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老李走进他的视线。老李边走边吃着盒饭,还抬头看看大钟表。丁丁蒙眬地意识到自己的贵人到了,眼睛不眨地紧紧盯着老李。他看见他要找一处坐的地方,椅子全被挤占,很少有闲置的。丁丁搞了个恶作剧,拣个纸杯弄来水倒在靠他最近的一张椅子上,那上面正好有个凹处盛了水,因此就没人敢坐。丁丁紧走几步喊:“大哥,我给你找个座。”
老李低头看看丁丁,脸上狐疑地过了一下,粲然地露出一口大板黄牙乐了。他笑的不是嫌丁丁吹牛,是没想到这么丁点碎娃娃竟然喊他大哥。开什么玩笑,我老李孙子都上大学了。不过又一想,自己六十几的人有这样一个小弟也值,证明自己还是有人气的。这样一想也就丝毫不感到生气,反而觉得挺有趣。他拍着丁丁灯缨子似的头顶说,“好,我就认你这个小弟了。快说说,你给老哥瞅见啥好地点?”
丁丁前头走,穿过人群来到一个空椅子前,用整个小臂的衣袖将上面的水抹下去,示意老李坐。老李基本明白了,问:“这水是你弄上去的吧?”
丁丁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直朝老李的盒饭瞅,老李随即递给丁丁说:“小子,还不傻。给!”
丁丁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吃。老李这半拉盒饭的赠送不知道算不算是个麻烦,反正丁丁赖着他不走开。
那阵子老李刚刚离家出走,还没有准确目标究竟要干啥,自己也实在不富裕,但也不忍心撵丁丁走。哥俩在城市足足待了三个月,给人搬个行李,卖卖报纸,送纯净水。这里干干,那里干干,总之也没有个固定的工作。丁丁也就能多少给老李操个心,干活人家谁要他,两个人相依为命,到处漂泊。老李手里也渐渐捋住几个钱。但在老李心思里,这俩钱还远远不能满足孙子上大学所需,现在又无端加上一个丁丁。他急需更多的钱,因此就“有幸”碰上了海花子……
买捉蝎子灯180块钱,交海花子200,吃饭9块……哎,怎么越算越不对劲?老李问丁丁:“丁丁,这钱不对呀,咋算都差5块钱……”
丁丁正在玩拣来的气球,漫不经心地说:“车站那女娃问我要了5块。”
“你看你看,我说嘛,咋算咋差。我们过得也跟讨叫花子差不多,你还穷装菩萨。以后不许这样,听见了?”
“听见了!”丁丁回答得很勉强,“哎,我们昨夜捉了有几斤?”
“满共不到4斤。你可把账都记好。亲兄弟明算账,你都六年级了,该不是一屁股屎吧。”
“放心,哥,我不上大学,算账也不比你孙子差。给,这块山芋熟了,你先吃。我再拾沙蒿柴去。”
老李把脏兮兮的账本和一叠钱装好,说,“你也先吃,冷了就不好吃了。说着掰开递给丁丁一半。”随口又说,“你要是我孙子保险又是个大学生。”山芋的滚烫只能勉强以门牙开道,老李好容易吃下去一块,烫得直鼓腮帮子。
丁丁笑着说,“你慢点,烫死了我还得请人抬埋你。”
老李把基本冷却的山芋咽下去,打着牙花子风趣地说:“还得落人情。花上一天工夫就在这打好坑,把我推下去就成……咝,咋还烫……”
捉蝎子这活就是昼伏夜出。整个白天,人们各自找一个能避风的小山凹开始睡觉,睡不着的就聚在一块拉话聊天。整个荒原上所能看见的,以前不属于荒原部分的就是海花子的那辆三轮蹦蹦。
已经是秋底的午后,看不见人,但到处冒着淡蓝的烟,又渐渐融入沟壑的山岚里去。有条件的还带了一些简单灶具,隔一半天的做顿饭,没条件的就只有天天吃烧山芋,啃烤馒头。海花子明令,不许冒大烟,否则让草原管理站的撵出来有你好吃的。因此,谁也不敢大意。老李刚来那天,被海花子臭骂一顿,几天来还是嘟嘟囔囔说:“光秃秃的,就把油浇上也未必着火……嘻!谁今天又做饭了,这么香。”
丁丁讽刺他说:“狗鼻子就是尖,海花子正啃鸡腿呢,馋死你。”
老李光着上身披大衣开始捉虱子,叹气说,“哎!馋死倒好了,就怕死不下还得动弹,还得受罪。”
丁丁瞅他那黑瘦发糙的皮,瞅他那根根显见的肋骨,说:“就你这身子骨,还想供养孙子上大学。小心老命吧!”
咝咝……山风吹过来,老李赶紧瑟缩着往身上套内衣,恨得咬牙切齿说;“回到家,先把这孙子脱下来塞灶火烧了。钱没挣上,虱子倒先钻上了。”
“那天就该再买一盏灯。惜贵。他妈,要是一般灯十把也买了。凑合来吧,我还怕你一个人让蝎子叮了呢。”
“我这几天都有经验了,比你手快多了,要不问谁再借一盏。”
“看你能的,那不是大过年借笼屉——你蒸人家还溜馍。”
“海花子不是闲放一盏吗,他又不干。”
“不干,不干那灯也闲不下。四卫子拿着呢,四卫子现在是海花子妻哥哩。”
“咋又成了四卫子,他妻哥不是李响娃么?”
“你碎碎地知道个啥。人家两个婆姨!”
“两个婆姨……一人两个那咋弄啥?”
“嘿……”老李笑得差点噎死,说“你娃瓜,还瓜得的厉害。两个咋啦,两个保险一个也闲不下。四卫子他妹我见过,长得就是好看,嫩的呀!我看顶多十七,肚子也腆下哩。”
丁丁像听天书,大惑不解的样子说,“咋这样……我看海花子不是那样的人。”
“你碎碎个娃知道甚。男人对女人,嗨,那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我要是再小十岁……”
“再小十岁你还不把天日塌豁。”海花子不知啥时候踅到跟前,又讽刺老李说:“这老怂又编排我啥坏话呢!我看你皮子松得很了,要不要我给你紧紧?”海花子抓住老李左手,力还没用到七分,老李已经哎呀哎呀直叫唤。
“楞怂,我这把骨头还能支住你整治。”
海花子鼻孔毛尖挑着一星鼻屎,撂掉老李枯柴一样的手说:“老怂,我看这里蝎子不多,你给咱定夺定夺,看是另外找地方还是就咂这没奶的焉奶头。”
“当然,搬家又不损害你啥利益,你那三轮动弹一下就是钱。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要不收钱,我们还愿意上北京。”
“老怂!我跟你不撇趟。蝎子捉不来谁都白干,我损失要比你们大多了。三轮蹦蹦烧的是油,可不是水。”
老李诡笑着说:“你咋不说你还两个家……就不兴扶贫一下,我们……”
“快得了吧!两个家三个家,那是男人本色。碰到手的好事谁不干。你老怂这辈子别想了。快说正事,走还是留?我也考虑了,现在捉蝎子的比蝎子还多,你老汉说不走咱就不走。我想也是,上次不是听这个听那个,瞎跑了几天,整个几架山跑遍又怎么样!”
“我看那就不走啦?”
“好,那就不走啦。丁丁不是嚷着要灯么?来拿。”
海花子前头走了,丁丁一骨碌爬起跟去把灯拿过来。这时,暮色浓重,有的人已经开始出发了。寂静了一天的荒原再次骚动起来。
老李的眼睛不如丁丁好使。秋后的天渐行渐短,才翻过一道山梁,脚下路已经模糊不清,但天上星星好像还没有睡醒,才挤巴着往开睁眼呢。好在今晚有两盏灯,老李得不时打开照下路,丁丁心疼地说他:“你就省省吧!这里又没处充电……”
光柱是红色的,捉蝎子用一般灯具根本看不到。蝎子都是晚上出动觅食,寻找异性交配。一般的白炽灯被蝎子体色反射,什么也看不到,唯有在红外线下,那黑色的身体就能隐现出透明状体形,这是让好多人纳闷而又没工夫研究的事情。然后就猜蝎子收去到底干啥用了,有的人说是入药,有的人说药房哪能用这么多,都叫南方城里人嘴脏吃了……大家也问过海花子,海花子应该知道,但海花子却说,具体我也不知道……
老李今晚准备带丁丁走得更远一点。他前天就去过,但当时已经天亮,蝎子怕光回窝了。他不时还是打开灯说:“只管跟我走,路上蝎子先不要捉。那沟沟蝎子多,到了地头你就知道哩。”
“那你还不把灯关掉,给别人带路呀!”
“嘿!这娃咋这小气,我知道我知道,还用你说。”
“就摸黑走。”
事情是在下半夜出的。老李说的那条沟蝎子就是多,并且个头也大,可把老李和丁丁高兴坏了。有时候在一个灯柱下还不止一只,而且是两三只在对博。
“老李哥快看,这是个大家伙。”
“快,用镊子夹。这大家伙毒性大,我这手吃不住。哎,咋搞的吗,咋就把镊子给整丢一个。丁丁你手快点,把那几个大的都夹了,我这边又看见几个小的。”
“老李哥,你可要小心,千万别让叮了。”
“放心,我这皮厚着呢,它扎上就跟扎在钢板上……咝!这孙子还真有股猛劲。”
“小心……”丁丁赶紧将灯亮挪过来看老李的手,脏兮兮的手套抹掉,其实什么也看不到,看的只是手的形状。丁丁问,“感觉咋样?”
老李嘿嘿一笑,说,“稍微有点,跟马蜂蜇了一个样。没事,赶紧捉。”
“你不是拿两根棍棍吗,咋就……再不要用手去捉。”
“没事没事。今晚夕争取捉它八九十来斤。丁丁你可要把袋口口扎好。你那小嫩手千万莫碰蝎子。这孙子我要是生吃十个,保险能扛住叮。”
丁丁惊讶地在黑暗中瞅老李说:“你咋有那想法?那是千万不能行的,老李。”
“开玩笑呢,你还当真。”
这时,夜已过午,高原的寒气袭人。星星似乎已经全部归位,各尽职责,一颗颗眨动着贼幽幽的小眼睛监视着这些夜晚都不回家的人们,好像还在问,咋不回家呢……而满山的捉蝎人远远吆喝,互相回应自己的存在方位。当听到带自己的亲人回应,那是一定要互致问候,让对方小心,然后又是长久的寂寞。荒原的骚动就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漆黑下进行。丁丁在家时最怕夜的漆黑,好像到处潜藏着魑魅魍魉,它们就是夜的使者吗?是夜的化身吗?这些都不得而知,反正只有恐惧时时在夜晚摄住他的意识。现在对夜晚的认识已经随着他的漂泊在外而改变,这只不过是时间存在的形式不同而已,就像老李说的,当漆黑一片时,你实际只是感觉孤单,是由孤单才演化成对黑夜的恐惧。丁丁想着老李的经典语录:夜晚不可怕,魑魅魍魉不可怕,该怕的应该是人。这世上由于人太多,人烦人,人见不得人,人仇恨人,最后人开始害人。
老李曾经不止一次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假如有一天,你老李哥老喽,走不动了,你小子翅膀硬了,那肯定是弃我而去,我就慢慢死掉。”
丁丁生气地说,“我现在就不想理你……”
“哎!现在你不会,因为现在你还需要我。”
反正丁丁一边捉一边就想了好多事情,包括将来到底是不是跟老李跟到底,老李这人他是好人吗?一旦他孙子毕业,他势必就要离开我呢!回去就像爷爷那样颐养天年,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么自私那么不顾儿孙死活……
老李说,“丁丁,你还是乖乖回去上学,这社会人不上学咋行。”
丁丁对答,“咋就不行?你不是也没上学。”
老李说,“咋能跟我比,咱们是隔代人,我不上学行你就不行……”
丁丁还再想着和老李的对话,显然他还没意识到老李在为他的前途担忧。而此刻,老李和他已经在分头行动,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至少已经超过百米。
“……丁丁,丁丁……”老李惊诧地大喊起来,“丁丁,赶紧走……”
“哎,老李哥,你怎么啦?我这就来……”
丁丁气喘吁吁跑过来。丁丁看见老李跌坐在沟坎上,右手紧紧抱在怀里。
“……让,让大蝎子叮,叮深了……这,这家伙毒大……”
“……让我看,快让我看……”丁丁抓起老李手,老李的手背已经开始变色,但在红外线灯影里是看不到这些变化的。
“你现在感觉咋样?”
“刚才疼,特疼。现在木了,胳膊已经没知觉了……”
“走,咱赶紧回。让海花子连夜送你下山……”
“不忙。娃,我估计没啥,你先扶我回咱窝窝上,我就想睡觉……”
“那咱走。”
丁丁费了好大劲总算将老李扶回睡觉的地点,摸黑让老李躺下,老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赶紧去叫海花子,看有啥办法。顺便弄点水来烧开给老李喝。
“海花子,海花子……”
哪有海花子,三轮车也不见。他还以为是摸黑走错点了,仔细看地上,三轮车的车辙和那堆再熟悉不过的稻草。这时他才想起,海花子傍晚下山了,到附近镇上去拉水。丁丁知道,海花子每次下山那要到天亮才能上来。他只好借着红外线灯光找遍那个停放三轮车的平冈,看看谁家的塑料鳖子还能有点水。这条干涸的荒原唯一有眼泉水还在秋季的枯水季节干掉了,所以海花子不得不到几十里山下去灌水。大家用光的水鳖子都会早早拿过来摆放在显眼位置,海花子生气了就骂:“买马买了头牛,没有好干手,有个好喝手。你们是来捉蝎子还是来喝水的。不行,得收钱……我这三天两头去拉水,几十里路,我赔得起吗!”
丁丁把所有的水鳖子挨个空,就那么一星半点空了有半杯水拿回来,倒进白铁罐头盒。他点燃了荒原上此刻第一堆星火,虽然并不大但也足以将他身边的黑暗驱赶开不少。火光的色泽要比那红外线灯色好看得多,一个少年稚气的消瘦脸颊在整个黑暗的大地间形成一个鲜明的灵性。此时此刻,这灵性就代表着世界生命存在……他感觉星星都以询问的神色对他探头探脑,而此刻的丁丁似乎置身于星星们中间,好像原本他们就曾经在一块玩耍过。星星们也有年老的和年轻的,也有像丁丁这样的少年。丁丁这样想,仰望深邃不可捉摸的高天,有了星火,天才显得硕大无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