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莺飞莺啼,寒暑交替,飘忽不定,谁也无法永远留住大自然美好的瞬间。但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有着氤氲不去的美好。
明心见性并不只是禅门功德。没有真性情,又怎么可能说真话,写真言呢?
每年春天都要到山里去,那九曲十八弯的山径已经很熟悉了。崖畔那株桃树,又如往年一树绚丽。山林中莺啼千转,也如往年。忽然间就想到唐代禅师怀浚的两首诗。
其一:
家在闽山东复东,
其中岁岁有花红。
而今再到花红处,
花在旧时红处红。
其二:
家在闽山西复西,
山中日日有莺啼。
而今不在莺啼处,
莺在旧时啼处啼。
看似平淡的诗句里,有着咀嚼不尽的绵长淳厚。
怀浚和尚是在说缘起性空。有了春风、春雨、温度和花蕾,花开了。阳光明媚、草长花开,正是此时,你到这里,在这树下,听见了莺啼。因缘和合,才有了此刻的所见所闻。当这些条件消失,花谢莺飞,归于寂灭,无所见无所闻。有彼才有此,无此也无彼。这相互依存的关系,就是“缘起”。这是佛教和其他宗教的基本区别。世间一切,依缘起缘散而生生灭灭,没有永恒的存在。这叫缘起性空,也就是佛门所谓的“色空”。
还有一首无名禅僧的诗,一并抄录,读之或有助于对怀浚诗的理解。
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
春至百花开,黄莺啼柳上。
这不可见闻的“实相”,道家称之为“道”,归宗于自然。佛门称之为“心”,能感知一切,蕴涵十方世界。换言之,永恒只存在于心。禅诗禅画,当然离不开禅关佛理,但字面画面上却无一字一笔,那理义在诗画之外。虽不露痕迹,但真实地存在着。实相无相,全凭感觉,其实也正是一切文学艺术的最高标准。
怀浚和尚这两首诗,可以说深得实相无相的妙旨。完全不当他禅诗,也是佳作。
花开了,一片绯云。花谢了,云彩散去。但即便是在冬季,路过春日艳红处,那片红云肯定还会从你心底泛起。今年春天,莺声虽然已不在眼前这棵树上,看着那一树新绿,莺声分明依然就在那鹅黄嫩绿中。花开花落,莺飞莺啼,寒暑交替,飘忽不定,谁也无法永远留住大自然美好的瞬间。但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有着氤氲不去的美好。不仅仅是因为外界的美,世界才美好,更多的是因为与生俱有的内心世界的美。否则,明知是好事,也不会去做。
《指月录》载,东晋时,有个名叫耆域的禅师。有一天,一个名叫竺法的僧人请他为大众说法。求法的听众来了许多,他登座后只颂一偈:
守口摄身意,慎勿犯诸恶。
修行一切善,如是得度世。
法行情他再多说一点,并说:“如斯偈义,八岁童子亦已谙诵。”你说的那几句,八岁的孩子都能说得滚瓜烂熟。
耆域说:“八岁虽诵,百岁不行,诵之何益?”
在同一篇里,还记载着唐代白居易在杭州做太守时,和鸟巢禅师的对话。
白居易问:“如何是佛法大意?”
鸟巢禅师答:“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白居易说:“三岁孩童也道得。”
禅师答:“三岁孩童虽道得,八十老人行不得。”
要认识和拥有那干干净净的美好,禅门称之为明心见性。也就是回归与生俱有的赤子之心,这回归的路程漫长而艰难。
唐初有个叫无尽藏的尼姑,在山里念经礼佛,苦修多年,总还是感觉心里漆黑一团,于是便在一个春末出门云游参学。她走过了不少名山大川,到许多佛寺向大德高僧请教。结果还是不明白,只好在又一个春天到来时,踏上了归途。
她快步登上山崖,推开院门,院内一树梅花正开得灿烂亮丽。梅花年年开,可就在那一瞬间,无边无际的光明注入了她的内心世界。
最美好的一切不就在自己家里,在自己的心里吗?我们所要做的,只是呵护这与生命同在的美好。行走千万里的寻找,找来找去,只是为了寻找那个心。最美好的,最值得珍惜的,只是自己那被尘埃复盖的心。
这就是“悟”。那是怎样的一种境界?从她当时写下的诗句,或许能有些感受。
尽日寻春不见春,
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
春在枝头已十分。
读这诗时,想到了崔护和他那传诵千古的佳句。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有人说这是爱情诗,那是好事者的杜撰。人事变迁,岁月流逝,不变的是纯净美好的心灵。去年春天,姑娘在桃花树前,给了他一瓢清泉解渴。如今人事已非往昔,但那美好的情景,依然存留心田。正是“而今再到花红处,花在去年红处红”的意境。
不管再过多少年,人类的良知不会泯灭,后人或许看不清古今多少事,但总能清晰地看见“桃花依旧笑春风”。
天地悠悠,缘起缘灭。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如鸟飞无踪。如如不动的,只有美好的心灵世界。维系古今,蕴涵天地。
禅门所谓自性真心,我们也可以理解为真性情,性情中人。当文学刊物的编辑,读过许多文稿。常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有的作品,虽然从结构到叙述都不成熟。但一读之下,就有感觉。而有的作品,从结构到叙述都无可挑剔,但读后毫无感觉。原因和很简单,前者是真性情的流淌,后者是在“做”文章。
前者只要在技巧上略加修正,就是好作品。后者无可救药,怎么修改也无济于事。
真正的作家都是性情中人。反之全是文坛混混而已。明心见性并不只是禅门功德。没有真性情,又怎么可能说真话,写真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