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只为与你心心相印
18688300000023

第23章 自家长短几时量

禅宗法门,直指人心。但这直指的是自己的自性本心,并非指向他人。“量尽别人长与短,自家长短何时量?”修行参禅如此,为人处世也如此。

只见别人过失的时候,自己早已过失在先了。

宋代禅师石室清珙(石室是他所住山名,清珙是法号),有一首《裁缝诗》:

手携刀尺走诸方,

线来针去日日忙。

量尽别人长与短,

自家长短几时量?

高僧作诗,自然是说佛理。而完全中国化了的禅宗,融汇了儒家道家精神,出世而入世。世出世间不二,行世间法,即行佛法。

禅宗六祖慧能说: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离世觅菩提,好似觅兔角。

所以历代高僧说佛法,也都与世俗事理紧密结合。以事喻理,以理说事。许多禅诗既涵佛理,也通俗情。既是偈颂,也是俚语。如此才能更有效地弘扬佛法,教导一方乡里。修行不离世俗,说法也不离世俗。

这首说裁缝的诗,若依佛法理解,是在说求道者不应住相,不住长不住短。不住相布施,不住色声香味触法布施。不能像裁逢那样,依对方的长短大小,量体裁衣。佛法认为,眼缘于色,产生的认识是虚妄的。我们不说因为四大皆空,所以一切虚妄。我们每个人判断是、非、长、短的标准,都是由自己的好恶取舍而来。这好恶取舍心,就是“我执”,就是“分别心”。有了“分别心”就丢失了清净无染的“自性本心”。禅宗三祖僧灿《信心铭》说:“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

而裁缝就必须有分别心,必须拣择,否则就没法给各式各样的人,裁制各式各样的衣服。但求道的人却应反其道而行之,无分别、无拣择。那无分别,无拣择的心,便是无住无染的清净心。

有求道者整天痴迷不悟于长短拣择中,那就要提醒他,“自家长短几时量”了。自家长短,即自性真心。自性真心无长短方圆可论,只是比喻而已。

禅宗的价值,全在于“悟”。若自己不能悟出,整天只会念叨佛怎么说,法怎么说,这叫“法执”。有“法执”就会被“法缚”,若不解缚,永远也不可能悟出,同样不知道自家长短。佛怎么说,法怎么说,也是一种“拣择”。

裁缝为他人量体裁衣,人有高矮胖瘦,男女老少,身材千差万别。做裁缝的自然心有分别。禅宗意旨,明心见性。心如明镜,明镜映像,绝对地无分别心。

世间一切现象的产生,皆属缘起,无一例外,缘起无分别。而“缘起性空”,缘合则有,缘散则无,无不复归于空,同样的无分别。

要说明的是,这里的无分别,是本体意义上的无分别,不是死活不分,善恶不辨。范仲淹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还有我们都知道的“宠辱不惊”之类,都属于本体意义上的无分别,并非说事物本身无分别。

有分别心,就遮蔽了自性真心。修行是为了得“道”,这个“道”,就是了无分别的真心。被遮蔽了,自然就得不到了。

求道禅僧,如果像裁缝一样,有千差万别的分别心,那就至道万难了。“至道”,就是禅悟境界。

禅宗的无分别心,也就是明心见性,也就是本来面目。

有的宗教,总是要人记住,至高无上的神是怎么说的,人们一言一行都要依神的意志去做。禅宗不这样,禅宗要求人自己觉悟,自己成佛,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若依俗情,就很好理解了。在我们周围,像裁缝一样,整天思量议论他人是非长短的人还是不少的。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反躬自省,检讨一下自己呢?

《六祖坛经》里,有一段记述禅宗六祖慧能和神会小和尚的对话。

神会在中国禅宗史上,是个十分重要的人物。他到新州(今广州)曹溪礼见六祖时,还是个没开悟小和尚。只有十三岁。

在对话时,神会问六祖:“和尚坐禅,还见不见?”他是问坐禅修行,是否见性。这小和尚在给六祖设圈套。见与不见是两边,答见答不见都错,都背离“不二法门”,就是有拣择。

六祖答:“吾亦见亦不见。”六祖怎会上小和尚的当?

神会问:“如何是亦见亦不见?”这小和尚果然机灵,又给六祖下套。

六祖答:“吾之所见,常见自家过错,不见他人是非好恶。是以亦见亦不见。”神会问禅理,六祖答俗事。他是以俗事开解神会,应该常见自己本性。

石室清珙《裁缝诗》的源头,毫无疑问是六祖慧能的“亦见亦不见”。

佛学传到中国,演变为禅宗,得以广为传播,与儒、道合流,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与它的不离世俗是分不开的。佛学深奥,而禅宗更是高深,被称为“佛门贵族”。但却又能大雅通俗,融化在日常生活中,为老百姓接受,六祖慧能功在千秋。

唐代著名居家禅者庞蕴有诗句说:“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并非虚言。可见在唐代,禅与世俗生活的关系。

禅自唐代传入日本,很快渗入日本民族的生活。日本的花道、茶道、书道、剑道,无一不生发于禅。以至于在今天,西方世界认日本为禅的家乡。我们今天的许多花店,也在教人“花道”,只不过是插插花而已,与禅已毫无关系了。

又扯远了,还是回到《裁缝诗》来。

禅宗法门,直指人心。但这直指的是自己的自性本心,并非指向他人。“量尽别人长与短,自家长短何时量?”修行参禅如此,为人处世也如此。

从前有个出身富家的年轻和尚,寺庙里让他干挑水的活,每天不停地挑水供几百僧人洗澡。有一天他经过禅寮时,心想,我每天这么辛苦为他们挑水,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就放下水桶,朝里看了看。这一看,他火气上来了。原来里边有好几个和尚没有认真坐禅,躺着睡觉。他气冲冲地去找大和尚说,他再也不为这些懒和尚挑水了。

大和尚说,别人对错是别人的事,你又怎么知道那些睡着的僧人,昨夜是不是通宵达旦坐禅呢?你的责任是挑水,并没有让你去监督别人啊。贪、嗔、痴是佛门三毒,你现在满心嗔怒,怎么能静心修行呢?只见别人过失的时候,自己早已过失在先了。

还有句话,在此顺便一提:总拿别人当傻瓜的人,自己早就是傻瓜了。

对修道的人来说,量别人长短时,已离道很远很远了。

无分别心,只有一真心,心即佛。以此心看万物众生,佛门谓之“佛光普照”。儒家称之“一视同仁”,即以同样的仁爱心,看待万物众生。到这一境界,佛门称为“见性成佛”,儒家谓之“超凡入圣”,道家则是“体道归真”。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内心,每个人也就拥有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你可以走的很远,你可以借助各式各样的运载工具脱离我们这个星球。但是,你永远也别想走出自己内心世界半步。

人人都在追求自己的生活方式,心不同,生活方式也就不同。

我们常说尊重他人,也尊重自己。尊重的就是唯我独尊的心。别勉强别人,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与人。”同样,也别勉强自己。

一个初学僧人问云门文堰禅师:“我比大和尚少点什么?”禅师答:“莫说比老僧,就是比佛祖也丝毫不差。”

僧人说:“天上地下,佛祖独尊。怎敢相比?”

禅师说:“早打杀与狗子吃了,独尊个什么?”僧人茫然。

《指月录》记载,释迦牟尼佛一出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顾四方曰,‘天上地下,唯吾独尊’”。

如果这是真的,释迦牟尼就是个令人厌恶的妖怪。所以唐代云门文偃禅师说:“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贵图天下太平。”

说释迦牟尼一出生就指天指地,口出狂言,只不过是借释迦之口,告诉人们,人人与生具有一个清净无染的赤子之心,天上地下,最尊贵的就是此心,也称本心自性。

心、我、佛同义,唯我独尊的并非释迦牟尼,而是人心。语、默、动、静、荣、辱、进、退,皆源于一心,无人例外。因为此心人人皆有,所以人人皆有佛性,所以众生平等。

释迦牟尼一出娘胎就指天指地,那只是佛教隐喻。此类隐喻,佛典里随处可见。那僧人念经,望文生义,只能茫然。

回到我们的世界,人人初心虽然相同,但每个人又都生活在各自的境况里。茫茫人海,无两个指纹相同的人,也不会有相同的内心世界。对所有事物的感受,都是不一样的。

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内心,每个人也就拥有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你可以走得很远,你可以借助各式各样的运载工具脱离我们这个星球。但是,你永远也别想走出自己的内心世界半步。

有两首同是写采莲的诗。一首是汉乐府《采莲曲》,一首是唐代诗人王昌龄《采莲曲》。

汉乐府《采莲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

满湖莲花荷叶间,几只小舟,一群可爱的姑娘,一个采莲姑娘唱了前三句,后边众姐妹们相和,灵动而欢快。

王昌龄的《采莲曲》,或许就是从上曲翻出,但意境大变:

荷叶罗裙一色裁,

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

闻歌始觉有人来。

一个芙蓉如面,荷色罗裙,独自唱着歌采莲的姑娘,在红花绿叶间时隐时现。诗人字里行间流淌着爱慕之情。

两支采莲曲,都令人神往。两首诗便是两幅美不胜收的采莲图,作画的是心。重复前面说过的话,还是那四个字“诗画同源”。

同样的道理,人人都在追求自己的生活方式,心不同,生活方式也就不同。

菩提自性,人人皆有。任运发挥,多姿多彩。

北宋政治家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身体力行的是以天下为己任。而在他之前的东汉严子陵却不想挑这个“以天下为己任”的重担。汉光武帝是他同学,请他当大官,帮助自己治理天下,他跑了。从洛阳跑到远远的浙江富春江畔种田钓鱼,养家糊口,了此一生。那地名随着严子陵被称作子陵滩。

八百多年后,范仲淹到此凭吊先贤,题辞“云山茫茫,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道家和儒家都不否认每个人各有自己的内心世界,由于各自世界的差异,每个人的生活态度也就大相径庭。

《论语》中孔子对自己学生的评价是各不相同的。子路尚勇,总想建功立业。颜渊安贫守困,好学谦恭。

《庄子》里有个故事:

庄子和惠子是好朋友。惠子到魏国当了相国,庄子游历名山大川,路过魏国首都大梁,准备过两天去拜访惠子。庄子是名人,一到魏国就有人向惠子汇报了。惠子想,庄子的名望和才能都高出自己,到魏国肯定是要夺取相国官职来了。就派出大批人马,到处搜捕庄子。想请求庄子别和自己抢官位,如果庄子不听,就把他驱逐出境。

正在全城乱纷纷搜查庄子时,庄子自己找上门来了,他给惠子讲了个故事:

有一只猫头鹰,捡到一只腐烂的死老鼠,飞到高高的树上,准备好好享受一番。这时,一只凤凰从天空飞过。猫头鹰以为凤凰要来抢死老鼠,就发出“嚇尔!嚇尔!”的叫声,威胁凤凰。凤凰连看都没看猫头鹰一眼,飞过去了。

讲完故事,庄子问惠子:“你是在嚇尔我吗?你以为我会抢你的腐鼠吗?”

相国在惠子心里是荣华富贵,在庄子心里只不过是一只腐烂的死老鼠。

一个事业有成的企业家退休后的一天,在海滨躺在沙滩椅上休闲,一个渔翁在浅水撒网捕鱼。待渔翁回到沙滩上时,企业家问他,你年轻时在干什么呢?老了还要如此辛苦。你看我,没有虚度年华,赚了很多钱,现在就可以享受生活了。

渔翁说,我也在享受生活呀。大海、海风、阳光、沙滩,一样也不比你少啊。我从小就喜欢捕鱼,老了还是喜欢捕鱼,你又怎么知道捕鱼的乐趣呢!

快乐与否,不是由地位或金钱决定的。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世界。同样是粗茶淡饭,有的人乐在其中,有的人苦不堪言。

《华严经》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花一叶就是每个人的内心世界。一花一叶,就是一个世界。一花一叶,无不蕴涵菩提真如。

茅盾先生有一首诗,很有哲理。

蝉蜩餐露非高洁,

蜣郎团粪岂贪痴。

从来物性难理说,

有不为之有为之。

各人对世界的感受不同,生存方式不同,价值取向也就不同,各有所为有所不为。正如各色各样的花朵,各色各样的树叶草叶。

人人都懂要保护环境,不被污染。杜绝环境污染,是件很艰难的事,而内心世界不被污染就更难了。外面的世界五彩缤纷,也并不完全美好。外界对内心世界的影响,因人而宜。淤泥可生出莲花,也可以繁衍毒菌。有一个清净心,善恶分明。有一个不洁心,美好也成丑恶。禅宗北宗神秀的诗偈,还是很值得参究的。

尊重他人,也尊重自己。尊重的就是唯我独尊的心。别勉强别人,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与人。同样,也别勉强自己。

一叶一花一世界,一片绿叶,一朵小花,在每个人的心里,所产生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感受不同,就有千差万别的内心世界。一叶一花的世界,都在每个人的心里。反过来,每个人在世界上,也都只是一花一叶。

文学艺术的要求,便是一叶一花一世界。否则,文学艺术就没有必要存在了。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心,不是自高自大的心,更不是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心,而是清净无染的真心。这样的心,才可以涵盖万里山河,可以包容一切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