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贾平凹的长篇小说《高兴》
孟繁华
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创作,大多与现实保持着密切的关系,特别是乡村中国现代性的问题。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贾平凹的小说又不那么现实。在他的小说中,总是注入了他丰富的个人想象或个人经验,尤其是个人的心理经验。他那不那么现实的感觉或个人经验的加入,恰恰是小说最具文学性因素的部分。
《高兴》,是贾平凹第一次用人名做书名的小说。按照流行的说法,《高兴》是一部属于“底层写作”的作品。刘高兴、五富、黄八、瘦猴、朱宗、杏胡等,都是来自乡村的都市“拾荒者”。都市的扩张和现代文明的侵蚀,使乡村的可耕土地越来越少。生存困境和都市的诱惑,使这些身份难以确定人开始了都市的漂泊生涯。他们维持生计的主要手段是拾荒。但是,面对中国最底层的人群,贾平凹并不是悲天悯人地书写了他们无尽的苦难或万劫不复的命运。事实上,刘高兴们虽然作为都市的“他者”并不是城市的真正主人,但他们的生存哲学决定了他们的生存方式。他们并不是结着仇怨的苦闷的象征,他们以自己理解生活的方式艰难也坦然。坚强的女人杏胡在死了丈夫之后,她为自己做的计划是:一年里重新找个男人结婚,两年里还清一半的债务,结果她找到了朱宗结婚,起早贪晚地劳作,真的还清了一半的欠债;她又定计划:一年还清所有的债,翻修房屋。两年后果然翻修了房屋还清了所有的债。然后她再计划如何供养孩子上大学、在旧院子盖楼、二十年后在县城办公司等。她说:“你永远不要认为你不行了,没用了,你还有许多许多事需要去做!”她认真地劳作,善良地待人,也敢于和男性开大胆的玩笑。杏胡的达观、乐观和坦白的性格,可能比无尽的苦难更能够表达底层人真实的生存或精神景况。
当然,刘高兴还是小说主要表达的对象。这个自命不凡、颇有些清高并自视为应该是城里人的农民,也确实有普通农民没有的智慧:他几句话就搞定了刁难五富的门卫,用廉价的西服和劣质皮鞋就为翠花讨回了身份证,甚至可以勇武地扑在汽车前盖上,用献身的方式制服了肇事企图逃逸的司机等。都显示了高兴的过人之处。但高兴毕竟只是一个来城里拾荒的边缘人,他再有智慧和幽默,也难以解决他城市身份的问题。有趣的是,贾平凹在塑造刘高兴的时候,有意使用了传统的“才子佳人”的叙事模式。刘高兴是落难的“才子”,妓女孟夷纯就是“佳人”。两人都生活在当下最底层,生活是否有这样的可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贾平凹以想象的方式让他们建立了情感关系,并赋予了他们情感的以浪漫的特征。他们的相识、相处以及刘高兴为了解救孟夷纯所做的一切,亦真亦幻但感人至深。我们甚至可以说,刘高兴和孟夷纯之间的故事,是小说最具可读性的文字。这种奇异的组合是贾平凹的神来之笔,它不仅为读者带来了巨大的想象空间,也为作家的创作提供了许多可能。但是,也正因为是“才子佳人”模式,刘高兴和孟夷纯之间才没有发生“嫖客与妓女”的故事。他们的情感不仅纯洁,而且还赋予了更高的精神性的价值和意义。贾平凹显然继承了中国古代白话小说和戏曲的叙事模式,危难中的浪漫情爱是最为动人的叙事方法之一。还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几乎通篇都是白描式的文字,从容练达,在淡定中显出文字的真功夫。它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细节构成了小说的全部。我们通常都认为,小说的细节是对作家最大的考验,一个作家和一部作品,最精彩之处往往在细节的书写或描摹上。《高兴》在这一点上所取得的成就,应该说在近年来的长篇小说中是最为突出的。《废都》之后我们再没见到这样的文字,但在长篇小说进退维谷之际,贾平凹坚定地向传统文学寻找和挖掘资源,不仅为自己的小说创作找到了新的路径,同时也显示了他“为往圣继绝学”的勃勃雄心和文学抱负。
当然,《高兴》显然不只是为我们虚构一个“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事实上,在这个浪漫故事的表象背后,隐含了贾平凹巨大的、挥之不去的心理焦虑:这就是在现代性的过程中,中国农民将以怎样的方式生存。他们被迫逃离了乡村,但都市并不接纳他们。当他们试图返回乡村的时候,也仅仅是个愿望而已。不仅心难以归乡,就是身体的还乡也成为巨大的困难。五富的入土为安已不可能,他只能像城里人一样被火化安置。高兴们暂时留在了城市,也许可以生存下去,就像他们的拾荒岁月一样。但是,那与他们的历史、生命、生存方式和情感方式休戚与共的乡村和土地,将会怎样呢?他们习惯和熟悉的乡风乡情真的就这样渐行渐远地无可挽回了吗?因此,《高兴》虽然将情景设置在了都市,但它仍然是乡土中国的一曲悲凉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