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高兴》大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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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举重若轻的艺术

——《高兴》的叙事艺术

田翠花 韩鲁华

翻开《高兴》,我似乎一直在听着刘高兴在为我讲述,一个拾破烂的刘高兴,一个幽默、乐观的刘高兴,带着我走进他的世界,于是我也随着他的喜怒哀乐而改变着心情,在沉重和肮脏中柔软而温暖地寻求着快乐,掩藏着内心深处的巨大悲哀。这是一个朴素的故事,没有复杂的情节,没有众多的人物,正如贾先生在《我和高兴》中所说的那样,《高兴》的结构“是只盖一座小塔只栽一朵月季,让砖头按顺序垒上去让花瓣层层绽开”。但这却是一个最发人深省的故事,包含着人生百态和世间万象。正所谓“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概括《高兴》的写作特色,我认为那就是举重若轻。阅读全书,这个写作特色至少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举重若轻地对人物语言的描写

一篇好的文学作品,得体的语言是基础。什么人说什么话,有什么样的精神世界就有什么样的文学语言。《高兴》描写的是从农村进城拾破烂的农民工,他们的语言就应该符合他们的身份,作者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不仅将主人公刘高兴的语言鲜活地展现给了读者,并且将五富的那种与刘高兴又有不同的农民工的语言成功地送入我们的耳畔,当然,还有其他人物的语言也各有特色,从这方面来讲,我们不得不被贾先生小说语言的高深功力所折服。俗话说:话有三说,巧说为妙。用贾先生的话说:“巧,就是准确、形象、音乐。”而所有这些,在他的作品中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小说语言完全是拾荒者的语言,小说语言透露出了这些人的粗俗、卑微。读着这些语言,我有时竟然感觉有些脏,甚至感觉出了垃圾的味道。也就是说,他的语言非常符合主人公的身份,没有丝毫的华丽粉饰,这不能不说是贾先生小说文字的魅力。但是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同样都是拾破烂的农民,刘高兴和五富的内心世界和精神面貌又不同,所以他们的语言又都不一样,并且各有特色。

刘高兴是这样的一种新农民形象,他们有文化,有智慧,只是生在乡下而已,面对城市他们有想法,这些想法当然和农民惯有的一些落后的因素搅在一起。刘高兴无疑是一个乡村的精灵和拾荒者的精神领袖。他充满智慧,富于幽默,不甘现状,耽于幻想,而且看问题往往比较尖锐。他感叹:“你爱这个城市,城市不爱你。”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欺负民工最凶的是民工。他虽然是个拾破烂的,但这并不妨碍他理直气壮地活着,也不妨碍他对爱情的向往。刘高兴说:“自卑啥呀,你瞧那草,大树长它的大树,小草长它的小草,小草不自卑。”“咱是拾破烂的,咱不能自己也是破烂。”刘高兴在坚韧中享受生命的自在和生活的意趣,内心却隐藏着深深的伤感、落寞与悲凉。

在与城市的对垒与冲突的多次周旋中,刘高兴表现出来的农民特有的狡黠与智慧,这是这个人物尤为独特的一面。他也有着中国传统农民与生俱来的纯朴与善良,豁达与乐观,虽然生活坎坷,历尽磨难,哭着过,不如笑着活。“我刘高兴要高兴着,并不是我就没烦恼,可你心有乌鸦在叫也要有小鸟在唱呀!”他就是这样一个有着独特性格魅力的农民形象,刘高兴有着别一样的生活,别一样的人生。因此,刘高兴能够说出别一样的话语。

而五富这个形象是传统的我们习惯认知的那种农民。如作品中所写的:“五富见了城里人心里就怯了,我最见不得的就是他的这个怯,——为了让他少吃亏,我只能照顾他。”“你扇他,他还给你笑,这就是五富。”五富没有做城里人的愿望,他到城里来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多挣几个钱,使妻子和三个儿子过得好一点。他跟刘高兴一起拾荒,对一天挣十多元钞票非常满意,不管是粥还是面食,不管是住剩楼还是出大力,他都认为比农村、比清风镇强。他很实沉,对生活没有太多的期望,更没有太多的幽默,因此他比刘高兴活得屈辱得多。所以五富所说的话和刘高兴就不同,比如在兴隆街后吃饭的那一段描写:

韩大宝把我们带到了兴隆街后他就走了,至于怎么个拾破烂,韩大宝没有教我们,五富倒嚷嚷着肚子饥了。五富的肚子里似乎有个掏食虫,他总是害饥!到拐弯处一间山西人开的削面馆里,我要了四碗面,五富说要五碗,我也就强调:都来肉臊子!五富蹴在凳子上,他的那双鞋前边破了洞,鞋面肮脏不堪,三只苍蝇就落在上面洗脸。我说:五富!示意他坐下来。五富没理会,喊叫着辣子罐里怎么没辣子了:老板,油泼辣子!嘴唇梆梆地砸着响。我又说:五富,五富!意思要他声低些,五富又喊叫蒜呢,没蒜了,来一疙瘩蒜呀!我放下碗,不吃了,气得瞪他,他只顾往嘴里扒拉,舌头都搅不过了还喊叫来两碗面汤!饭馆里人都侧目而视,我悄声说:你一辈子没吃过饭呀?他抬头来却关心地给我说:吃呀,哈娃,饭香着哩!

除了人物之间的对白,作者在作品叙事上所用的语言也具有鲜明的特色。就比如说在描写吃饭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在书中看到这样两段话:“日子安顿得十分顺当,五福就喜欢从兴隆街回来后忙活做饭,他能一次蒸几十个馍,放在木橛上吊着的篮子里……熬得不稀不稠,用筷子一蘸吊线儿,然后买一颗萝卜,用盐腌萝卜丝儿。”其中的“安顿”、“顺当”、“忙活”、“吊线儿”以及他描述的那些情景,完全就是一幅安静满足的北方农民生活场景。还有在写到吃面的时候,作者有这样一段话:“面条的宽窄长短一定要标准,宽那么一指,长不超过四指,不能太薄,也不能过厚……吃这种面条一定得配好调料,我就告诉五富,盐重一点,葱花剁碎……蒜捣成泥状,辣子要汪,醋出头,白醋最好,如果有些韭花酱,味儿就尖了。”在只有一把盐的情况下,作者把他们的生活写得那么安宁,那么平静,但是在这一层平静的表面下,却深藏着他们生活的忧伤与艰难。

正如按照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文艺是在社会生产实践基础上经由生产发展和社会分工产生的社会意识形态。文艺的创作主体是特定历史条件下“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其思想意识、价值取向都与所处社会环境密不可分;文艺作品的内容也不可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必须是现实生活“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折射”以及“可以通过经验来确定的,与物质前提相关联的物质过程的必然升华物”。作为农民出身的贾先生,他的生活中和农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农村的生活方式,农村的说话方式,以及农民骨子里的那种精神,对于《高兴》的写作无不有着巨大的影响。

就是我们随便翻开书中的哪一页,这种经典的场景描写和对话都随处可见,从这里,我们不仅仅可以看出两个不同的拾破烂的人,而且更加可以体会到作者的写作技巧。在一字一句之间,人物栩栩如生地站在了我们眼前,所谓举重若轻,也就是在此。

二、举重若轻地对人物人生状态的刻画

《高兴》写的是底层人的生活,正如贾先生所说:“我是个作家,我能做的只是把我能感知的东西写出来,这样可能会安抚我的灵魂。一个作家需要关注社会,但作品并不是要为某一个阶层去说话,最重要的是写人,写人的本身,中国的许多人事是绞缠在一起的,要写人的本身又不能剥离社会问题。所以,似乎我一直在写现实生活,但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人的问题。”写拾荒者的生活,写的更是一种人生状态,提起拾破烂,我们想到的只能是无尽的苦难和悲哀,还有诅咒和厌恶。然而,作者却从另一个视角入手,为我们展示了一群在苦难中快乐,在肮脏中干净地活着的灵魂。

在《高兴》中作者很少去写刘高兴如何在苦难中挣扎与彷徨,而是要写在苦难中磨砺得更加闪亮的韧性和强悍。农民生生不息、世代相传的朴素生存哲学和那种与生俱来的韧性,使人在贫穷、困窘的生活中眼睛一亮,活得丰富而高贵。刘高兴卑微的生命,在宿命的挣扎中,拥抱生命,享受生命。刘高兴“那总是被悲哀和忧郁之感所压倒的喜剧性的兴奋”让我们理解了生命的真正意义,这是贾先生的真正用意所在。刘高兴把这卑微如尘的生命活出最耀眼的光彩,体现出一种民间生存哲学的快乐精神。取材于真人真事,主要故事情节和细节完全建立在作者深入进行社会调查,并对人物原型多次跟踪采访的基础之上。因此,这是一部留给历史的真实的社会记录,记录的是从清风镇闯进西安城谋生的刘高兴的生存与精神状态,也是这个时代诸多农民的生存与精神状态。

刘高兴与我们传统观念中的农民确实很不相同。他读过许多书,遇到什么总能联想到《红楼梦》、《三国演义》里的人与事。他看到商店门匾上和货价牌上的字写错了,就提醒人家。遭奚落后,他把正确的字在地上又写一遍。他还常常在收破烂的间隙吹箫,以至于被人误传成专门体验拾破烂生活的作家一类人物。他也自认非一般人,想出人头地成为西安人,有户口买楼房,讨个穿高跟尖头皮鞋的女人。

而五富就和刘高兴不同,他很憨厚也很胆小,没有刘高兴那么油滑。刘高兴身上或多或少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而他却依旧是清风镇的遗老。他是苦水泡大的,深知过日子要相信苦干。哪怕是晚饭后他也不愿在石椅上睡一会儿,生怕天黑醒不来,还是抓紧时间多转几遭巷的好,想着挖金窖就要往深里挖。五富不愿意改他的名字,“五富却说名字么还不就是个名字,叫个猪娃就是猪啦,我叫五富富贵了什么?”他饿了就说要吃饭,想老婆了脸都能刮下霜来。他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情和想法,就是一个这么看起来窝囊但是又可爱的人物形象。

但是在《高兴》中,不管刘高兴还是五富,还有小说中写到居住在“剩楼”上的杏胡和种猪夫妇、黄八,他们身上都有着中国农民苦中作乐、安贫乐道的传统美德。这几个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由防备到最后的亲密无间令人感动。他们之间的友好、和谐表现在日常生活中的许多零碎事情上。刘高兴和五富吃同一锅饭,通常是两个人一起做饭或轮着做饭,刘高兴时时体恤、关爱五富;他们互相洗衣服,从来不说谁干的多了、谁干的少了的话。刘高兴、五富、黄八经常吃杏胡做的饭,常常,他们谁有好吃的就大家共享,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那样真挚、纯洁。五富、黄八、杏胡夫妇还把这种善良之心延及到并不认识的孟夷纯身上。他们“得不到高兴而仍高兴着”,他们“越是活得沉重,也就越懂得轻松,越是活得苦难才越要享受着快乐”。城市现代化的进程已经使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难找到乡村原始、质朴的色彩了,像西安这样的现代化大都市尤其突出,我们满眼可以看到的是以金钱来维系人和人之间关系的现象,商品经济发展的最终目的难道是要摧毁每个人心中固有的那些乡村情感吗?作家描写“剩楼”中这群拾破烂者的都市生活及所表现出来的质朴、团结、和谐,是对城市伪文明的一个严肃拷问。

刘高兴、五富、杏胡夫妇、黄八和石热闹等,他们是不一样的人,但是他们又有着共同的特点,这些形象都是贾先生笔下的艺术典型。如高尔基说:“假如一个作家能从二十个到五十个,以至从几百个小店铺老板、官吏、工人中每个人的身上,把他们最有代表性的阶级特点、习惯、嗜好、姿势、信仰和谈吐等等抽取出来,再把它们综合在一个小店铺老板、官吏、工人的身上,那么这个作家就能用这种手法创造出典型来,而这才是艺术。”在文学创作过程中,把人物的有代表的特征“抽象化”——分离出来,然后再把这些特征“具体化”——概括在一个人物身上,这样就形成了“文学的典型”。贾先生的《高兴》之中的每个人物都是抽象化与具体化的结合体。因此,这些艺术形象既深刻又鲜活,既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又具有生动感人的艺术魅力。

在作品中,作者没有以俯视的眼光、偏见的态度去面对这一群体,而是以平等的姿态去与他们交流、攀谈,他们之所以存在着,并且默默地存在了这么多年,是因为他们的生活中有自己的快乐,而这份快乐是我们置身事外的人难以发现和体会到的。他们以吃一顿干饭而高兴;他们以拾到破烂多而快乐。当然他们也抱怨,但是抱怨完了还是会乐观地生活,他们那种单纯的快乐和简单的忧伤使得他们的生活充实而丰富,又有谁能说他们不比我们尊贵?在轻松中背负着沉重,在快乐中掩藏着忧伤,这是一种人生态度和境界,它没有城乡之别,没有穷富之分,平等地存在于人的生命之中。与其从沉重出发来写沉重,不如从轻松出发来反衬它,于此,《高兴》举重若轻的艺术再次向我们展示了它的魅力。

三、举重若轻地对社会现象的揭示

拾破烂,《高兴》之所以选择了这样一个题材,作者除了是想写出一种人生态度,还有对这个年代社会现象的揭示。正如作者在《我和高兴》里面所讲到的“城市人,也包括我和我的家人得意我们的卫生间是修饰得多么豪华漂亮,豪华漂亮地修饰卫生间被认为是先进的时尚的文明的,可城市如人一样,吃喝进多少就得屙尿出多少,可我们对于这个城市的有关排泄清理的职业行当为什么从来视而不见,见而不理,麻木不仁呢?这就像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呼吸着,却从不觉得自己在呼吸一样吗?我也时常在鼓呼着要有感恩的意识,可平日里感动我们的往往是那类雷锋式的好人好事,怎么就忘记了天上的太阳,地上的清水?”“在所有的大都市里,我们看多了动辄一个庆典几千万,一个晚会几百万,到处张扬着盛世的繁荣和豪华,或许从他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里能触摸出这个年代城市的不轻易能触摸到的脉搏吧。”在我看来,通过这段话,可以看出《高兴》至少为我们揭示了两类社会现象:一类是现代社会人们感恩意识的缺乏;一类是温暖背后的苍凉,人生的苍凉感。

马克思、恩格斯认为,一部好的文学作品,首先要以历史事实为基础和前提。就是在保证大的历史背景真实的前提条件下允许进行一定的艺术想象和虚构,但是必须保证这些想象和虚构能“真实地反映出历史的面貌,揭示出历史发展的必然性”。而贾先生的这部《高兴》,恰当地处理了文学作品的倾向性、真实性和艺术性之间的关系,因此,它在作为一部好的艺术品的同时,为我们揭示了应该引起我们关注的社会现象。

在《高兴》中,这种现代人感恩意识的缺乏已经借着刘高兴很随便的一个思考揭示出来了:“这问题似乎没有人考虑过,没拾破烂前我也不考虑,其实,世上有许多事都被疏忽了,每个人都在呼吸,不呼吸人就死了,可谁在平时留意过自己每时每刻进行着一呼一吸呢,好像从来就没呼吸过。”这种现代社会感恩意识的普遍缺乏似乎早就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了,我们不知道感恩自然,所以气候变坏、全球变暖等一系列问题在威胁着我们;我们不知道感恩父母,所以虐待老人、社会道德败坏现象屡见不鲜;我们不会去感恩平凡的事情、平凡的人物,我们只是去崇拜明星,去追捧大腕,而没有想过正是那些平凡的事情,平凡的人物给了我们最多的付出与感动。

另一方面,《高兴》在轻松与幽默的语调中为我们揭示了一个无比苍凉的人生结局。刘高兴从隐没于大山里的商洛“清风街”来到了西安高楼林立的“兴隆街”,他幽默地对高楼甚至对马路边的小小槐树“敬礼”“致意”。按他的逻辑“你敬它一尺,它敬你一丈”,你不理我我却理你,迟早你都会理我。这是大城市给与刘高兴在精神上的提升,也是现代化生活方式启迪给他自立意识的提升。他梦见他变成了西安城门边的一棵歪脖子小树,他果真就在城门洞外看见了这棵小树,他立刻感觉西安城也是他的,他也是西安城的,希望之光顿显无余。然而当知道他一直以为是移植了他左肾的那个他崇拜的大老板,其实是移植了别人的肝时,他又变得无限的沮丧和失落,他宿命地认为他迟早还得回他的“清风街”,就是把头安在西安人的身上他的心仍然在大山里。他爱上了城市里的妓女,甚至以此来觉得自己是个城里人,但是城里的妓女又大都是乡下进城的女子,看到这里,不禁有一种悲凉涌上心头。一直到最后,五富死了,这种无归宿感和悲凉感就挥之不去,但是作者仍旧以平静的笔触写道:“我抬起头来,看着天高云淡,看着偌大的广场,突然觉得,五富也该属于这个城市。石热闹不是,黄八不是,就连杏胡夫妇也不是,只是五富命里宜于做鬼,是这个城市的一个飘荡的野鬼罢了。”作品戛然而止,留给我们的却是无尽的沉重和悲哀。这部作品就如同这群拾荒者,用轻松掩埋着巨大的沉重,用快乐掩藏着莫大的悲凉,所谓强烈的反差,却构成极度的和谐。此之是《高兴》举重若轻之三。

一部好的作品,可以带给人多方面的启示,艺术手法、人生哲理、社会反思等,我们都可以从《高兴》中看出来,能够把握其中的某一个方面,对于我们而言已经是受益匪浅。以上是我在读完《高兴》之后的一点感受,难免粗浅,但是确实是从作品中看到了一种力量,一种精神,取题目为“举重若轻”是我对作品感受特别深刻的一个方面,从细节入手,从平凡处着眼,一部伟大的作品正走向深处,走过历史,走向未来……却依然,举重若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