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猎,我红狐知道你恨我。多少年来,你心中燃烧着的一团怒火,比我身上的毛发还炽烈。我更知道你手中那杆猎枪的厉害,它百发百中,威震这片山野,使我和这片山野中的生灵望而生畏。为了练就一杆神枪,你瞄太阳,射月亮,奇树怪石都是你练枪法的靶子,有时端枪瞄准百步外的一个小小的树叶,一瞄就是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动,不论是烈日暴晒,还是风吹雨淋,你都像一尊冷峻的雕像,你仿佛进入了一个神化的终极,又仿佛处在一个无生命的世界中。只有你那奇异的眼神才告诉这里的万千生灵,你是一个猎人。尽管你与外界接触不多,但你练就的神枪,以及神枪赋予你的一种特殊的性格,使老猎在山中越叫越响亮。多少年来,这山中的生灵敬畏你这杆神枪,但大都知道你这杆神枪只打恶狼,只打那多得数不清,叽叽喳喳吵得山野不得安宁的山鸡。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这般仇恨,多少年来苦苦追寻着我,我的一点蛛丝马迹,一点异味的狐臭,都对你有着无限强烈的吸引力,仿佛山野吸引着山峦,吸引着丛林,吸引着山潭水溪,吸引着万物生灵一般。害得我整日不得安宁,食不甘,睡不安,多少年来一直苦心地寻找着这山野中最隐秘的地方藏身。从你的一双眼睛,尤其是你枪瞄夕阳的神情,我深深地知道危险时时伴随着我,早晚一天要撞到你的枪口上。有时我真想一下子跳到你的枪口上,但我不想死,我想活,因为我是一个有益于山野的稀珍的生灵。
我红狐又十分明白你老猎为什么恨我,那是你把你爹、你娘的死都记在我的账上。你爹的死能怪我吗,那是他心太狠,要打死我,要得到我的红皮子和我身上的狐狸宝。要知道,这红皮子是这片山野赋予我的衣裳,只有同我的躯体,我的灵魂连在一起才会火红,才会美丽,才会神奇,一旦离开我的躯体和灵魂,便会失去火红,失去存在的价值。至于狐狸宝,不论在人们眼里多么珍贵,一旦离开了我红狐,便什么稀奇和珍贵都不存在了。
我红狐是一只普通的狐狸,只不过山野把我染成了红色,我同山中一切生灵一样,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猎人打到我,撞不上什么大运,猎人打不死我,也不会有什么厄运,一个普通的生灵怎么会是红色的山神?又从哪儿去弄到装神弄鬼的本领,说句实在话,对于像你爹那种想打死红狐的猎人,不论他的枪法有多高,我真想获得一种能给他带来厄运的神通,让他家破人亡,让他整日像我一样不得安宁,因为他太残酷了,对一个无害于他的红狐太残酷了!可我使尽周身的解数,也只能在山野中寻找藏身的地方,躲藏你们手中那黑洞洞的枪口,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给你们厄运的神通。至于你老猎家破人亡,那怪不得我红狐,是你们人类这种生灵自己造成的。
你母亲的葬礼太悲惨了。那天,我被你父亲打伤后,逃到密林中,凄惨的哀叫你是能够听到的。尽管我的叫声能穿透山野,可我知道打动不了你的一颗愤怒的心,只能使你闻声更加愤怒。但找是一个抑制不住哀痛的脆弱的生灵,悲惨和疼痛使我竭力地号叫,直到叫不出声来。昏死复醒后,我便忍着剧痛逃到龙尾涧,你母亲葬身的地方,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养伤。躲在暗处,我清楚地看了你水葬母亲的情景。当你把母亲赤裸裸地抛向深涧时,当一团紫色灵气缠着你母亲沉向深涧时,我的心碎了,我真想对着山野放声大哭,可我哭不出声来,不是我怕惊动你,怕死,而是我的心痉挛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这种比我高级不知多少倍的生灵这么残酷,尤其对于母亲。所有生灵的母亲都是伟大的,都是神圣的,不论几月怀胎,都是怀父性的精血,孕母性的精华。才能使一个生灵降生人间。当一个生灵呱呱坠地,睁开一双充满好奇和稚气的眼睛,窥视这千奇百怪的世界时,母亲才处于一生中唯有的安静中。这时的母亲是多么的安详、多么的圣洁、多么的伟大!直到母亲操劳殆尽,闭上眼睛离开我们时,这种安静才会第二次出现。而你老猎不让母亲安静,把她抛在没有温暖,没有情意的水涧中,而且让她一丝不挂的离开山野、离开你。我母亲离开我时,我还把她拖到这山野最有灵气,最不易被发现的地方,用青青的树枝、用翠翠的树叶、用绿绿的山藤,把她遮盖起来,让她带着一团绿色走进另一个世界,去编织一个永恒的绿色的梦。这山野有着无限的绿色,蕴藏着无数个绿色的梦,你老猎无论如何应该送给母亲一个绿色的梦,而不应该让她赤条条地带着一片空白,孤寂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知道你打伤我的要害之处,让我欲死不能,欲逃不得,是要报藏在心中的多年的仇恨,一种不易化解的仇恨。你不是为了一张红皮子和一个狐狸宝,因为这些你都不稀罕。你的仇报了、你的恨解了,我要离开养育我的山野了。你尽快地从仇恨中解脱吧,如果我的死能使你善良,能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猎人,也许我能得到一个母性的安静,因为我已经怀胎,尽管这未出生的生命要同我一起走进一个永恒的静止的世界,但我毕竟做了一次母亲。
我不希望你怜悯我,更不希望你拯救我,只希望你在我死去之前能化解对我的仇恨,让我在你我之间的一种异性生灵的理解中安静地死去。
夜,像一位飘逸的少妇,用飘逸装饰着山野;夜,像一位机敏的猎人,用机敏笼罩着山野;夜,像一位龙钟的老人,用龙钟的脚步叩响着山野的终极;夜,像一个远古的童话,用童话诉说山野的秘密。老猎渐渐地进入了飘逸、机敏、龙钟、童话的境界,他想了很多很多,想了一个猎人围绕一只红狐几十年的生活。但他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一双猎人的眼睛乜斜着不远处伤痛难耐的红狐,头脑中空荡荡的,只有一丝红色的幽灵在脑子中飘飘游弋。他手拿酒葫芦,一口又一口地喝着浓烈的烧酒,仿佛要让烈酒产生的烈火把自己烧成灰烬,又仿佛要在烈酒的燃烧中获得一种永生,一种融入山野的永生。红狐那一声声的哀鸣,那一双凄惨悲绝的、渐渐失去淡蓝色光泽的眼睛,似乎使他明白了另一种生灵的发自心底的倾诉,可是他又什么都没有听见,山野是那般的不可理解,一个猎人面对一只受伤的红狐又是那般的不可思议。不知为何,多年报仇的夙愿将要实现时,他心中的仇恨却在山野中渐渐地融化,被惆怅所代替。他是猎人的儿子,他亦是山野的儿子,他有着山野一样的胸怀、他有着山野一样的性格。他曾不相信一只红狐,一只山野孕育的特殊生灵,会给猎人带来什么灾难,更不相信红狐会成为什么红色的山神,他心中只有山野长期存入的一种灵气,一种集山野之精华的灵气。但现实又残酷地让红狐作为一个灾星始终缠着他,缠得他几十年透不过气来。今天他终于打中了红狐,积在心中几十年的闷气,得以徐徐地吐出。
老猎来到红狐跟前,双手捉住红狐,高高地举过头顶,走到苦楝树笼罩的边缘,一个小山峰上。眼下是不算险峻的山峦,他要把红狐,一只将要死去的红狐抛下去。他不稀罕什么狐狸宝、什么红皮子,他只为了解一桩难以说清的心事。红狐在老猎手中挣扎着,微弱的哀鸣,惨不忍睹的一双泪眼,尤其那已隆起的腹部,都重重地敲击着老猎的心。在他将要抛出红狐的刹那间,他的心碎了,手软了。他未曾打过怀崽的猎物,猎人打猎是为了生计,但打怀崽的猎物他不愿为之,他认为那是连草木都不原谅的犯罪。生灵比君子嘛,怀崽的生灵像怀孕的母亲一样神圣。老猎本来就不想猎取红狐,他喜欢那一团如火的红色,特别是在这山野中,红狐是那般的神奇,那般的稀有。当初要不是自己的喊声惊动了红狐,惊动了父亲,红狐怎能逃出他家那杆祖传的、百发百中的猎枪呢?红狐知道自己要死了,悲哀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洒在老猎的手上,洒在老猎那张古铜色的脸上。
老猎实在不忍心将红狐抛下山坡,他紧闭双目,颤颤抖抖地把红狐放在脚下。他坐了下来,又慢慢地喝起烈酒来。喝着喝着,老猎渐渐地平静下来,等他重重地吐出积压在胸中的最后一口闷气时,心中的仇恨化解了,对红孤只剩下怜悯了。他讨厌这种怜悯,但怜悯却幽灵般地占据了他的心胸。老猎把红狐抱回苦楝树下,从怀中掏出一个药袋子,取出一粒药丸,揉碎后放在酒葫芦中,用力地摇荡着酒葫芦。待把药酒摇匀后,他轻轻地把药酒洒在红狐的伤口上。这是一种很灵的救命药,是一种祖传的秘方。药丸用山中十几味稀有的草药制成。治伤治毒有起死回生的妙力。此时的老猎仿佛是在给自己的亲人治伤,那么专心,那么轻柔,那么慈爱,同射击红狐时判若两人。把药酒均匀地撒在红狐的伤口上,老猎又把红狐藏在一个隐秘的山洞中,看到红狐在药力中安静的昏睡着,老猎转身离开了红狐。
“狗日的鬼精灵,让我永远甭再见到你!”老猎山一般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一轮明月跳上了树梢,圆圆的、亮亮的、大大的,把清洁温柔的光均匀地撒落在平静的山野。它像一个童稚的娃娃在轻轻地讲着一个趣味浓浓的童话,又像一个古稀老人在缓缓地讲述着一个远古的神秘故事。
巨大的伤痛使老猎处于沉沉的昏睡之中。老猎想抬手,双肩像压着两块巨石,一点也动不得。他想挪动双脚,两条腿软塌塌的,一点也不听使唤。他胸中如闷雷滚动,一股闷气在胸中横冲直撞,像一股找不到出口的风,把他的胸腔鼓得胀胀的,随时会爆炸似的。他口中干燥燥的,向外喷着火焰。头昏昏沉沉,挤满了浓浓的、黑黑的、沉沉的雾团,天、地,还有最为熟悉的山野,都被雾团挤成一片片细小的碎块,渐渐地在他头脑中消失殆尽。忽然,一丝红色,他十分熟悉的一丝鲜亮的红色,在雾团的缝隙间游动起来。这飘动的、丝状的红色在一片昏沉之中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鲜亮。老猎竭力想把这红丝拧戊一团,拧成红狐旋转时的那团红色的火焰,可无论如何也难做到。渐渐地、这红丝愈加细长起来,像一条燃烧的绳索缠绕着他,且越缠越紧,以致把他那粗壮的躯体缠成一根细木板,把他直立地拉起来,以不可抗拒的力量牵着他走进一个神秘而恐怖的境地。
一个阴森的地府,其大无边,阴沉深远,笼罩着浓重的幽冥之气,没有一点光明,连黑夜的一点星光都没有,只有那牵动着他的一丝红色。一股幽深的阴风从远远的黑暗中吹来,冷飕飕地直透老猎的骨缝。一种难以逃脱的恐惧流遍他的全身,使他不由得颤抖起来。害怕不是猎人的性格,更不是老猎的性格,他竭力地镇定下来,驱赶着他有生以来未曾有过的恐惧,审视着眼前这块黑暗的世界,心里暗暗地骂道:“狗日的鬼精灵,看你能把我带到何处去。”
红丝越飘越快,更加明亮,像一道红色的闪电划破沉沉的黑暗。红色的光亮中,老猎眼前时隐时现一种奇特的景象:一片他熟悉的而又十分陌生的山野,奇形怪状的山峰,一座座的倒挂在黑暗的大幕上,山林横七竖八,纵横交织,无根无梢,在云雾中搅动着,像一团乱麻,树干有的大如山峰,有的细如线丝。飘飘忽忽,难以定状。山溪悬在空中,一忽儿如银练,一忽儿如旋风,浪涛横冲直撞,把倒挂着的山峰切成一截一截的,形状奇奇的、怪怪的,百样生灵都与他在山野中见到的大不一样。那叫声、那长相,简直是天外飞来的一群怪物。这一切都十分清晰地出现在老猎眼前,老猎大睁着一双猎人的眼睛,观察着、辨认着,竭力从中寻找着那个他十分熟悉的山野,可无论如何也难以找到。这景象越变越奇,越变越神。骤然间,老猎眼前一黑,一切又都消失在黑暗中。黑暗更加浓重,渐渐地吞没了那一线红丝,阴风更加强烈,把老猎像一粒尘沙似的卷裹着,飞速地冲向远处的黑暗。
飞着、飘着,黑暗渐渐淡薄,红丝再次在老猎头脑中闪现,且由小变大,由弱变强,由细变粗,由长变短,逐渐地拧成一团。这红丝终于被老猎拧成了一团,且飞速地在他头脑中旋转起来。老猎眼前忽然一亮,黑暗变成一片火红。火红中,一只流血的红狐大张着血口扑向老猎,尖利的牙齿狠狠地咬住老猎的咽喉,他大叫一声,神志渐渐地清醒过来。
老猎想睁开眼睛,可双眼紧紧地粘在一起,怎么也睁不开。他口干舌燥,四肢麻木,身上的多处伤口向外流着殷红的血,伤口牵着心,一阵阵难以忍耐的疼痛无情也袭击着他,使他不得不把牙齿咬进嘴唇中,一股腥热的东西从嘴唇不断地流淌。生存的本能使他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来:“水……”伤痛中,老猎的神志进一步清醒,他知道自己是在枯木滩采摘生长在一种枯树上的“还魂草”时,不慎跌入悬崖的。这种还魂草是这片山野中一种特殊的草药,治伤治病有奇效。山中一种名叫还魂鸟的山雀,从山林中衔草在枯树洞中垒窝,草子在鸟窝中发芽,把根扎在枯树中,直扎到枯树没有枯死的树心,从中吸取养分长出来的。这种草很难找到,只有在枯木滩才能偶尔发现。老猎发现的这棵还魂草是长在一根颀长的枯藤上的。这千年枯藤粗如蟒蛇,盘旋曲折,伸展在一个悬崖的上空。这棵还魂草鲜嫩无比,棵大叶壮,他当时喜出望外,在手即将摘到这棵还魂草时,身子不知咋的便失去了平衡,一闪便跌下了枯藤。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以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