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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汝归沧海我归山

悟则天高地广,鸟飞无边。迷则羊肠小道,崎岖难行。

禅宗并不否认生与死,不生不死的生命并不存在。不生不死的只是自性真心,也就是佛性,也可说是精神。

文学艺术的主题似乎是永恒不变的,从古到今没有跳出生与死的圈子。说文艺是人学,说明白些就是对从生到死的,全过程的探究。所谓生命意识,也只是对由生到死的终极关怀。在生死两者间,对死亡的认知程度,可以说就是生命的境界。严格的说,无生命意识的文笔,是算不上文学作品的。

儒家很讲究死的价值,“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对死者也很尊重,“慎终追远”。

道家飘然而来飘然而去,顺其自然,对死者“鼓盆而歌”。

释家说空,生死皆源于空而归于空。《肇论》说“天地与我同根”。根在何处?根在空处。释家的“空”并非虚无,而是说世间一切瞬息万变,没有任何状态可以持久。一切存在全是真实,但若以为那存在永不消亡,便是虚妄。刹那刹那,恒转如瀑流。刹那即永恒,永恒即刹那。真空妙有,才是“空”的本意。

马祖道一禅师将圆寂前,身显微疾。院主问他近日身体怎样。马祖答:“日面佛,月面佛。”日面佛长寿千年,月面佛寿命只有一天,马祖如此回答,意思是长寿短寿,无二无别。

对生命的来去,佛门有“俗谛”、“圣谛”之分。对痴迷不悟者而言,“流转”于十二因缘,六道轮回。大彻大悟则“还灭”十二因缘,涅槃寂静。“缘起性空”,“缘起”是俗谛,“性空”是圣谛。对已入佛地,悟入佛知见者,则既无俗谛也无圣谛,无流转也无还灭。

六祖慧能临终对弟子们说,我自知去处,我去后,你们不要像世人那样戴孝悲泣,否则就不是我的弟子。慧能如此说,是不是真有世人不知道的去处,我辈不得而知。但崇高的信念,能使人极其平和而乐观地面对死亡,却是真实不虚,绝对可信的。

禅宗系“教外别传”,是佛学与中国儒家、道家学说结合的产物,是完全中国化了的佛学。禅宗对生命的理解,既非俗谛,也非圣谛。有僧人问南泉禅师,大师死后到哪里去?南泉答,到山下农夫家当一头水牯牛。按佛典说,只有业债深重,来生才会堕入畜生道。而功德圆满的大德高僧是不可能堕入六道轮回的。南泉如此答,可见他根本就不把教下所说的六道轮回当回事,也可见禅宗并不完全认同原始佛教说法。禅者一生,只为悟彻本来面目,悟出人人具有的自性真心,也就是佛性法身。用今天的话来说,也可说是崇高的精神。如此与佛教并不完全一致的理念,禅宗称之为超佛越祖,“踏毗庐遮那顶上行”。踏佛顶而过,由此可知禅宗离原始佛教距离有多远。所以自性真心也叫“非宗教第一义”,第一的是人心。

禅宗只说佛性不生不灭,色身则是缘聚而生,缘散则灭,生灭随缘。南泉禅师所答,正是这个意思。

有僧人问天柱崇慧禅师:“亡僧迁化,向什么处去也?”

崇慧禅师答:“潜岳峰高长积翠,舒江明月色生辉。”他是否答非所问?自己参悟。

禅宗之所以被称作“佛门贵族”,除了禅师高层次的文化水平外,对生命现象合乎人文精神的认知,是又一个重要因素。

有无生死,只是因人而宜,方便说法。禅宗说来说去,只是说心。出自内心,回归内心。净土地狱,统归一心。悟则不生不灭,迷则生死轮回。生死轮回也非前世今生,今生来世,只是在自己造就的苦海里不得清净。

唐代大禅师药山惟严门下,出了三个禅门巨匠,他们是德诚、道吾和云岩。三人得法后,奉师命各自去住山弘法。

离开药山时,德诚对两个师兄弟说:“公等应各据一方,建立药山宗旨。予率性疏野,唯好山水,乐情自谴,无所能也。他日后知我所止之处,若遇伶俐座主,指一人来,或堪雕琢,将授生平所得,以报先师恩德。”

德诚到了秀州华亭,在江上来回摆渡,随缘度日。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管他叫船子和尚。

道吾到京口寺住持,有一次,听夹山善会禅僧在给大众讲学。有僧人问:“如何是法身?”

善会答:“法身无相。”道吾笑了一声。

善会听见了,就下来问道吾:“某甲甚处不是?望为说破。”

道吾看出这是个伶俐僧人,就说,你去秀州华亭,找船子和尚吧。按理说,善会对提问僧人的回答并没有错,但只是说了法身无形象。而这回答应该是对已明白什么是法身的人说的。只说法身无相,提问的僧人依然不明白“如何是法身”。法身即自性真心,不可说没法说,说似一物即不中,只能悟出,无法说出。

善会找到船子德诚后,被船子和尚三次打入水中,在沉浮起落间突然大悟。有无不二,起落不二,一切对立都不存在,生死也是如此。住于“有相”“无相”都是错,开口就是错。

船子和尚对他说,你溯江而上,在深山里耕耘度日,待有可教诲的,觅取一个半个传承,不要断绝。

临别时船子和尚说:“你此去,须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吾三十年在药山,只明斯事。”他说的是“不二法门”。实相即无相,无相即实相。不仅自己彻悟,还要启迪他人。

善会上岸前行,不住地回头,似乎还有疑虑。船子德诚和尚看出他还是心存疑虑,便站在船头喊了声:“和尚!”待善会回头看时,德诚和尚倾翻小船,落水自溺而亡。他用生命告诉善会,不要颠倒妄想,不要有所怀疑。船子和尚以生命为善会开示了什么是“涅槃寂静”。彻悟生命的高僧,对待死亡的态度就是如此洒脱。生即死,死也就是生。

善会不再回头,善会走进了江上游的夹山,成为弟子众多的大师。善会禅师说法时,曾说一偈示弟子:

明明无悟法,悟法却迷人。

长舒两脚睡,无伪亦无真。

“不二法门”不是我们平常理解的没有区别。也不是不可分的“矛盾对立的两面”。而是不依“缘起”,直入“性空”。

道吾得知善会得法住山,就派了个弟子去验证。

那弟子见到善会问:“如何是法身?”

善会依然回答:“法身无相。”

弟子回来向道吾汇报了,道吾笑道:“此汉这回彻也!”他现在是真的彻悟了。师弟德诚虽死犹生,道吾放心了。

前后说法一样,第一次道吾不予认可,第二次道吾完全予以肯定。因为第一次善会是照本宣科,并非自己悟出。第二次回答,是由德诚之死和自己的参悟,悟出法身即自性真心,即佛性,不生不灭,无形象可说,依然是法身无相。善会明知是道吾派人来考测自己,却依然以以前的说法来回答。这做法本身就已说明,此“法身无相”与彼“法身无相”已有天壤之别。生死不二,实相无相。因为无相,无所谓生。因为实相,无所谓死。禅门的生死观,就是如此。

《维摩诘经》称“不二法门”为“不可思议”,不可思虑不可议论,只可心悟。许多问题的理解与说法的变化,很有些像老子所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生命有来有去,生命不来不去。一朝风月,万古长空。

苏东坡是个很精彩的人物,他的多彩就不说了。虽然不出世,也没有那么多的清规戒律,但他的禅境之深,许多高僧都不可望其項背。

鸠摩罗什,南北朝时高僧。天竺(印度)人,随母亲到西域。据《高僧传》载,鸠摩罗什“七岁出家,从师受经,日诵千偈,偈有三十二字,凡三万二千字”。一日背诵三万二千字。至二十岁时,已“道流西域,名被东川”,西域各国都以国师礼遇,名声已传遍中国。

公元382年,前秦符坚派骁骑将军吕光伐西域,大军出发时,符坚交代吕光,得到鸠摩罗什,立即送回来。可惜未等鸠摩罗什入关,符坚已因国内兵变身亡。

后来鸠摩罗什入关居长安,受国师待遇,翻译佛经三百多卷。今天流传最广的《金刚经》,就是他翻译的,门下有弟子三千多人。这么一个名满天下,泽被后世的大法师(不是禅师),对佛法的领悟可以说是深不见底了。

然而,在他临终时,他拿出藏在身边的真言(也称咒语),叫从天竺来的弟子们高声朗诵。因为他相信那真言可以起死回生,可以延长他的寿命。结果可想而知,就在真言的朗诵声中,他谢世了。

苏东坡最后一次流放地是儋州(海南岛),遇赦北归途中,到常州时,一病不起。朋友为他找来“神药”,他放到一边,没有吃。好友惟琳禅师不远千里赶到常州来看他,他们谈到了生与死,也谈到了鸠摩罗什的“真言”。豁达开朗的苏东坡,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拿鸠摩罗什取笑,作偈道:

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

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

浪出,就是没道理,莫名其妙。这就是完完全全中国化了的佛学——禅宗。

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因为有自身的种种欲望,所以才患得患失。什么欲望都没有,还怕什么呢?孔子说:“既患得之,亦患失之,则无所不至。”《心经》云:“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若说此偈是诗,这大约是苏东坡的最后诗作。若说此诗是偈,则是苏东坡的涅槃偈颂。

苏东坡在世间的最后时刻,惟琳禅师对他说,心念净土,即可转生净土了。东坡答,一切有为法,皆是虚妄。说罢,闭目而逝。一切放下,不沾一粒尘埃。生也潇洒,死也潇洒。

苏东坡生前最喜爱的诗人是陶渊明。陶渊明有《挽歌》一曲,是为自己写的:

亲者或余悲,他人业已歌。

死者长已矣,托体同山阿。

想来,这挽歌所唱,苏东坡是爱听的。

宋代保福清豁禅师临终有偈说:

世人休说路行难,

鸟道羊肠咫尺间。

珍重苎溪溪畔水,

汝归沧海我归山。

悟则天高地广,鸟飞无边。迷则羊肠小道,崎岖难行。迷悟只在瞬间,相隔不过咫尺。咫尺就是八寸。一朝悟彻本来面目,生命就如沧海横流不枯,云山苍翠不老。识得自性真心的禅者,就是如此。禅宗并不否认生与死,不生不死的生命并不存在。不生不死的只是自性真心,也就是佛性,也可说是精神。

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相信来世,都把一切寄托在来世,今生今世吃再多的苦也无所谓。佛教也是如此。虽说佛教的最高境界与禅宗无异,而在佛事中,那最高境界几乎已被淹没。

禅宗不然。源于心归于心,生也是心,灭也是心。明心见性,不是为了来世,只是眼前当下。因为过去已逝,将来未至,现在只不过是刹那间。认识本来面目,自己拥有一个清净心,也启迪众生有一个清净心,随缘度日,了此一生。禅宗旨意,只是如此。

即便成了佛,成了佛祖,也绝对没有永垂不朽,万寿无疆的道理。人总是要死的。禅宗不回避死亡,也从不给修禅者以任何来生的承诺。在对生死的认知上,禅宗与儒家、道家是完全一致的。

在中国,只有道教,才宣扬“长生不老”,“得道成仙”。

有僧人问大宗师临济义玄禅师:“成佛是否究竟?”意思是成佛是否功德圆满,不生不灭?

临济回答得明白无误干净利落:“你若道佛是究竟,缘什么八十年后,向拘尸罗城双林树间,侧卧而死去。佛今何在?明知与我生死不别。”佛祖活了八十岁,側卧着,很安详的死于拘尸罗城外的树林里。我们会死,佛祖和我们一样,有生有死。

禅宗对生死的认识,就这么简单明了。

追求来世的人,希望被佛祖超度的人,莫入禅门。

文学艺术追求的不生不灭,长存不毁的只是生命。这里所说的生命长存,不是肉体的长生不老。文艺贡献给社会的,不应该仅仅是几篇文字,几支长歌短调,而是生命意识。所谓传承,传承的正是这个。当代文学所欠缺的,也正是这个。生命的价值不是作家创造的,正如作家不可能创造生命一样。

“汝归沧海我归山”。个体的生命有生就有死,而生命意识的存在,如青山如沧海,不生不灭,不断不长,不即不离,不一不异。

恰便是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