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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小说(25)

眼下,老猎从伤口的剧烈疼痛中知道,自己的伤势不轻,但没有伤到致命处。可在这渺无人烟,连猎人也很少涉足的枯木滩,甭说狼虫虎豹了,就是渴也会把他渴死的。他试着抬动手脚,可四肢依然沉沉的,一点也动不了,“水、水、水……”他竭力地咬着一个字眼,渐渐地又昏迷了过去。

昏迷中,老猎隐隐感到干裂的嘴唇湿润起来,温热甘甜的湿润起来。一滴、一滴、又一滴,一股甘甜从干裂的嘴唇直透心窝,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流遍老猎的全身,驱赶着四肢的麻木和伤口的疼痛。

“水,救命的水……”老猎在昏迷中喃喃着。当昏迷逐渐减轻时,老猎又本能地意识到,这一滴滴、一股股的不是水,它轻绵柔软,润滑甜蜜,像是小时候吸吮的母亲的乳汁。他又觉得与母亲的乳汁不太一样,有一股浓烈的腥气。这腥气随着老猎的苏醒越加浓重。当他清醒过来,缓缓地睁开一双沉重的眼睛时,不禁为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红狐,一只他十分熟悉的红狐,正把奶头塞进自己干燥的口中,用力地摩擦着。随着红狐用力地摩擦,一股股乳汁不停地流到老猎口中。

老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眼前的情景是一种幻觉,一种未曾有过的幻觉。它真的是那只自己十分熟悉的红狐吗?他定了定眼神,千真万确,就是那只给他带来沉重灾难,自己打中又救活了的红狐。这次红狐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他仔细地看着,心里暗暗惊奇,好一个山野中的精灵,浑身红个透彻,从头到尾没有一点杂色,鲜红油亮,尤其一条长长的尾巴,摇动起来像窜动的一串烈火,小小的耳朵是红的、尖尖的嘴巴是红的、细短的四条腿是红的,就连四个蹄子都是红的,一团红色的火苗在老猎眼前燃烧。它红得热烈、红得可爱,比几个月前在大苦楝树下被他打伤的时候,真是判若两只。它那柔软胀胀的乳头,不停流出的乳汁,以及它那尚未完全收缩的下腹,让老猎知道红狐刚刚下崽不久。

红狐晃动着身子,以使乳头不停地在老猎口边蠕动,清甜而带有浓重狐腥的乳汁不停地流进老猎口中。红狐此时是那么慈祥,那么温情,像是在喂一只幼小的红狐,又像是在尽一个母性的慈爱去拯救一个异性的生灵。老猎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他不忍心看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情景。更不忍心去看红狐那留下重重伤痕的前腿夹,以及被父亲打伤的那条有点瘸的后腿。一只两次遭到父子二人枪击的红狐,一只被老猎救活过的红狐,在他生命垂危时,用世间母性特有的血液来拯救他,老猎的心颤抖了,苍老的眼睛湿润了。他竭力地驱赶着伤痛,驱赶着人类赋予他的山野以外的东西,使自己的躯体、自己的灵魂回归到山野之中。他的心净了,净化得如死了的一般,使自己完全处在一种异性生灵的母爱中。这母爱是这般圣洁,这般伟大。一种无比的幸福融化了老猎,融化了一个刚强、淳朴的猎人。此时,老猎真的像一只幼小的狐崽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他不想睁开眼睛,什么也不想,只想让这种母爱永久地存在,他盼望在这种异性生灵的母爱中得到永生。一阵微风吹来,像是一种古老而神奇的催眠曲,老猎进入了巨大伤痛后的酣睡中。

当老猎从酣睡中醒来后,太阳已把万道霞光铺撒在了枯木滩。眼前是空荡荡的山野,红狐早已无影无踪。老猎挣扎着站了起来。

枯木滩在阳光中闪现出奇特的景象。这枯木滩方圆几十里尽是枯木枯藤,纵横交织着,密密麻麻,像无数条龙互相盘绕着。这里的枯木并非枯死之木,它们只是外表枯死,树心却蕴藏着极强烈的生命力。这生命力沿着树心浮动,在枯木枯藤的枝梢绽出一条条、一根根枝芽,有的亭亭玉立,有的蜿蜒伸展,有的嫩绿一片,景象尤为奇特,仿佛一片枯死的海洋上泛起一片片、一层层生命的绿波。当阳光在绿波中播撒,把无限的生命倩影投在死亡的海洋之中时,老猎也像枯木一样获得了生命的活力,他在悬崖中找到那杆祖传的猎枪后,又消失在山野之中。

花开花谢,日出日落,年复一年,这山野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山崖依然平缓的平缓,陡峭的陡峭;丛林依然茂密旺盛,枯死的悄悄地枯死,新生的悄悄地新生;山溪依然奔流不息,流去的匆匆地流去,接续的继续接续……老猎在山野一天天、一年年的生存着。天亮了,他忙着打猎。天黑了,他酣酣地睡觉。天热了,他知道夏天到了;天冷了,他知道冬天到了;花开了,他知道春天到了;山果熟了,他知道秋天到了。山野是他的世界,他的世界就是这片山野。

自从枯木滩上红狐救了他的性命,一个山野猎人喝了异性生灵的乳汁,从死亡中逃脱出来后,那只红狐更加牢固地刻在他的心中。由憎恨到怜悯,由怜悯到热爱,红狐在老猎的头脑中产生了异常的变化。它是一个普通的生灵,又是一个奇特的生灵,是老猎被这片山野异化了,还是这片山野异化了红狐?他仿佛同红狐割不断,分不开了。白天打猎他想到红狐,晚上睡觉,只要做梦,红狐便会活灵活现地走进梦中。红狐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幻想,也使他更加坚定地生活在这片山野之中。

沉沉的夜幕、沉沉的山峦、沉沉的丛林,一股浓浓的狐臭气息,沉沉地飘散在老猎身边。这气息神使鬼差地吸引着他。以致天黑了下来,他也忘记了返回住宿地。本来他也是把天当房,山当床,林当被的,可今天他却是被红狐特殊的气息拴在这不为猎人栖身之地。

这里山势险峻,山林极密,山崖交错,沟壑纵横,是这片山野有名的百兽洞。险峻的山峰、沟坎,崖壁布满了数不清的洞穴,山中的猛兽毒虫,奇禽异鸟,稀有生灵,大都栖息在这里。洞穴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鸟兽的居住分区散布,领区划分分明,互相不得越境一步。这里是上苍给兽类选就的天地,猎人一般谁也不敢轻易进入。它地形复杂,像一个迷宫。山野中奇有的迷宫,猎人误入其中,十有八九很难出来,即便找到一条可以攀登的山径,也会让你血汗湿透山径又回到原来的老地方。相传,曾有一位不信邪的猎人,他偏要闯闯百兽洞,走进去后,他才知其中不可闯的缘由,身置其间,白天也是阴沉沉的一片。阴森森的,一眼只能看到数步远的天地,山像一个盖,林像一层幕。就连山溪也是七拐八折的,从这里流出,又穿山过林,越沟过壁地流回原地。偶尔露出一点缝隙,陡陡的,窄窄的,真叫一线天哪!他在百兽洞转了七七四十九天,还没有转出来。该他命不绝百兽洞,最后偷偷地跟在一条吃饱了的大蟒蛇后面,钻了一条大布袋子般的山洞,才找到一线通向外面的山径。他总算爬出了百兽洞。但怎么出来的,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这位猎人信邪了,他告诉山里的猎人,百兽洞万不可闯。

狐臭的气息浓一阵淡一阵,把老猎从百兽洞的边缘一步一步地引向深层。凭着一个猎人的特殊嗅觉,老猎断定那只他由恨到爱的红狐已离此不远,这气息对他有着极强的吸引力。已有好几年了,他要再次见到这个鬼精灵,不是为了报仇,也不是为了报恩,他心中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感情把他和山野,把他和红狐紧紧地连在一起。自从枯木滩喝了红狐的奶汁后,他时刻忘不了那奶汁的甘甜,忘不了那奶汁的特殊气息。感到他的血管里流着红狐的血液,他的灵魂里融进了狐,一种淳朴的、精灵的狐性。他认为他和红狐都是这片山野孕育的生灵,尽管山野赋予它、它们各自不同的属性,但山野又在猎人和红狐这不同的属性中铸造了一种共同的本能——善良和机灵。有时老猎真想把两只手变成两只利爪,让自己长出红色的毛发,加入红狐的行列,整日与红狐一起厮守山野;有时他亦幻想把红狐的两只前爪变成五指分开的两只手,让红狐把兽性变成人性,可山野赋予的属性是无法改变的,他变不成红狐,红狐也改不了兽性,他依然是老猎,红狐依然是红狐。但人性和兽性在他心中模糊了,淡化了。他用人类用智慧造出的猎枪,打伤了红狐的两条前腿,那血淋淋的惨状是多么的野蛮和残酷,是一种赤裸裸的兽性;红狐把奶头塞进自己嘴里,用乳汁救活一个垂死的猎人,那情景是何等的圣洁和伟大,这不能单用一种本能去解释,这是人性在人类以外生灵中的具体体现。这山野从蛮荒时代,经过漫长的变化,把人和兽分开,可又在漫长的岁月中把人性和兽性融在了一起。老猎不是哲人,把人兽严格分开是哲人的伟大哲理。老猎是猎人,把人兽融为一体,是猎人在山野中的淳朴的特殊的思考。他思考着,在红狐特殊气息的吸引下,一步一步地迈向百兽洞的深处。

四周黑沉沉的,他不点火把,不喝烧酒,像一个幽灵一样游荡在山野之中。他要在幽静中体会山野的本性和神秘,从这本性和神秘中得到更多的兽性,以便同红狐更加贴近,更加融合。不知走了多久,偶尔从林缝中望到一点星光,在浓密的山林中像一点点忽明忽暗的火种。尽管红狐的气息始终伴随着老猎,可怎么也发现不了红狐的一点踪影,更加难以找到它的洞穴。老猎累了,累得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只好找一片平坦的地方躺下来。山林浓重地匝着山峦,静悄悄的,沉闷的气息压得老猎透不过气来,闷热使他浑身汗水不断。他不知道自己走到百兽洞的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出百兽洞。眼下他什么都不想,一心要尽快找到红狐,找到这个已几年不见的鬼精灵,他要把心中的一切都告诉红狐,让红狐了解老猎,把老猎带进山野的最深层,把山野的神秘装进一个猎人的心中,看看它到底有多神、有多野、有多灵。

老猎下意识地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仰面躺着。没有林涛声,没有野兽鸣,山野静得连一丝微风都没有,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原始,那么古朴。此时的老猎才真正体会到山野离他这么近,他仿佛已经融入了山野这特殊的气氛中。他是山野的一棵树,他是山野的一棵草,他是山野的一条流动的溪水。从他那跳动的心脏,他那散发着热量的躯体,他那清晰的呼吸声,他意识到自己是山野中的一种生灵,一种有别于鸟兽的生灵。极度的疲劳使他沉入静静地思考。

一股更加浓烈的狐臭,顺着山岩和丛林夹着的一条极其险要的幽径,猛烈向老猎袭来,老猎下意识地猛一翻身,趴在铺满野草和树叶的山地上,他把鼻子紧紧贴在地上,狠命地嗅着那股令他陶醉的狐臭。狐臭一阵强似一阵地袭来,他身不由己地沿着幽径爬行起来,这条山径他也只能爬着才能通过。这时,他仿佛真的把双手变成了红狐的利爪,只是他那古铜色的皮肤上没有那红色的毛发。他艰难地爬行着,山石、树枝、野刺,像针一般划在他赤条条的身躯上,他忘记了流血,忘记了疼痛,心中只有那只红狐。这是一种梦幻,是一种本能,还是人类在特定环境中停止高级思维后,一种返璞归真的奇异表现?老猎终于爬行到一个洞口。

这是一个十分隐蔽的洞口。这里林木已不算太密,山崖也不算险要,一块不方不圆的山石像一道隐洞墙,把洞口挡得严严实实的,即使走到跟前也很难发现后面是一个兽洞。石头上长满了山藤野草,同山崖连在一起,完整无缺。老猎沿着狐臭的气息才在石头下方右拐角处找到被一棵茂密的野果树遮盖着的洞口。皎洁的月光透过丛林洒在这块不显眼的山崖上,老猎顺着洞口爬进了洞中。

顺着洞口漏进的一丝月光,老猎仔细地打量着。这是一个口小内大,形状古怪的山洞,记不清楚是什么形状,低低的洞顶,矮矮的洞帮,幽深阴沉,洞顶挂着尖秃不一、摇摇欲坠的石块,洞帮凸凹不平。越往里爬,似乎洞越大,越宽敞,狐臭的气味也越浓烈。爬到洞的尽头,老猎伸手一抓,杂草、树叶松软轻绵,平平坦坦的一个兽洞,趴卧其中,老猎感到是一个平安舒适的家,一股暖流流遍全身,那腥臊恶臭的气味也似乎是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红狐不在洞中,但他断定这是红狐的洞穴,因而异常的兴奋。这时,他才真正感到什么是温暖。什么是劳累。低沉的洞穴,闷热的气氛,使他昏昏入睡。老猎很快进入了酣睡中。

什么东西?

热乎乎的,湿漉漉的,软绵绵的,轻柔柔的,麻酥酥的,强烈的肉感中带着一股温情,像一块温热的湿布,似一只温柔的手,在老猎的脸上、身上、腿上不停地擦拭着,抚摸着。老猎睡意大减。每当那东西在老猎被划破的伤口上擦拭时,痒痒的,疼疼的,一种异常舒服的感觉在皮下流动,重重地冲击着老猎的心窝。一点点、一处处,那么轻柔,那么仔细,那么精心。老猎感到是母亲在为自己揉摸小时候不慎摔破的皮肉。他渐渐地从睡意中醒来,但他不愿睁开眼睛,不愿看清眼前的情景,在朦眬中尽情地享受着除了母亲的感情以外有生以来最动人的感情。

老猎凭着感觉,他知道了这是什么东西,尽管他克制着自己闭上眼睛,但一种神奇的力量又促使着他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一切。当他微睁双目,透过不知从什么地方射进洞中的一丝月光,他看清楚了那只红狐,是它。月光中像一团红红的火焰在洞中燃烧。它伸长着舌头,正舔着自己的身躯,柔柔的,痒痒的,疼疼的,老猎在舒适、畅快、甜美、幸福中再次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