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车站。
纳实在推开屋门走进候车室。
他抖落身上的积雪,走到火炉旁。
炉中煤即将燃尽,闪着微弱的光。
纳实在捡起火棍捅了几下,抓了几块炭扔到炉中。
纳实在从怀中掏出两个棒面馍放在车上面烤上。
纳实在靠在炉边的长椅上打着瞌睡。
旺盛的炉火照的室内透亮。
郝队长带着寒气撞进门来,他使劲跺着冻木的脚,他把打着呼噜的纳实在惊醒。
郝队长:“咳——你咋还在这儿!嗯,咋样,还好受吧,这鬼日的天,好大的雪啊,其实那几个人可在外边遭罪了哩。”
纳实在往边上挪了挪,郝队长凑到了长椅上。他烤着脚,纳实在递给他一个馍,他望了半天,又放在了炉盘上。
纳实在明知故问地:“队长,能抓住么?”
郝队长:“抓个熊,那驴日的可能哩,他要跑,谁能抓住他。”
纳实在:“既然抓不住,那又何必追呢。”
郝队长唉声叹气地:“哎,你不知道,那小子有多能。赶车这对他来说是小把戏,其实他耕、耙、犁、锄、扬场、赶碾、砌砖盖房,样样都行。马上要春耕了,到哪找这样的好劳力啊。唉,追吧,追上是没希望了,做个样子吧,要不大队知道,麻烦就来了。”
纳实在:“抓住不会处置他吧。”
好队长:“处置个屁,人家又没偷没抢。”
纳实在:“这么个天气,他能跑到哪里去呢?”
郝队长(同情地):“山根下有他的个姑妈,准是跑到那达去了。唉,人呢,也不容易哩。我知道,就是抓回来,拴住身子也拴不住他的心。没个好女人,没个家,他哪达都待不长,腿在他身上长着,今天抓回来,明天还会跑哩。”
纳实在翻着馍。
郝队长点上烟,舒心地抽着。
两人沉默良久。
郝队长(没头没脑地):“哎,实在,我看出来了,丁玉莲恋上你了,你跟她成个家吧。”
纳实在(局促地):“这事我还没想过哩。”
郝队长打断他:“啥没想过,我知道你是嫌弃人家哩。嗯,我实说吧,丁玉莲有时是和男人胡唠哩,可那有啥。其实好些女人年轻时都上过当哩,可后来都成了正正经经的人。这年头一个女人领着个娃,你说让她咋整咧。”
纳实在:“这事以后再说吧。”
郝队长伸了个懒腰:“你别在意啥国际饭店。我知道她就和买大喜好,可不知咋的,她对买大喜也不太好。其实你俩倒是挺合适的,她还会生娃娃,以后就在这拉扯着过吧,两个人过日子总比一个人轻松。这饥荒年景眼看就要过去了,日子总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日子好了,在哪都不是一辈子,丁玉莲可是个不错的女人哩,里里外外一把手,能着哩。”
郝队长说完,头一偏,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瞌睡。
纳实在眼角噙着泪花怔怔地望着炉火。
[纳实在的男中音:
这一席话,使我猛地醒悟了。一个人会不会过日子,不在乎有何粗浅,有无文化,只要感情真挚,通情达理,她自然会显得高大庄严。我忽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地冲动,我要赶紧回去,去和我亲爱的肉肉丁玉莲会面。]
一列火车鸣叫着咣的一声停在了车站。
郝队长跌撞地爬上了客车。
客货混装的列车鸣叫着离去,在白雪中消失。
50.路上。
天际渐渐泛起一片鱼肚白。
青莹莹的天,白茫茫的地。
纳实在踩着雪,充满激情地咯吱咯吱走着。
雪地上拖着他留下的一串清晰的脚印。
51.丁玉莲家。
盆中冒着袅袅水汽。
丁玉莲蓬着发在洗羊杂碎。
门外忽然传来了纳实在的脚步声。
她欣喜地抬起头向门口望着。
纳实在充满感情地嚷着:“肉肉,我回来了。”
丁玉莲倦怠地瞪着纳实在:“那几个傻熊回家睡觉了。你真的傻乎乎地去追,唉。”
纳实在一怔:“队长让我去,我怎么能不去。”
丁玉莲:“怎——么,怎么要是追上了,你还能把他拽回来么。”
纳实在(赌气地):“当然要把他拽回来,你知不知道,他也是个好人哩。”
丁玉莲(委屈地):“我也没说他坏呀,你呀,眼里根本就没有我。”
纳实在:“哎呀,这是啥话。你知道喜喜子临走时说了些什么?”
丁玉莲收拾着瓦罐,但随即大笑起来:“跟你叨咕些啥,我怎么知道!”
纳实在一本正经地鼓足精神:“他劝我——跟你结婚。”
丁玉莲将瓦罐放进土台:“他操的心倒是挺多。”
纳实在:“郝队长也是这么说的哩。”
丁玉莲擦着手:“他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咱们的事,不稀罕别人多嘴,我有我的老主意哩。”
看着丁玉莲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纳实在一阵心酸,抱头爬在了炕沿上。
丁玉莲开心地掩嘴一笑,正要上前,忽然门外传来了瘸子走路时那特殊的脚步声,她忙顶好门。
瘸子推着门:“玉莲,玉莲。”
许久,丁玉莲才用一种懒洋洋的口吻:“谁呀。”
瘸子跺着脚:“我呀,是我。”
丁玉莲玩弄地笑着,声音拖得极长:“睡啦,要是还有活,等我起来再干。”
瘸子压低声音:“不是干活,你起来,在羊圈的第三个柱子上头,我还给你藏了东西哩。”
丁玉莲:“那好呀,等会,我起来去拿。”
门外瘸子不吱声了,他不住地跺着脚。
良久,才悻悻地离去。
丁玉莲听着脚步声消失了,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到趴在炕沿上的纳实在身旁。
她调侃地:“傻狗狗,我跟你耍着哩。”
她念叨着将纳实在的手分开围在自己腰间,然后掀起自己衣襟,将纳实在手插在里面捂了起来。
丁玉莲:“傻狗狗,你真是个傻狗狗。你就知挑水劈柴,生娃娃,你还得洗尿褥子。一天烟熏火燎的,烤得你头上都长草哩。你还能像现在这样来了就吃,吃完嘴一抹就读书么。你呀,真傻。”
纳实在听得目瞪口呆,猛地一下把丁玉莲搂在了怀中。
纳实在轻柔地抚着丁玉莲的头发,嘴中喃喃地说:“玉莲,我们还是结婚吧。别人怎么过我们也怎么过,让我来分享你的负担好么。”
丁玉莲深情地在纳实在胸脯上捶了捶。一双明亮漂亮的眸子紧盯着纳实在:“我不能让你和别的男人一样,老婆娃娃热炕头,那是最没起色的货。你是念书人,就得念书,我要你分担啥,你个瘦鸡猴能分担啥。只要你念好书,是个有出息的,哪怕我头上长草也心甘。”
纳实在抱紧丁玉莲:“不,我不能让你那样。我们的日子不会比别人差的……”
丁玉莲:“哎,你个狗狗咋这么傻,着啥急,成家,我早就想着哩。要不,我这是做啥。等年一过,咱们就登记。”
丁玉莲幸福地在纳实在怀中闭上了眼睛。
纳实在颤声地,轻轻地在丁玉莲美丽的唇上深深地吻了一下:“我的好肉肉。”
52.院子里。
土房子面前停着一辆拖拉机。
中年汉子几个正忙碌地搬着行李。
郝队长阴沉着脸站在旁边观望。
纳实在站在将熄灭的炉火旁沉思。
门外老上海喊着:“哎,侬看,该道个别么。”
中年汉子几个人走了进来和纳实在寒暄。
老会计:“实在,你不想点办法出去么。”
纳实在摇了摇头。
中年汉子小眼睛闪着诡异的目光,怪笑着:“人家实在交了桃花运,不走了。”
其余几个人不解地怔了怔,但随即会心地大笑起来。
五大三粗的汉子拉住纳实在的手:“我们先走了。”
随着一阵马达声,中年汉子们远走高飞了。
纳实在出神地望着墙上的马灯。
郝队长拍了下纳实在肩膀:“尕娃,别难过,好日子在后头哩。他们走了还有丁玉莲哩。”
郝队长想起什么事似的,他摇了摇头:“明天是大年三十,和丁玉莲过个团圆年吧。下午我派人送你去大队部,大队要你哩。”
纳实在(意外地):“啥事?”
郝队长摇了摇头:“去你就知道了。”
说完拖着疲惫的脚步出门而去。
53.丁玉莲家。
丁玉莲家的炕上。
纳实在给花花喂饭。
端着饭碗的纳实在幸福地望着丁玉莲和花花。
一个农工跨进门来。
丁玉莲忙跳下炕来问道:“吃了么,没吃我给你舀。”
农工:“以后再吃吧,我找实在有事哩。”
丁玉莲(诧异地):“什么事。”
农工:“我不知道。郝队长让我把他送到大队部去。”
丁玉莲(急急地):“多会儿走。”
农工:“现在。”
丁玉莲(沉思地):“要人,也不等到年过了?”
农工对纳实在:“车套好了,走吧。”
54.大路口,雪地里。
丁玉莲抱着家中一床大花被站着。
农工赶着毛驴车和纳实在向这边走来。
纳实在老远就跳下车来。
丁玉莲伤感地:“把被子带上吧,外面冷。”
纳实在:“行了,我有网套哩。”
丁玉莲:“行个啥,出了门不比家中,网套顶个啥。”
她不由分说把被子放在车上,卷起网套低着头大步走了。
她丢下了句呜咽的话:“活做完了就快点回来。记住,只要你念好书,是个有出息的,哪怕我头上长草也心甘了。”
纳实在答应着,怔怔地站在路上。
大地皆白。
一片沉寂。
驴车呆立。
农工观望。
良久,农工说:“实在,走吧,时候不早了。”
55.大队部办公室。
办公室里胡乱堆放的行李。
几个农工和纳实在无言地呆坐着,各自埋头想着心事。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和小伙子走了进来。
干部扫视了一下四周,从口袋中掏出一片纸来默数了一遍,回头对小伙子说着。
干部:“嗯,到齐了,你把他们拉去吧。”
院中停着一辆拖拉机。
小伙子发着车。
他走到站在车旁的人群问道:“听说你们这些人里有个右派,是谁。”
纳实在抱着被子:“是我。”
小伙子:“我知道,你就坐到驾驶室中。喂,听着了没有,抓紧上车,给我坐到车斗里。”
56.乡间小道。
太阳无力地在雪原上空踱步。
大车在一条乡间小道上行驶着——目的地山脚。
驾驶室中,小伙子目光炯炯地注视前方。
小伙子:“我爸认识你,他在干校待过。”
纳实在(意外地):“哦。”
他失视的目光瞪着前方。
车正向山脚下驶去。
小伙子:“你知道咱们去哪么?”
纳实在:“不知道。”
小伙子(生气地):“唉,大队让我把你们运到山脚下那个队。那里你大概也听说过,是个专门整治人的窝窝子。本来没有你……可是……”
小伙子的声音:
“前些天来了个往外办户口的人,他说你们队这几天跑了个人。这个人和你关系极好,你俩每天夜里在一起,肯定不会办好事,一查发现你的帽子还没摘掉,眼下还不老实。几个干部一碰头就把你也弄在里面去了。唉!遭罪哩。”
车突突叫着向前驶去。
满天灰云,浑重浑厚。
满地皆白,弥漫朦胧。
充满神奇秘密色彩的山峦跳跃着,跳跃着……
[纳实在放羊的画面。
纳实在在小西峰沟拓岩画。
纳实在在拜寺口仰望双塔。
纳实在在黄河落日的余晖中乘羊皮筏子漂流而下…
男中音:
后来等到经过许可又回原来的生产队,才知道丁玉莲在我被送走五年之后,领着花花出了远门,从此音信杳无。
期间,我在贺兰山放过羊、在农场掏过厕所。
我的玉莲,我的肉肉让我静下心来读书,于是我在石嘴山留了下来,研究贺兰山岩画,西夏遗存,竟然也有所成。]
57.夜。
朦胧静谧的雪夜。
整个世界处在一片纯洁的灰白之中。
纳实在踩着积雪咯吱咯吱走着。
他的脚步是那么充实而富激情。
[掠过镜头的雪花。
和煦的朔风热情地鸣叫着。
雄伟壮美的《石嘴山恋》响彻着……
黑鹰那个恋山峦呦
悍马那个恋草原呦
喝黄河水长大的儿女呦
生生死死恋着个石嘴子山
风吹草低歌声飞
渔舟唱晚波光涟
白云生出情无限
长河落日对青山
我那可爱的家园
塞上那个小江南
小江南呦
缓缓地,淡淡地越来越响烈,仿佛来自遥远的天籁,又是那么的充满乡土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