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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客舍青青柳色新

“平常心是道”。

光阴似箭,携带着一切,从天地间匆匆而过。

朋友来去匆匆,待朋友的真心不会来去匆匆。

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开篇就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天地是个旅馆,光阴万物,来去匆匆,如行旅的客人。天地和生命万物的关系,也就是过客与旅馆的关系。来去匆匆,生灭不已。

李白的年代,佛禅炽盛,士大夫鲜有不读佛禅的。李白这篇文章受此影响,是毫无疑义的。

《楞严经》说:“比如行客投寄旅亭,或宿或食,宿食事毕,束装前途,不遑安住。若实主人,自无悠往。”意思和李白说的一模一样。经中所谓“主人”,是旅亭,不是旅亭的老板。

《楞严经》通篇说心,说心与万物的关系。心是清静不动的,而种种景象,山河大地,人世百态,以及由此而来的种种妄想烦恼,会在心里纷纷扬扬。这一切都不是心中固有的,是客人。佛门称烦恼为“烦恼尘”,也称“客尘”。尘土飞扬,心不飞扬。客尘来去,心不来去。楞严经中所说的“旅亭”,就是心。

一次去山里,山道上有一座石凉亭,据说已存在上千年了。进凉亭歇息时,发现亭梁上已栖有一只乌鸦。乌鸦见有人来,并不惊惶飞去,看了来人一眼,顾自闭目养神,我也顾自坐下。两者相安无事,当然也无话可谈。过了好久,乌鸦睁开眼睛,并不看我,展翅飞去,瞬间即逝。我也起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鸟飞无痕,人走无踪,只有那座凉亭,依然立在山道上,望着深涧无人,风过叶飘。还会有鸟栖息,还会有人驻足,还会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凉亭只是空空然,亭内没有永恒的存留。

天地不动,亭旅不动。所谓不动,就是保持清净。禅僧参禅悟道,为的就是有一个如如不动,不受任何干扰的清净心。心不能动,不随境转,一转就是污染。

庐山归宗寺智常禅师,有一天到菜园里,用禅杖划了个圆圈,围住一棵白菜,对收割菜的弟子们说:“不得动着这个。”

过了一会,智常禅师去了一看,满园的菜都收完了,只有那棵被圆圈围着的菜没人敢动。禅师挥起禅杖赶打弟子们说:“这一堆汉子,没一个是有智慧的。”

禅门划个圆圈称作“圆相”,含义很多,佛、法、心乃至空,都可用圆相表示,看用在什么时间地点。智常划了圆圈,又说“不得动着这个”。当时,若是有悟性的弟子上去一刀砍倒那棵菜,大家全免了一顿打。

“这个”也就是自性真心。心无法以概念表达,慧能说:“说似一物即不中。”所以只能“这个”“那个”的隐喻。

我们不懂,不会挨打。而一年年在寺庙里念佛修禅而莫名其妙,就该挨打了。智常随时随地都在开示弟子,要保持一个清静心,保持一个如如不动,不被客尘污染的自性真心。智常禅师在借菜说佛理,弟子们却只在那棵白菜上动脑子。南辕北辙,所以说没一个有智慧的,只有挨打的分。

常听说这个人受骗那个人受骗,只因经不起诱惑,一有诱惑就心动。当年达摩到南朝,就是要找一个不受诱惑,不动心的人。与梁武帝见了一面谈了几句,就发现此人功利心太重,不是个经得住诱惑的人,所以才苇叶渡江,到少林寺去了。

五代禅师志芝庵主有首《悟道偈》。

千峰顶上一间屋,

老僧半间云半间。

昨夜云随风雨去,

到头不似老僧闲。

一夜风雨,云走雾散,千山晴朗,巍然屹立。志芝禅师由此悟入,自性真心如青山常在,不会如云如雾,随风飘流。也如那本来空无一物的茅屋,云来雾去,茅屋不会随云雾风雨飘动。

他所说的闲,不是休闲散淡,而是心闲。所谓心闲,也就是平常心。“平常心”不能理解为平常人之心,而是清静心。平者,清净平和。常者,安静不动。也就是与生俱有,不被污染的常心。一任云遮雾绕,风吹雨打,不为所动。风云散去,显现的依然是一个不会散逸的真心。这也就是禅门所说的“平常心是道”。云可以暂时氤氲满屋,终究有来有去,不可能常住不去。而屋却与千峰同在,说的是心。

“平常心是道”也称“心闲是道”。

光阴似箭,携带着一切,从天地间匆匆而过。心涵十方世界,天地即心。心能如此,就是平常心,就是无上正等正觉。一切“我执”,一切由妄想而来的烦恼,全都随风飘散,荡然无存,心永远是朗朗乾坤,如如不动。

读诗佛王维渭城送别朋友的诗时,常被那挥之不去的氛围感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很亲切感人。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氛围出自“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王维虽说是诗佛,也不可能篇篇有佛理禅风,读的人当然不可能每篇诗都硬扯到佛禅上去。他原意是什么,我不知道。我的理解“客舍青青柳色新”是在说心,对朋友永远不变的真心。正如王昌龄“一片冰心在玉壶”。

客人来去匆匆,旅店不动。朋友来去匆匆,待朋友的真心不会来去匆匆。总是“客舍清清柳色新”。

不说诗,也不管他的用意如何。如我等这般红尘滚滚中人,能有个“客舍清清杨柳新”的心境,且常住不去。真不知将会造就怎样的生命奇观。

王维的“客舍青青柳色新”,我只作真心理解,王维应无异议。若有出入,自有和王维理论处。

依我理解,所谓文学创作,只是写心而已。每一笔都出于心落于心。文字在纸上,读者见到的只是作家的心。是“客舍清清柳色新”,真诚清爽的心,还是“黑云翻墨乱遮山”,绝非本来面目的心,智者一眼即知。读一行而知全篇,由文字而知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