方面又有生意上的合作。普通的日本人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坏，他们的本质是淳朴的、友善的。这里略举数例，说明我所见到的日本人、日本公司。
首先是日本人的团结。几个日本公司的人在一起，你有时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是“头”，谁都像头，谁又都不像。有时候开会，来了四个日本人，一个负责技术，一个负责质量，一个负责设计，一个负责商务。他们遇事就一起商量，有时候这个说了算，有时候那个说了算，你搞不清究竟谁说了算。但是，有一点可以感受到：他们是超级团结的，他们背后有强大的力量在支撑他们的谈判。我们中方却决然不同。几个人在一起，大家都看头头的脸色行事，谁都不愿意承担责任。头头永远是以商务为主，主管技术、质量和设计的人只能起个配合作用。在关键的场合，没有他们说话的份。我们的背后常常感觉孤立无援。当时，我们和日立公司经常谈判，这种感受非常强烈。刚出校门的我，也没有往深处想。
其次，日本人的细节经常感动我。我在青岛出差做监理期间，有一个日本同事叫藤井，他一个人来中国出差，每周都给总部发回详细的《周报》，其中记载的内容不仅有工作方面的，还有当地的气候、人物往来、新闻时事等，非常详细，每次都洋洋洒洒好几页纸。更有甚者，他是自己给自己考勤加班。每到周末，我看他的考勤记录，从来就是加班半天就写半天，加班一天就写一天，从来不乱写。而这个记录，是藤井先生回国后领取加班工资的唯一依据。另外，藤井先生作为一名职业高中生，手绘的图纸让我们这些研究生毕业的高材生叹为观止。即便是中国工厂里面的高级工程师，也常常自叹弗如。日本人的职业性，真的让中国同事大为折服。1998年，我去日本参观考察，看到日本工厂窗明几净，材料堆放整整齐齐，整个工厂清清爽爽、井然有序，让人怀疑这里不是工厂。还有日本的厕所，也是让人开了眼界。我连续照了好几张照片，至今还珍藏着。这是我见到的世界上最好的厕所，最干净、最温馨的厕所。这哪里是厕所？！
第三是日本人的中国文化涵养。在日本考察期间，最让我们几个人汗颜的是，有一次晚上喝酒吃饭，大家寒暄过后，日本人开始谈《三国演义》，一个个用半通不通的英文，兴致勃勃地讲读《三国演义》的体会。他们的研究还真不少，我们几个中国人尽管英文比他们还好，尽管自己是来自《三国演义》的故乡，但是我们还真有些插不上话呢！因为我们一直忙着赚钱，哪有工夫研究那玩意。这次酒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所受打击很大。
另外，就是日本人的礼节。日本人非常有礼，哪怕是表面上的，他们也是非常认真地去做。譬如，交往期间总是离不开“您好”、“对不起”、“谢谢”、“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之类；又譬如，鞠躬致意也是日本人表示礼节的常用动作。还有，每次日本人来工地，总是给我们带些小礼物。这些礼物包装十分精致，一层又一层，层层剥开之后，里面竟是一支圆珠笔，虽然并不贵重，但是一份心意。而且日本人的圆珠笔用到最后，也不漏一滴油。我们中国同事都喜欢，在中国，至今还没找到一只这样的圆珠笔。
第四，是日本人的管理水平。日本人对分包商的管理非常科学和人性化。许多中国公司、工厂，尤其是沿海的一些企业，应该说是在日本公司的带领和指导下逐步规范起来，走上了现代化、国际化的发展之路。真正与日本公司合作的公司，都应该有这样的体会。最早的时候，日本公司只给我们做来料加工业务，他们提供图纸、钢材和技术监理等，要求我们按图加工；后来，在他们的培养下，我们逐步可以胜任车间加工图任务，于是，就把车间加工图任务分包给我们。后来，又发现我们可以胜任购买钢材，于是，就把钢材购买的任务分包给我们。后来，又把监理工作交给我们……当然，作为这个工程项目核心的基础设计、关键设备供应等，还只能是日本人自己承担。日本人只做附加值较高的工作环节，附加值不高的部分都分包给第三世界的公司，如中国公司、印尼公司等。代表日本人分包管理的还有一例，那就是日本熊谷组公司在新加坡承接的“货币大楼工程项目”，这是一个几十亿新币的大项目，但是日本熊谷组只须委派一个日本项目经理去新加坡现场。这个日本人就可以在新加坡自己组建项目组，独立承担这种超大型项目。如果没有强大的后方支援，没有成熟的管理体系，这样的组织安排是不可想象的。
第五，是日本人的“认真”。日本人都是工作狂，这个全世界都知道。日本人在工作中，从来就不需要人监督，他们非常自觉地工作。他们对于工作有着近乎挑剔的严苛，对于分包商的管理，对于中国同事的要求，也是非常高，希望大家严格按照标准，按照流程工作，确保各项工作按时按量按要求完成。有时候笔者想，人造卫星按照预定计划进入轨道运行其实并不难，因为都是无生命的物体构成；而要求一个工期为两年的工程项目按照预定计划准时完成，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这其中有太多的变数，譬如人员的变动、材料的变动、运输的变动、物价或汇率的变动、现场安全事故、各种潜在的风险等，都会影响项目进程。然而，在日本人全力以赴的认真工作下，日本公司居然能做到：几乎每个项目都按计划保质保量完成。
不用再举例了。所有这些关于日本人及日本公司的印象，都会给人极深的冲击。而日本人与我们同种同肤色，他们行，我们为什么不行？北大的专家们认为“日本经验过时了”，这是不负责任的，他们并不了解日本，也不了解美国。作为中国人，我凭直觉认为应该更多地向日本学习。直到遇见王老师之后，我才找到了真正的原因。原来，日本人掌握了我们祖先的“禅文化”，才有了今天的这些成绩。对，就是禅文化。只有禅文化，才能解释我与日本人共事期间的一系列迷惑。日本现代化背后的动力，不是西方的东西，也不是一些学者所言的中国儒家思想，而是来自中国的禅文化。
跟日本人共事，你能感觉到他们受西方人的影响，能感觉到他们的管理中渗透着西方的管理思想，譬如日本人也非常重视流程，非常注意质量保证体系，非常注重标准化、规范化，这些先进的管理理念与西方公司是一脉相承的。我所合作的一些日本公司，作为世界级的大公司，与西方跨国公司相比，在这些方面毫不逊色。但是，笔者还是深切感觉到：这个不是日本公司强大的原因，只是强大的结果。
日本企业文化中，也能看到中国儒家思想的一些影子，譬如，对于公司的忠诚，对于上司的忠诚，同事之间的相互友爱，以及对于合作单位的“信用”、“义气”和“礼节”，都可以说是儒家思想的展现。但是，仅凭儒家思想，无法解释日本人内在的激情和智慧。因为在中国单位里，儒家的影子也是随处可见，为什么中国人做不到日本人那样？
只有从禅文化的角度，才能很好地解读日本人、日本公司与日本文化。日本长期受中国文化尤其是禅文化的影响，形成了自己的“武士道”思想。这一思想不仅影响了日本的明治维新，而且深巨影响了日本的现代企业。日本人以“工作坊就是道场”的口号，将生活与工作打成一片，在工作中修行、在工作中觉悟、在工作中成佛，就是中国禅文化的集中体现。日本人做事认真、用心，时时刻刻都在状态，“做一天和尚撞好一天钟”，也是禅宗修行的重要方法。还有日本人提倡的所谓“5S管理”（整理、整顿、清扫、清洁、素养），实际上也是中国禅宗里的“心的管理”。
当然，王老师说的没错，这些顶多只能算中国禅文化的皮毛，却足以成就日本人今天的现代化成就。可惜的是，近当代的中国，连这点皮毛都丢了，所以，我们显得落后。
（黄东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