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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文质彬彬 然后君子

菩提就在滚滚红尘中,法雨禅风就在大自然中,只能自己感受,自己参悟。

内涵与外在的统一,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才是我们应该努力达到的气质,或者说是境界。大禅师们都是这样的人物,一见之下,令人肃然起敬。修禅如此,为人如此,为文也如此。

有学者把禅宗分为三个时代,“纯禅时代”、“禅机时代”和“狂禅时代”。似乎不大妥当。禅宗初期,菩提达摩至六祖,“禅”初到中国,还未与本土的儒道融汇,成为完全属于中国的“禅宗”,创业维艰,以佛理为依据,自然而淳朴。至于后来,依佛说禅、禅机话头、狂禅野狐禅,各个时期都有,很难一刀切,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只不过这样的划分,倒也有利于我们了解禅宗,所以不妨以假名戏论借用一下。

禅宗从初祖菩提达摩到六祖慧能,约190年左右。在禅宗史上,被称作“纯禅时代”。

这个时期的宗师们,对弟子每有所问,都能耐心的正面回答。即使启发式的回答,也必然围绕所问,予以诱导。如达摩答梁武帝“廓然无圣”、“并无功德”,回答二祖慧可(神光)“将心来,吾与汝安”等。都有佛典依据,决不会“语不该典”,没有出处,更不会答非所问。梁武帝痴迷不悟,怪不得达摩。慧可一听便悟出“觅心了不可得”。

五祖弘忍传法六祖前,给慧能详细讲解《金刚经》,令慧能当下彻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才正式传授衣钵。

六祖慧能在大庾岭上对惠明说:“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十五年后在法性寺对争论“风动幡动”的僧人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但有所说,全都直指人心。后来给弟子们说法,也都如此。

千说万说,只在心地佛理。可用唐初梵志的一首诗偈概括。

照面不用镜,布施不用财。

端坐念真相,此便是如来。

心照、法施、法相、如来,虽不说破,但总不离心佛说法。所说皆有出处。

六祖以后,他的弟子们各自住山弘法。这一代弟子都熟读佛典,直到得高师指点而顿悟,才明心见性。再传弟子,也大都如此。

大约正因一得高师点拨,便能顿悟般若。或是顿悟后,发现过去读那么多的经典,实在多余,是走了弯路。

所以后来的弟子们便有了误解,认为佛典读多了,纠缠于佛说法说无济于事,于顿悟无益。“直指人心”、“即心即佛”听多了,便从执着于“佛说”、“法说”,转而执着于“直指人心”“即心即佛”。在教学上不再由系统读经起步,而是直奔“顿悟”了。

而那些大德高僧,又因弟子们整天执着于“佛说”“法说”,陷入字面概念里,从而忘了或不可能在“明心见性”上真参实修,所以就采取了另一极端的方法,“呵佛骂祖”,否定经典。

如此一来,禅宗就失去了赖以存在的基础——佛学。至少,是不那么紧密了。

读了许许多多的经典,只在概念里转圈子,一旦彻悟自性,自然而然会觉得,过去“依法”“依佛”简直是“梦幻佛事一场。”这种心理上的转变,不难理解。但若无前期的“梦幻佛事一场”,又岂能有后来的恍然大悟?

就像一个文学大家,回首小时候所学所写,会觉得太浅显太幼稚。可认真想想,若无从前的浅显幼稚,又何来日后的高深成熟?沙滩上不能建高楼大厦,这本应该是谁都懂得的道理。

尽管悟前是“梦幻佛事一场”,但那场“梦幻佛事”却是绕不过去的场次。

北宋后,禅门再无宗师出现,与不读经典是分不开的。

南岳怀让是慧能大弟子,马祖道一是怀让弟子,丹霞天然又是马祖的弟子。他们三个人的教学传承,很清晰地反映了这一变化过程,也很典型。

怀让初参慧能,慧能问:“何处来?”

怀让答:“嵩山。”

慧能又问:“恁么物?恁么来?”是什么?什么来了?怀让回答不出。慧能不再问。

怀让在慧能身边八年后,有一天对慧能说:“某甲有个会处。”对你那年问的问题,我可以回答了。慧能就让他说。怀让说:“说似一物即不中。”说它是什么都不准确。

慧能问:“还可修正否?”这东西可以修正吗?

怀让答:“修正即不无,污染即不得。”可以修正的不是它,如果污染,就失去了。

慧能说:“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诸佛所保持的,也就是不被污染的心。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慧能直接问心,也就是佛性。怀让悟后回答的是心。心不可描述,所以慧能当初不再问也不再说。怀让悟后也无法说。所以讲,说似一物即不中。对怀让的悟出,慧能予以肯定,并说自己和怀让一样,就是诸佛也是如此。心无法修,绝对不能污染。

慧能和怀让的这番问答,直来直去,一点也不拐弯抹角。当初慧能不说,不是不说,而是本该如此。这里所说的“心”,不是“心脏”之心。问答都出自佛典。不说破,本是禅宗法门。菩提达摩当年对梁武帝,也只是点到輒止。

怀让后住南岳,山上来了个马祖道一。马祖道一对佛经烂熟于心,并不去参拜怀让,而是自己搭了个草庵,每天在庵前岩石上坐禅。日子久了,从不懈怠。怀让看出这是个法器,便有心开示。

他去问马祖:“大德坐禅图甚么?”

马祖答:“图作佛。”再不多说。

怀让就找来一块砖头,每天在马祖身边的石头上磨。马祖开始还不理他,可那磨砖声实在刺耳,终于使他难以忍受了。就问怀让:“磨作甚么?”

怀让答:“磨作镜。”

马祖说:“磨砖岂得成镜耶?”这一问,正好落入怀让“圈套”。禅宗谓之“设机”,以便借机说禅。

怀让当即反问:“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作佛?”这才转入正题。

马祖知道遇上高僧了,就问:“如何即是?”怎样做才对?

怀让问:“如牛驾车,车若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转了这么大的一个弯,总算绕到了要害处。以牛喻心,以车喻身。明心见性,不是见身。怀让又对马祖说,佛无定相,禅非坐卧。这样傻坐,既成不了佛,也不可能禅悟。

马祖一听,如饮醍醐,豁然开朗,这才拜问:“如何用心,才能入无相三昧?”怎样用心,才能到达真理的境界?

怀让告诉马祖,人人皆有佛性,好比种子。我为你说法,好比雨水滋润。机缘和合,种子自然萌发。

马祖经怀让教诲,心意超然,拜在怀让门下,修习九年,明心见性,直入佛地,后成一代宗师。禅宗“一叶五花”,五宗里有两宗出自马祖门庭。

南岳怀让对马祖的开示过程,禅风已不那么直截了当了。

丹霞天然,原是石头希迁弟子。本是儒生,在赶考途中,受人启发,转投佛门,找到马祖道一处。马祖说他的因缘在石头希迁那里,让他去找石头希迁。在石头希迁处彻悟后,又来投马祖道一。他到后不去参见马祖,却到大殿爬上佛像,骑在佛像脖子上。僧人们大惊,忙去报告马祖。马祖来了一看说:“我子天然。”居然夸奖他自性真心,天然无染。丹霞立即从佛像上跳下拜谢说:“谢师赐法号。”从此便以天然为号。

这个丹霞天然的“天真自然”愈演愈烈,后来到慧林寺,下雪天冷,他干脆把佛殿的木佛像拖下来,劈了烤火取暖。

丹霞天然这些举止,无非是要说明自己已“明心见性”,与佛无二。不住于佛,也不住于法。已达最高境界,直入不二法门罢了。但看他的行径,怎么看都是“自卖风高”,刻意“作秀”,与当今的“自我炒作”异曲同工。难怪当时就有禅师说他“工于心计”。

马祖对他的肯定,是因为马祖从丹霞天然的“行为艺术”里,看到了禅机。一切不住,正是明心见性。是真是假,马祖倒是真的天然纯真,未加区别。

由南岳怀让和马祖,禅宗渐渐过渡到了“禅机时代”。而丹霞天然的行径,已有了“狂禅时代”的影子。

就审美而言,“禅机时代”或就称禅机,是禅宗最生动活泼,最潇洒风流,生机勃勃,文采飞扬的时代或现象。禅门问答,多用机锋转语。意在言外,音在弦外,拐弯抹角,如“绕路葛藤”。涵盖截流,含蓄空灵。丢下个非理性非逻辑的“话头”,让学僧上天入地地参悟。大开大合,大机大用。要说禅宗影响乃至改变了中国诗书画走向的,正是“禅机时代”。禅机与诗书画的融合,由唐而宋,而元明清,直到如今,余波未息。

宋代佛果圆悟禅师的禅诗,或许能使我们对禅机作为的风流倜傥,窥见一斑。

金鸭香销锦绣帏,

笙歌丛里醉扶归。

少年一段风流事,

只许佳人独自知。

还有同是宋代志南和尚的诗,一并拈出来。

古木阴中系短蓬,

杖藜扶我过桥东。

沾衣欲湿杏花雨,

吹面不寒杨柳风。

不当禅诗读,也都是诗中上品。但他们绝对是在说禅,却连一点禅的影子都没有。菩提就在滚滚红尘中,法雨禅风就在大自然中,只能自己感受自己参悟。彻悟的禅悦,无一字可对人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尽得禅之风流。这不着一字处,便是禅境。宋代禅僧的诗,大都如此意境。诗中意境,便是氤氲不去,铺天盖地的“禅机”。

有得则有失,“禅机时代”的禅师,大多不叫学僧读经,只求顿悟。甚至呵佛骂祖,把佛经贬为擦疣纸、干屎橛,斥十二部经全是魔说。这些说法,虽然起初的用意在于破除“法执”,打破一切条条框框,以无法为法。用于文艺创作,就是无技巧为最高技巧。但对许许多多本来就没读过什么佛典的新学来说,无疑适得其反。毁了佛学,也就毁了禅宗自身。也正如毫无创作实践,连起码的创作知识都没有的初学者一样,是谈不得无技巧即最高技巧的。尽管禅宗是“教外别传”,毕竟还是佛教的一支。佛教是皮,禅宗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了佛学基础,还顿悟个什么?

毁佛说禅的结果,使禅宗进入了“狂禅时代”。

沂州有一和尚,手持木棍,见有新学的禅僧来参学,就以木棍打地。那意思大概是要参学者“见色明心”,“观音入理”。可新学的僧人既不读佛,又怎么知道“明心”“入理”?别说参学的人不懂,其实他自己也未必真懂。只不过对“禅门棒喝”略知一二,便以为只要提一条木棍就是禅法了。人们称他为“打地和尚”。

五台山秘魔岩有个和尚,手持木叉,一有学僧来礼拜,就一叉叉住对方脖子说:“哪个魔魅教汝出家?哪个魔魅教汝行脚?速道!速道!”道个什么?

禅门“棒喝”,作用是“断妄”。截断分别妄想,直入真如实相。可到了狂禅时代,已全失去了意义。

老师朝徒弟打一棒,徒弟夺过棍棒,反手也给老师一棒。老师对徒弟大喝一声,徒弟也对老师大喝一声。打来打去,喝来喝去,整个一场全武行,没有了一点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矩”是佛理,“方圆”是禅悟。没有了佛理,禅悟也就荡然无存了。

这种毁佛说禅的现象,六祖去后不久就已存在,引起大德高僧们的担忧。六祖慧能旁出法嗣,中唐圭峰宗密禅师说:“三经如绳墨,楷定邪正者。绳墨非巧,工巧者必以绳墨为凭。经论非禅,传禅者必以经论为准。”墨斗绳尺不是木器,但木匠没有了墨斗绳尺,就无法做好木器。佛门的经、律、论三藏虽不是禅悟本身,但禅师必须依据经论,才能传授禅法。

圭峰宗密禅师的批评,显然是十分中肯,十分到位的。

“狂禅时代”的许多僧侣,都是不学无术之辈,无禅诗可供读者品鉴。

禅宗的“纯禅时代”、“禅机时代”、“狂禅时代”大致如此。需要重复的是,所谓三个“时代”,并无明确的阶段划分,只是三种现象同时存在而已。

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过于质朴而言谈木讷,了无文采,就像个乡下人。古人称乡下人为野人。比如乡下的老人称“野老”,并无贬义。过于文采飞扬,而一点都不质朴,就轻薄肤浅了。这里的“文采”,意思是徒有仪表谈吐。

既质朴又有文采,就是文质彬彬。不是酸文假醋的“斯文”,那叫“措大”,并非“君子”。

简而言之,可以理解为内涵与外在的统一,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才是我们应该努力达到的气质,或者说是境界。大禅师们都是这样的人物,一见之下,令人肃然起敬。修禅如此,为人如此,为文也如此。“文质彬彬,然后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