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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小说(1)

大漠骟匠

李万成

(一)

德班差点儿被狼吃掉。有人说活该!德班是个坏怂,仗着劁驴骟马有几个臭钱,各个牧场上的姑娘都让他给睡了。要说起德班阿爸,那可是个好人,祖传的骟匠。那技术,没说的,草原上谁不夸奖。据说那骚牛儿马被人牵着在头里走,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已经被骟掉了。直到如今额济纳草原上的牧人们一提起德班阿爸,还引以为荣呢,那老人不但技艺高超,而且仗义疏财,要是遇上主人家手头紧,牲口照骟,骟完了喝碗炒米奶茶骑上马就走。明年秋天你牧场上该骟牲口了他还来。

老人临终把走骟的绝技传给了德班,但告诉他:这活儿伤生害命的,骟不好要死牲口,况且这行当是拗天行事,平日里就要多行善事,给自己和儿孙们积点德!德班手巧,走骟技术传到他炉火纯青。这活儿可不是谁都能学的,可见这人就是个狠心的!

开头几年,德班真有老骟匠风范。给钱也骟,少给钱也骟,遇上孤儿寡母没人手的牧人家连工钱也不要了。德班长得虎背熊腰,身高力大,有的牧场上家里没有男人,跑了儿马或骚牛,德班只要一根套马杆子,顺手抓一匹马跳上马背绝尘而去,没多远就追住套牢勒倒了,不待那牲口挣扎起来,一近身就给骟掉了,那手法了得。这名声一传十,十传百,找德班骟牲口的牧人越来越多,他走的牧场要比阿爸那时走的牧场远得多。再说德班又这么豪爽,手艺又好,一般的牧人宁肯多付他工钱,也不少付。但是眼毒的老牧人说德班只学了他阿爸一半的本事。

我家牧场的驴群里新添了一匹小驴驹,长得十分可爱,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常常跟在我们一群孩子后边在草地上跑。小驴驹黑亮亮的毛,柔软的白嘴唇,大大的黑眼睛,和我们对着看的时候里头能照见人影儿呢;修长的腿,小小的蹄儿,蹄腕儿上有一小半儿黑毛遮着,细瓷般黑亮,走起来小鹿一般轻灵,真乖巧。后来长大了,就学坏了,肚子底下甩着镐把长一条黑棒子,见了草驴就追,连生它的灰草驴都不放过。一发坏就到处尥蹶子,又踢又咬,像发了疯,有一回在羊盘上撒欢儿惊了羊群,羊群下午就没回井上来喝水。阿爸骑马找了两天才把羊群圈回来,可是丢了小羊羔,阿爸生气了,骑马出去请了德班。

德班来了,骑着他的黑儿马。这小子财迷心窍,当骟匠挣钱还挣不够,又买来一匹东洋种马,给各牧场上的马群配种再挣。钱多了,烧得慌,挣得多花得多,大人们在背地里说,他的钱都花在女人们身上了。那天一大早阿爸把羊群、驴群都放出去,只把黑叫驴戴上笼头拴在拴马桩上。听人说德班的走骟十分了得,去年纳顺诺尔牧场上来了两个赌钱的汉子,骑两峰大骟驼窜到各个羊盘赌了几天几夜,也没见他们赢几千,后来才看出点儿门道:几个赌棍老在德班羊盘上绕,还唱一些骚味儿十足的情歌,原来他们是冲着娜仁图雅来的,一来二去绕的久了遇到冈察。“咋,瞄上德班婆姨了?那你俩可把卵子攥紧喽!没球事干惹那个骟蛋的。”那俩赌棍跟前一打听,是骟匠德班的婆姨,舌头伸了老长,骑上骆驼一溜烟儿跑了。第三天德班从老林子打狼回来,听见点儿风声,骆驼也没下跨枪追了几天几夜,追到那俩赌棍的牧场上,把人打倒捆个四马攒蹄扒下裤子要骟蛋,俩赌棍咬紧牙关死不告饶,德班大怒。牧场上的牧人拉不开只好向森林警察报了警,德班被拘留了半个月才放回来。今天德班要亮他的手段了,我们一群半大小子都守在毡包周围玩,不肯远去,一心要开开眼界。

阿爸抽空来帮忙,德班摇摇头,只把缰绳塞给哥哥,你只管拉着朝前走!黑叫驴以为要放它回驴群,兴冲冲地跟在哥哥后面走。我看它又想进驴群里去干坏事了,还没注意什么事儿,只听德班照驴屁股啪啪两巴掌,黑叫驴一凹腰,他右手往叫驴胯下飞快一捋,一扬手飞过两个肉蛋儿,咕辘辘滚过我们脚下,在地上跳了几跳,才牛眼珠子似的停住了,沾满了沙子。哥哥吓得撂了驴缰绳飞也似的不见了,我看着那两颗布满青筋和血丝的驴卵子,只觉得尻壕一紧,肠子都短了,打脚底下凉飕飕的,人也矮了半截。再看黑叫驴猛一弓腰,撇着两条腿可怜巴巴像个要屙屎又努不出来的人,连一步也挪不动了。德班把右手里杨树叶形状的小刀在皮裤上擦掉血污装进兜里,呸呸!往手上吐一泡唾沫,往叫驴那没卵子的空皮上一抹,好了!拉上溜一溜,别给喝水,别让卧下,溜到天黑就可以了。

接过阿爸的钱,德班回头就找不到他的坐骑,只从拴马桩上解下半截挣断的缰绳。忽听我家毡包后头踢成一片,沙土飞扬,跑过去一看,东洋马早跨在一匹红骒马背后忙活开了,气得德班吐口唾沫蹲在沙地上抽根烟等着。老小子,这回可不是我家请你的,你白忙活。

从那天起我就不喜欢德班,认定他是个狠心的人。我不明白那些姑娘们凭哪一点爱跟他好,我想她们只要见过一次德班骟驴,保准一辈子也不敢跟他好了。德班放下比月亮还俊的娜仁图雅闲闲儿的,自己在满草原串房子,就像他的东洋种马,走到哪个牧场都要硬插一杠子,他老婆也拿他没办法。要说起德班老婆,那可是这草原上百里挑一的美人儿,我们男孩子一提找老婆,肯定说要找那样儿的!

德班老婆结婚倒是结了好几年了,因为一直没生孩子,倒越发漂亮了,用毛驴冈察的话说:女大十八变,全凭棒子楦,楦好了楦成个貂蝉,楦不好楦成个笸篮。就因为德班心黑手狠,才没人敢打娜仁图雅的主意。当年有多少骏马一样的小伙子追她的啊,不知怎么看走了眼,嫁了德班,那小子牛粪得了鲜花还不知足,就像我家黑叫驴,天生坏怂一个。

黑叫驴自从那天让德班掏空了,一直弓着腰,像个单峰驼,撇拉着两条后腿,似乎两腿间夹了颗篮球,生怕一走就掉下来,我们都说它完了!谁知过了不久,长成一匹又高又大又漂亮的黑骟驴,见了草驴还追,等追过几道草坡追得草驴站定了等着它了,它却不知道到了一起要干个啥,像个得了健忘症的人,站在那草驴的后边儿发呆。过了很久才承认了现实,彻底老实了。长成了驴群里最标致最健壮的大哥哥,再也不追草驴了,可以一口气从四十里外的纳林河里驮两大木桶水回来。

(二)

要说德班倒霉就倒在他的狠心上,有一回他给荒原那头的一家牧场上骟完牲口,主家从来没见过这么炉火纯青的骟匠,杀了一只羊,非要留下他喝酒,请来几个邻近羊盘上的汉子来陪他,几个人又唱拳又喝酒,喝高兴了一人手提一瓶二锅头,咬掉盖儿各吹各的。喝到半夜,大家都喝大了,看蒙古包里横躺竖卧的四条汉子,醉的不省人事,德班哈哈大笑。他骑马往回返,穿过几十里老林子,天放亮时听到一个大树洞里狼崽子吱吱叫,德班跳下马,从靴子里拔出刀弯腰往洞里看,见洞口拖出一截铁链子,两道幽幽的绿光从洞底射出——嗯!这狼给狼牙夹子夹住了,还拖回夹子和铁链。真他妈运气好了不用起五更!德班张嘴横叼住刀子,腾出双手拽住那铁链一叫劲儿,一匹高大的公狼被倒拖出来,公狼腿被夹断了,被他这么一拽,疼极了,猛一回头咬住了德班的左手,德班对自己的快手太自信了,从没想过在这草原上还有什么比他的手快,这一下四只眼睛怒目相向,他们两个一声不吭地下死劲,只听手背骨头咯嘣嘣响,德班倒抽一口凉气,一阵钻心的疼,只觉得一颗颗狼牙咬透了手背,见那公狼牙叉骨上鼓起一棱子肉,正在往断咬。听到那排利齿切断筋骨的轧轧声,疼急眼的德班抬腿往狼背上猛踢几脚,咔嚓一声踢断了狼腰。公狼的后半身颓然瘫倒在草地上,可那一口白牙深深地咬进了手背,他两个一声不吭,两对眸子毒毒地逼视着,谁也不打算放过谁,谁也摆脱不了谁。

天知道这匹被夹断了后腿的狼能把快手德班给咬住,德班抽不出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老子活剥了你!他飞快地从嘴里拿下刀子,只一下就把公狼从咽喉直划下尾根,肚子上的白肉随刀子翻出来,他变魔术般地使刀从狼脖子一绕,仍把刀咬进嘴里,右手抠进狼肋骨里猛一展腰,像他扒光姑娘们的袍子那样,公狼被白生生地活扯出来扔在沙地上。狼皮到了他脚下只连着条尾巴,可那狼决不松口,丧心病狂的德班恨不能咬那狼一口,一刀插进公狼牙叉子里,猛一撬,刀断了,才救出左手。可手背上一串子黑紫的血窟窿,早中了毒,血肉模糊眼。看着左手肿成大馒头,再看那公狼赤精着一身白肉躺在沙地上,全身的每一寸肉都疼得颤抖,但那对冒火的眼睛始终紧盯着手提狼皮的德班。公狼始终没有哀叫使德班不能快意,他一靴子踩住尾根,猛一扯倒扯下那尾巴跨上马就跑,那满是狼毛的尾巴在他身后一撅一撅,远看像一峰发了情的儿驼。

德班从此残了左手,劁驴骟马再也听不到那啪啪两声,可那小子心更黑,手更狠了。他骟牲口只在右手掌中藏了那把小刀,左手往那叫驴屁股上只一拳,那驴吃一惊一凹腰,他顺手往胯下一掏,一扬手俩驴卵子早飞了,每颗还带着一截颤悠悠的肉线儿,吓得人们不敢到跟前看,况且他从不回头,可每次都准准地扔在年轻女人们身上。这小子满脸杀气,越看越像个屠夫。

德班自从残了左手,就和狼拧上了。秋天一骟完牲口,一冬天挎着枪骑着大黑马钻进老林子去打狼,只要让他看见一泡狼粪或一处狼踪,哪怕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也要追进荒原里把它打死,把皮剥了回来,打伤的狼他从不补枪,把刀鞘横插进狼嘴里,用皮绳儿捆住,然后剥开狼脖子里的皮,左脚踩住狼头,右手抓住狼皮合着全身往后猛一蹬活扯下来,高大魁梧的德班成了老林子里的一个恶魔,一个十足的屠夫。几个冬天下来,卖了那么多狼皮,还没解了他的左手之恨。

那年冬天,大雪封门,黄羊都冻死了,天气降到了零下四十多度,人们出门尿尿都得带根小棒了。西伯利亚的寒风把牧场上的草根都扯出来了,德班骑马进了老林子六天了还没回来。天上飞过的乌鸦被冻死,栽到德班家门前。嗯,这可是凶兆!娜仁图雅只好向附近几个牧场求援,男人们持枪骑马进老林子去找他,他却在半晌午回来了。邻人们见德班平安归来,都来看望。德班狼毛也没打着一根,却抱回一只胖乎乎的小狼崽,狼崽在他怀里都睡着了。这狼崽可能还没断奶,胖乎乎的,全身毛茸茸的发黑色,我们一喊给惊醒了,打个哈欠,刚睁开眼,两眼像漆点一样黑。我们几个孩子轮着抱一抱,多好的小狗啊,你要是把小指头喂它,它就咂得吱吱响,痒痒的。

老人们劝德班,打猎要守规矩,把狼崽给送回去。德班满不在乎,说我要把它养大了活剥它的皮。人们悄悄骂他缺德。几位老人见劝不住,摇摇头离开了他家的房子,聚到一棵梧桐树下商量了一会儿,恰好进林子找人的马队也返回来了。大家都认为德班这样干会给牧场招祸的,本来都约好明天动身联合起来倒场的,大家当天就赶上畜群和勒勒车起身了。临走还有个好心的猎人圈马跑来关照德班当心母狼来找事。德班灌一口酒拍拍猎枪,一咧嘴满脸的不屑。

第二年春天,牧场上的草长高了,我们从冬场赶羊倒场回来。听说德班出事了,口不留德的人就说狼把他给骟掉了。娜仁图雅还没个孩子呐,咳!老人们都无奈地摇摇头。“这下我可能帮忙了。”有个小伙子这样说,一群男人们都笑,被老人们骂散了。我们在人群里左看看右看看,鬼才知道什么事儿让他们笑得那么开心。

后来才搞清,就在大家倒场走的那天,一周没回家的德班带的冷肉白酒都没了,他归心似箭,只管揣了从窝里掏来的小狼纵马往回赶,根本没注意那母狼远远哨着他。借着林子稠密一直跟到了我们牧场,闻着狼崽的气味连他家的房子都认下了。等天黑定了到老林子深处一嗥,那凄惨的嗥叫传进百年老林子,一个传一个的叫声,到半夜就聚了几十匹狼,踩得林子里枯枝败叶一片杂沓,挟着一股子腥风,直奔德班牧场。

有人说德班是头叫驴,一年四季不放牧,骟牲口的活儿又不费力。到谁家牧场上还不是敬为上宾,大碗喝奶茶,大块儿吃肉,好吃好喝长了一肚子坏水。在外边风流浪荡够了,回了家一看那些姑娘都不如他的娜仁图雅漂亮,他俩没孩子,住的又偏远,白天驴劲儿上来了扒光娜仁图雅的袍子就干。

那次钻了六天老林子连根狼毛也没见着,回来下马等到人们散去,急匆匆进了屋。娜仁图雅高兴地给他端上奶茶手把肉,德班又从柜里提出瓶白酒,又吃又喝。喂完黑马和小羊羔,天已黑了,娜仁图雅挤来羊奶,可那小狼不会舔,她家只有喂羊羔的牛角奶嘴儿,就把奶灌进去喂那狼崽儿,喂完了还找张羊皮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