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也驱赶开丁丁内心的孤独和恐惧,他看着火舌不断舔着白铁罐头盒,那被烟熏火燎的已经难辨颜色的,罐口终于升腾起白色气浪,丁丁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老李赶快喝上一口开水,这样或许能减轻他的痛苦。他朝三块对等放置的白石块间又添上一把枯柴,再次细心听着老李困难的出气声,好比他脖子上被人给勒上毛绳。这时,他感觉无比害怕也更加着急,老李要是等不到天亮死去了怎么办?
他伸进被子里摸到老李那只被蝎子叮咬的手,仍然是冰凉的。
“老李哥,起来喝水……”
丁丁用尽平生力气才将老李扶起来,老李也稍稍清醒了些,喝一口说道:“带拉锁塑料袋不是还有半截甘草,你,你放进再熬……那东西解毒……”
丁丁赶紧找出来,用牙撕下一条放进去,然后又把快熄灭的火燃着。不大一会,那升腾起的气浪中开始弥漫着甘草那甜丝丝的药味来。丁丁好像又看到了希望。
天亮以后,人们陆续回到宿营地,每一个人都迈着沉重而十分疲惫的步子。大家看到丁丁孤零零一个人端坐在白石块上,他整个夜晚都在陪着老李。
“嘿,丁丁,老李让你看家呀。”
几个同行的就笑,说,“有根干球,还用看。”
有细心的看见丁丁脸色不对劲,这才问:“丁丁,你是咋话啦?老李呢,还没回来?”丁丁看一眼地窝子,轻声说,“老李,让叮了……”
“嗨!尸求大的事。我上次也叫叮了,就是膀臂有点麻。”
大家这才围到老李跟前,老李仍然很困难地呼吸,整个脸已经呈猪肝色了,肿起老高。他迷迷糊糊连眼睛都懒得睁,肿起的嘴唇干裂,黑糙糙翘着干痂。
“呀!这老怂厉害。”
“丁丁,给喝甘草水。”
“喝了。”
这时,海花子的三轮拼命吼叫着上了平冈,熄火向前滑行,刹车响了一下,车停稳。海花子大衣、头盔、棉手套,全副武装,下了车还在瑟缩打冷摆子。他把头盔套在车把上,朝这边走过来。
“咋啦,老李咋啦?”
“还能咋,玩蝎子的叫蝎子叮是常事。”
“叫你再逞能。那东西铁镊子逮都有危险,你老怂动不动就上手。”
海花子把老李眼睛、耳朵、鼻子、嘴都扳看了一下,说,“毒还大呢。肯定是个大家伙。丁丁,跟我来拿一瓶解毒水给灌上。”
丁丁边跟着走边小心问:“要不要送医院?”
“不用。歇两天就好了。哎,你们都还愣个尸求,赶快来过秤,非要让憋死几个蝎子才甘心。”
来拉蝎子的人每天小晌午才到,很准时。也是辆三轮蹦蹦,不过车身要长很多,车厢内放着类似于拉活鸡那种铁架,带抽屉式网箱子,把收好的蝎子分个头大小装置,以免个大的咬死个小的。对于那些体格特大的还要单个“关押”,决不能让它在弱势群体内横行不法。海花子每天都要和拉蝎子的老板喊,而且每天都是喊得声嘶力竭才能达成一致,两个人又很友好地开始协商下一步合作。大家都知道这是他们之间既斗争又合作的必要手段,谁也帮不上腔,只好由他们吵。其实海花子和这个拉蝎子的都吃的是“过水面”,利润都不是很大。拉蝎子的三轮每天要跑十多个点,一刻也不能耽搁,最后在晚上落暮前将货直接送到飞机场交给已经等候在那里的大老板。
“……飞机误点与咱们有啥关系?”海花子仍然不服气这样说。
那拉蝎子的胖子说,一误点就会有死的,他这亏损肯定要想法子从我们身上找,你那么聪明咋还问这无知话。
“聪明个尸求!聪明我还受这洋罪。他们咋也得考虑考虑我们的死活吧。他不就希望我们也降价吗!这些人受冻挨饿一个个容易吗!他们他妈的孙子让他们来看看,看看这些人受的都是啥罪。降价?我海花子是坏不下这个良心。昨晚夕又有三个让蝎子叮了,老李直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嘻!海花子,你今天最好跟我走一趟,你亲自跟那孙子说,在我这诉苦尸求用不顶。他们他妈的压根就不管你蝎子是咋逮的,还会有生命危险。”
“你就说你,这价格说啥也不能降。谁不知道有钱人心肠硬得跟钢管似的,哪管穷人死活。”
“好好好,我今天就不降了,拉不成我就不拉了,总不能这亏欠让我一个人担。”
“你狗日的想撕毁合同……”
“这样也好,我不拉了。看这广州的孙子他再降价。他孙子也签下合同,看他赔得狠还是我砸得重。”
“哎,这就对了。得整治这帮孙子……哎哎,钱不对劲呀……”
胖子已经打着车,气呼呼说:“那一百块你就开恩让我加点油吧!”
说完车已经启动了,气的海花子叹一声:“哎……嗨——买卖是越来越难做了……”
已经十来天了,老李还是缓不过劲来,浑身让蝎子毒侵得没一点力气,也真成了看家的,所以晚上只有丁丁一个人出去。当然,老李不出去也到底有不出去的好处,几乎每天赶天亮丁丁回来,老李已经熬好罐罐茶在等他,将他按在自己那还有点热气的被窝内,丁丁就一边喝滚烫的咸茶,一边吃烤馍馍。有时候还能来一大缸子饭,丁丁就一边吃着说:“咱就是没房子,要是有了房子,那就是一个家。哎,老李哥,咱们在这盖两间房子吧,我看这样也挺好的。你再娶上一房媳妇,咱们过得多安稳。哎,呸!臭死了。”老李生气了。
“老李哥……”
“你丁丁要就那么点出息,那我们趁早散伙。”
“……”
丁丁咋的不敢再吱声。带来的馒头都吃光了,现在只有吃海花子给买来的各色饼子。丁丁隐隐觉得老李这两天心思很重,不像以前那么随和。他就坐在那块白石头上,由于生气而使得初冬阳光下的荒原上无端增加了一个造型奇特的干树橛。丁丁仔细回味刚才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看看是不是出了问题,要不老李哥怎么会气成这样……
丁丁从被窝爬出来,把罐罐茶倒满双手递给老李,讨好地说:“老李哥,丁丁这娃真不是玩器,又惹你生气了。”
老李接住,习惯性地吹吹上面的茶叶棍棍,吱咕,喝了一口。
“娃,不是我非要生气,你为咋就不提上学的事,那学校是不是拴着狼呢?我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救了,你们年代还长着呢。自古以来,读书才能出人头地。我们那时候满庄子人省不得个读书是咋回事,所以说你不能跟我比。放着好好的学你不上,你还出来打的啥工嘛!我老李就是因为没文化,混尸求一辈子这混的啥结果嘛。临到了还傻猴子一样满山跑,烂命不值钱地捉蝎子,哪阵子让蝎子吃了还连棺材钱也攒不下。你娃娃看着办吧!我也不是你爹妈,更不是你爷,我,从今往后再不说你了。”
丁丁使劲摇老李膀子,说:“别生气,我听你还不成……”
这是几个月以来老李对丁丁发的最大一次脾气,也是最认真的一次。老李要他下学期一定得去上学,要不然他是不答应的;老李还说要去见见丁丁的爹妈,反正老李说的很多,丁丁只有认真听,仔细听。
晚夕,休养一整天的丁丁仍然一个人出去了。老李不忍心,说丁丁今就算了……
丁丁坚决地说:“没事,就剩几天了,这几天他们哪也不去,就在我们那地头捉,我真想撵他们走,这都是你拿命换来的……”
老李苦笑一下说:“你真是个瓜娃娃!撵人家做啥,捉光算完。世上物件千千万万,你不取他就取,要想人人不取,那是不可能的。早些回来,嗯。”
“嗯,知道了。”
老李一直看着丁丁那瘦小身影走出去老远,一直看到那小不点不知是让矮沟沟淹下去的,还是让暮色遮掩了,再也看不见。这时他粗糙的面颊上早就冲刷出两道泪痕。他在心里直骂自己,老李呀老李,你就忍心让人家娃娃一个人……老李呀老李,你到底中了多深的毒。知道的人还同情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成心剥削人家娃娃哩。要不,人还真就怀疑你老李拐骗儿童,不行呀,老李,你得快快好。不行,明天一定得出动了,明天……
海花子用一张报纸包来的饼子,那上头报道一个娃娃蹲在一颗大西瓜跟前,老李不识字,倒是听丁丁读过几段,很感人。这几天,海花子挑剩下的一些死蝎子就堆放在报纸上,不但个头太小,而且已经让大蝎子不是咬掉头,就是拽掉尾。老李就想,人们常说的以毒攻毒是怎么回事?那些电视武打片老少不了这样的情景。狗日的,它叮在我手上,那我要是能发邪吃几个毒蝎子是不是就能将体内余毒攻出去?想到这,他轻轻拣起一只,仔细放在薄暮下观察。蝎子通体显得晶莹剔透,油汪汪的。突然,老李嘴张开将这只被他仔细观察了半天的死蝎子吃下去了……
午夜时分,老李已经感到严重不适,但要命的是海花子为了稳定收购价格,跟胖子过去要亲自见见广州老板,整个荒原基地就只有他一个人,他被蝎子毒内外夹攻失去知觉,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想,这也许是很正常的过渡时间,等自己醒来,毒肯定已经被逼出体内……
这次老李想错了,而且是大错。
三轮车吼叫着冲上平冈已经是小晌午时间,捉蝎子人全都围在老李身边。海花子老远就听见丁丁哭着,所有人又都转移了视线,看着渐渐停稳的三轮。丁丁边哭边喊朝他跑来,海花子心身惊起,不由得就撂掉手里刚摘下的头盔,愁苦的嗷叫一声:“狗日的老李呀……”
“……海花子,海花子……快救老李,老李……呵呵……”
“……老李又咋啦?咋能打反摆子……”
海花子翻看着老李眼鼻嘴耳,下令说,“赶紧抬起,走,往医院拉……”
大家这才警醒,终于有了主心骨。对,对,是该上医院……七手八脚将老李抬上三轮车,海花子给他侄子安顿说,“三槐,胖子来你就负责装货。先让他拉走,后头我和他算账。老金、黑白建、四卫子、李铁托、还有公家,你们都跟我走,万一老李……也好有个见证。丁丁,把老李头抱稳。”
三轮突突突突,后尻子冒着黑烟疾驰而去。荒原平冈上,人们心情惆怅目送老李下山。
把老李推进去半个多小时,医生出来问:“你们谁是病人家属?快准备后事吧……”
“医生,医生……老李哥……”
丁丁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哭喊着冲进病房,急得海花子在走廊瓷砖地直跺脚,他已经朝老李家乡打了一连串电话,不是没人接就说没这么个人。气得他真想摔了手机。大家拥在病房里,护士已经在收拾急救器械,丁丁趴在老李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海花子从老李内衣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报纸,报纸的背面是一幅房地产的广告,大家仔细看才看出,原来老李另有用途。老李用铅笔头画出一条线,上方画着两枚铜钱,下面画着一个小孩的大头像。大家明白了,他这是要说明他临死的心愿,钱,给丁丁……
为保险起见,海花子建议找来他在这镇子上熟悉的一个乡干部,叫他做监督人,做了以下说明:
2006年元月14日,李建中被毒蝎叮咬,医治无效,身亡。按照李建中生前心愿,他将打工所得收入给他的合伙人丁丁。
见证人:海花子、老金、黑白建、四卫子、李铁托、公家
监督人:郝奇秀
栀子花开
颉安
莫名的思念
上完晚自习回家,看见餐桌上放着妈妈留的纸条:然然,我要出差一星期,你一个人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别生病了!
空荡的屋子里只有墙上的钟表发出寂寞而规律的滴答声。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一个人的日子,渐渐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抓起一包方便面,借着灰暗的灯光去厨房解决我的晚餐问题。
好像在很早以前妈妈就常出差。我和妹妹林晓月都不喜欢在外面吃饭,无可奈何的我只好做我唯一拿手的方便面。
在那片微暗的灯光下,晓月总是拿着两包鲜虾方便面出现在我身后,嘟着鲜红的小嘴嚷着要吃“豪华的海鲜料理”。我于是翻一翻白眼,接过她手中的方便面叮叮当当的做了起来。
当我端着还冒热气的面走出厨房,晓月已经开始摩拳擦掌要品尝品尝她亲点的“海鲜大餐”了。我将碗放在桌子上,晓月随即很不客气的抢走我手中的筷子,往嘴里狠狠塞了一口面条,含糊地“说好吃好吃”。我看她这种吃相,相当怀疑我们家什么时候闹过饥荒了。
碗里的面散发着香气,弥漫了小小的餐厅。我却只拿着筷子,看着趴在碗上的晓月。
半晌,晓月终于停止埋头苦吃,将空空如也的碗放在我面前,说:“还有吗?”
我扫了一眼她大大的空碗,又用奇怪的眼神扫了一眼晓月,才将自己那一碗推向她面前。晓月略微思考了一下,还算有良心地问:“你呢?”
我装作很认真地说:“由于你吃的像猪一样多,我当然要饿肚子了!”
晓月为难地皱着眉头:“那……我不吃了!”
我撇撇嘴说:“我们家还没穷到养不起你这头猪!你吃吧!我再去做一碗。”
“不用了,那多麻烦,反正你吃不多,我们就一起吃吧!”晓月眉开眼笑的,仿佛很满意自己的这个想法。
我放下手中还未动的筷子,“给我留一半好了!”
晓月看看面又看看我,“我要你喂我!”
我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她的无理要求,“你长大了!不能再叫人喂了!”
晓月就像小猫一般拉着我的胳膊撒娇:“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保证!”
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即使我明知还会有许多最后一次,我依旧无法拒绝她的要求。于是,我卷起一团晶莹的面,把筷子抬高,让她咬去吊在空中的一小段,然后再将缠在筷子上的面喂给她。
依稀记得那是发生在很小时候的事了。那时,晓月并不喜欢吃方便面,我就用这种方式来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