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平
一、从“悲情”到“高兴”
《高兴》的开篇,贾平凹颇有意味地安排了一场关于“姓名”的争论。地上是裹在被褥卷里的五富的尸体,高兴被铐在了火车站广场的旗杆上,满脸青春痘的警察严肃地问话:
名字?
刘高兴。
身份证上是刘哈娃咋成了刘高兴?
我改名了,现在他们只叫我刘高兴。
还高兴……刘哈娃!
同志,你得叫我刘高兴。
刘高兴!
在。
你知道为啥铐你?
是因这死鬼吗?
交待你的事!
由此开始,高兴絮絮回忆他与五富——两个西安郊外清风镇的农民——进城打工的经历。不需赘言,以“农民工”为“典型形象”之一的“底层文学”,近几年在文学界、研究界几成呼啸之势,似曾相识的“左翼”现实主义从“历史”的深处再次归来。值得注意的是,《高兴》与这一“潮流”颇为不同,作者放弃了高高在上的“全知”叙事视点,自觉疏离“代言人”这一角色及其裹挟着的“激情”与“正义”,以“第一人称限制叙事”连绵展开“刘高兴”的打工追忆。
与“底层文学”密布的惨痛与死亡相比,《高兴》“悲情”的色彩很淡。开篇伊始,原名刘哈娃的进城青年,颇具象征色彩地自我“命名”为“高兴”:
我这一身皮肉是清风镇的,是刘哈娃,可我一只肾早卖给了西安,那我当然要算是西安人。是西安人!我很得意自己的想法了,因此有了那么一点儿的孤,也有了那么一点儿的傲,挺直了脖子,大方地踱步子,一步一个声响。那声响在示威:我不是刘哈娃,我也不是商州炒面客,我是西安的刘高兴,刘——高——兴!
这种快活、乐观的对“城市”的认同,与“底层文学”所塑造的“典型形象”差别很大。在我们所熟知的《太平狗》、《霓虹》等作品里,主人公无论是农民工或是下岗女工,往往被迫地出卖自己的劳动、身体、尊严乃至生命。霓虹闪烁的现代城市,更近似于血红色的屠场,惨烈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就此而言,高兴是“民工”的一个“异类”,“我一直以为我和周围人不一样”;在正式讲述这个故事之前,他絮絮地举例说明他的七点“贵气”的不同,包括精于数学、热爱文学与音乐、爱干净,注意体面,等等。饶有意味的是,其中的后几点不是“爱好”这么简单:高兴先后卖血、卖肾,买主是西安的“一个大老板”。这本是“左翼文学”最为常见的叙事模式,但高兴对此似乎“缺乏觉悟”,将一个在“左翼”的“成规”里的阶级问题,归结为无常的命运(“天”)乃至于家庭出身(而不是“阶级归属”):
我反感怨恨诅咒,天你恨吗,你父母也恨吗,何必呀!
在访谈中贾平凹将高兴概括为“新农民”,以此与“传统”的“农民形象”予以区别。
“刘高兴这些人都是有文化知识又不安分的一代新农民。所以写这部小说时,一定要写出这一代农民不一样的精神状况,他们不想回农村,想在城市安家落户,他们对城市的看法和以往的农民完全不同。”某种程度上,高兴近乎于一个来自“底层”的“外省青年”,“自觉”地认同城市,希望“接纳”了他的肾的西安也接纳他“做西安人”。
五富显然有不同的看法,作为作者塑造的“传统农民”,和刘高兴一起到西安打工的五富与城市格格不入。面对巨大的落差,五富内心难以平衡,一次次被轻贱后,他抱怨道:
都是一样的人,怎么就有了城里人和乡下人,怎么城里人和乡下人那样不一样地过日子?他说,他没有产生要去抢劫的念头,这他不敢,但如果让他进去,家里没人,他会用泥脚踩脏那地毯的,会在那餐桌上的咖啡杯里吐痰,一口浓痰!
和高兴、五富住在一起的黄八——池头村拾破烂的同行——表达得更为激烈,骂人有了男有了女为什么还有穷和富,骂国家有了南有了北为什么还有城和乡,骂城里这么多高楼大厦都叫猪住了,骂这么多漂亮的女人都叫狗睡了,为什么不地震呢为什么不打仗呢,为什么毛主席没有万寿无疆,再没有了文化大革命呢?
高兴非常反对这样的看法,“新农民”认为:
咱既然来西安了就要认同西安,西安城不像来时想象的那么好,却绝不是你恨的那么不好,不要怨恨,怨恨有什么用呢,而且你怨恨了就更难在西安生活。五富,咱要让西安认同咱,要相信咱能在西安活得好,你就觉得看啥都不一样了。比如,路边的一棵树被风吹歪了,你要以为这是咱的树,去把它扶正。比如,前面即便停着一辆高级轿车,从车上下来了衣冠楚楚的人,你要欣赏那锃光瓦亮的轿车,欣赏他们优雅的握手、点头和微笑,欣赏那些女人的走姿,长长吸一口飘过来的香水味……
可惜,冷漠的现实逐渐戳穿了高兴过于天真的愿望。在紧张的生存空间里,他努力地靠着自己的聪明闪展腾挪——扮演暗访的领导吓退市容队(第12章),扮演记者帮翠花要回身份证(第16章),扮演接送病人的以瞒过警察(第22章)……演来演去,街巷里传言到他是音乐学院的毕业生,饭馆里的老人以为他是体验生活的作家。高兴津津得意于他的一次次小聪明,很希望被指认成“城里人”,“一日两日,我自己也搞不清了自己是不是音乐学院毕业生,也真的表现出了很有文化的样子”。然而,和五富一起走街串巷地拾破烂,留给刘高兴上升的空间实在过于局促,这构成了高兴难以言说的痛楚与焦虑。当他再一次扮演“城里人”为被欺负地满身脏水的五富讨回公道后,五富以“清风镇式的咒骂”发泄着委屈,高兴突然感到难过,他明白自己一直沉浸“城里人”虚幻的自欺、扮演与想象里:
我之所以能当着五富的面流泪,是那一刻我突然地为我而悲哀。想么,那么多人都在认为我不该是拾破烂的,可我偏偏就是拾破烂的!我可以为翠花要回身份证,可以保护五富不再遭受羞辱,而鞋夹不夹脚却只有我知道。
当一只苍蝇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飞动,我听到过导游小姐给那些外地游客讲这是从唐代飞来的苍蝇。我已经认作自己是城里人了,但我的梦里,梦着的我为什么还依然走在清风镇的田埂上?我当然就想起了我的肾。一只肾早已成了城里人身体的一部分,这足以证明我应该是城里人了,可有着我一只肾的那个人在哪儿?他是我的影子吗,还是我是他的影子,他可能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老板吧,我却是一个拾破烂的,一样的瓷片,为什么有的就贴在了灶台上,有的则铺在厕所的便池里?
恰如“拾破烂”这一职业本身,高兴悲哀地认识到,“我们是垃圾的派生物”。某种程度上,拾荒者如同城市的“垃圾”一样,被不断地推移到城市的边缘。“拾破烂的就是城里的隐身人”,任你在这个群体里如何挣扎,城市终究视而不见。被“垃圾”所围困的高兴,茫茫地措手无路,不安的灵魂如何求个解脱?按照左翼文学的成规,这个时候“朱赫来”式的范导者恐怕早已赶来,铺陈城市的罪恶,讲解革命的奥义,传授阶级斗争的不二法门。就此,贾平凹似乎有不同的回答。
二、锁骨菩萨的“罪”与“罚”
缘起于路人随意地一句议论,“你没见现在乡下人进城比城里人更像城里人吗?”高兴“感觉被子弹击中一样”,“脸刷地红了”地四处躲避。迷途之中,他走到了“锁骨菩萨塔”前:
碑文是:昔,魏公寨有妇人,白皙,颇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数年而殁,人莫不悲惜,共醵丧具,为之葬焉。以其无家,瘗于道左。唐大历中忽有胡僧自西域来,见墓,遂趺坐,具礼焚香,围绕赞叹数日。人见,谓之曰:此一淫纵女子,人尽夫也。以其无属,故瘗于此,和尚何敬耶?僧曰:非擅越所知,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所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圣者云耳。不信,即启以验之。众人即开墓,视遍身之骨,钩结皆如锁状,果如僧言。人异之,为设大斋起塔焉。
我是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我以前所知道的菩萨,也就是观音,文殊,普贤和地藏,但从未听说过锁骨菩萨,也是知道菩萨都圣洁,怎么菩萨还有做妓的?圣洁和污秽又怎么能结合在一起呢?
细心的读者自会察觉,这段碑文并非作者虚撰,而是搬用了《太平广记》卷一零一《释证类》“延州妇人”条目,只是把地点由“延州”(即延安)改成西安的“魏公寨”。同一个故事,在《续玄怪录》、《传灯录》中亦有所记述。《韵府续编》进一步点出:此即观音大士之化身也。有趣的是,笔者查阅资料时,颇为惊讶地发现,史书记载的这座塔,其实早已家喻户晓,只不过是以另外的命名、叙述乃至想象——它就是革命圣地“延安宝塔”。某种程度上,作品里的“锁骨菩萨”,是对“革命讲述”对这座古塔之遮蔽、改写乃至于重绘的一次清洗,还原了宝塔的历史面目及其宗教指涉。进一步说,“锁骨菩萨”在“左翼”的资源之外,提示了超越“苦难”的另外一种可能,在“污秽”的底层世界甘于受难而抵达“圣洁”。
“以妓之身而行佛智的菩萨”,在作品中道成肉身,则是高兴所爱的孟夷纯。高兴与孟夷纯的初次相遇,仿佛也是冥冥中的天意——高兴卖肾之后曾经买了一双“女式高跟尖头皮鞋”,他盼望着能够遇到这双鞋的女主人;在一次拾荒的路上,这个人似乎出现了:
我一直记着一件事,那是我拉着架子车经过兴隆街北头的那个巷口,一个女人就提着塑料桶一直在我前边走。街巷里的女人我一般不去看,不看心不乱,何况呆头痴眼地去看人家显得下作,也容易被误解了惹麻烦。但提塑料桶的女人穿着的皮鞋和我买的那双皮鞋一模一样,我就惊住了!
两个人开始交往之后,高兴逐渐地了解到,这个叫孟夷纯的女人,是兴隆街美容美发店里的妓女。高兴曾经无法释怀,为自己爱上了妓女而焦灼不安:
如果真的这就是恋爱,那我是爱上了一个妓女?爱上了一个妓女?明明知道着她是妓女,怎么就要爱上?哦,哦,我呼吸紧促了,脸上发烫。
然而,了解到孟夷纯出卖身体的缘由后,高兴寻找到了内心的解脱——孟夷纯家乡(米阳县)的男友,为了报复分手,杀掉了她的哥哥后逃亡。缺乏经费的当地公安,就把案子搁下来了。被迫无奈,孟夷纯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来募集办案经费——这一切使得高兴骤然想起了“冥冥中的神的昭示”:
我蓦地想起了锁骨菩萨,难道孟夷纯就还真是个活着的锁骨菩萨?锁骨菩萨。锁骨菩萨。我遇到的是锁骨菩萨!
高兴“明白了”:
这菩萨在世的时候别人都以为她是妓女,但她是菩萨,她美丽,她放荡,她结交男人,她善良慈悲,她是以妓女之身而行佛智,她是污秽里的圣洁,她使所有和她在一起的人明白了……
读者自会发现,故事絮絮讲到此处,与陀氏的煌煌大作《罪与罚》越来越“神似”。基于对“底层文学”僵硬立场的不满,曾有研究者援引这部巨著,以此作为“底层”如何“文学”的典范。然而,宗教或许可以感召拉斯柯尔尼科夫与索尼娅在泥淖里忏悔,获得灵魂上的新生;“锁骨菩萨”却无法给高兴与孟夷纯根本的安慰。毕竟,孟夷纯的“罪”,不必“拔高”到宗教意义上的“原罪”,根柢上是国家机关的不作为,甚或是有意地剥削:
孟夷纯告诉了我,她是在县公安局再一次通报有了罪犯新的线索后寄去了一万元,办案人员是跑了一趟汕头又跑了一趟普陀山,结果又是扑了个空。他们返回到西安后给她打电话,她去见了,要她再付宾馆住宿费、伙食费,还要买从西安到米阳县的火车票。孟夷纯说:我哪儿还有钱,我的钱是从地上捡树叶吗?到底是破案哩还是旅游的,便宜的旅馆不能住吗,偏住四星级宾馆,要抽纸烟,要喝茶,还要逛芙蓉园,我到哪儿弄钱去?
床上摊着七张印着毛主席头像的人民币,孟夷纯点着了一根纸烟,她竟然吸纸烟,狠劲地吸,两股浓烟就喷出来直冲着床,人民币成了晨雾里霜打了的树叶。
我说:夷纯,夷纯。
她不看我,一直盯着人民币,竟把烟头对着一张人民币,人民币上烧出了一个洞,突然说:毛主席!毛主席!你咋不爱我呀?眼泪吧吧吧地滴下来。
可以看到,高兴所寄托的所谓“锁骨菩萨”的想象,终究弥漫着无法解脱的焦躁不安。毕竟,不断陷落的“底层”,所面对的困境是“政治性”的,并非不可抗拒的天命。倘若不敢正视正在发生的罪恶,将国家的制度性安排抽空到宗教的层面上,难以避免地虚弱不安。作者对此十分清醒,小说渐次写来,宗教的雾气渐渐隐去,残酷甚或狰狞的“现实”不断逼近——“锁骨菩萨”被警察逮捕了:
孟夷纯是在美容美发店的楼上被抓住的,她是怎样被恫吓着,羞辱着,头发被拽着拉下了陡峭的楼梯?她现在受审吗,听说提审时是强烈的灯光照着你,不让吃,不让喝,几天几夜不让睡觉,威胁,呵骂,甚至捆起来拷打?你不是漂亮吗,他们偏不让你洗脸,不让你梳头,让你蓬头垢面,让你在镜子前看到你怎样变形得丑陋如鬼。或许,他们就无休止地问你同样的问题,让你反复地交代怎样和嫖客的那些细节,满足着他们另一种形态里的强奸和轮奸。这些我都不敢想象下去了。
三、温情脉脉的资产者
为了赎出孟夷纯,高兴必须筹集到五千元钱,这是警方放出风来的明码标价。两手空空的高兴,最后想到了韦达——孟夷纯的情人,一个温情脉脉的资产者。和“左翼”所讲述的脑满肠肥荒淫无耻的“资本家”完全不同,韦达俊朗、文雅、沉稳,对待孟夷纯文质彬彬,形象颇为正面。饶有意味的是,尽管韦达与高兴共享着同一个女人,但高兴却毫不仇恨,反而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的肾就是换给了韦达,对他有一种“宿命”般的好感:
冥冥之中,我是一直寻找着他,他肯定也一直在寻找着我。不,应该是两个肾在寻找。一个人完全可以分为两半,一半是阴,一半是阳,或者一个是皮囊,一个是内脏,再或者,一个是灯泡,一个是电流,没有电流灯泡就是黑的,一通电流灯泡就亮了。这些比喻都不好,我也一时说不清楚。反正是我们相见都很喜悦。
这种“劳动者”与“资产者”的亲近颇为“另类”。就此来说,《高兴》不仅仅提供了一个新的底层形象,更是提供了一种新的“劳资关系”。和“左翼”念兹在兹地讲述阶级剥削与阶级对立相比,高兴却一直想与韦达接近,将对方指认为“另一个我”,其间的象征色彩如此明显,自是不需笔者赘叙。进一步说,《高兴》所凸显的,不仅仅不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压迫,反而是“无产阶级”的“内战”。作者径直写道,“欺负民工最凶的是民工”。无论是去垃圾场还是去卸水泥,民工之间血淋淋地撕咬,底层的“穷凶极恶”暴露无疑:
西安城里的人眼里没有我们,可他们并不特别欺负我们,受欺负的都是这些一样从乡下进城的人。我过来给五富他们说:回吧,咱好歹还有拾破烂的活路,这些人穷透了,穷凶极恶!
假设作品就此结束,无论语言文字如何出色,这也将是一部令人失望的甚或是伪饰的作品。不需讳言,作者小心地绕开了“底层”的“穷”与“恶”如何生成的“历史”解释。毫无疑问,贾平凹避免了如此的“简单”,作品明显地包含着对高兴的“反讽”,且看他来找韦达救人的场景:
韦达说:别拘束啊刘高兴,要上洗手间吗?我说:不,上个厕所。韦达说:洗手间就是厕所,服务员,领他去洗手间。我嫌五富丢人现眼,没想我倒丢人现眼了,一时脸烫。
如果说,这还是一些虚荣作怪的细枝末节的话,那么韦达聊天时无意透露的信息,却给予了高兴致命的一击:他没有换过肾,而是换的肝。高兴“梦”醒了,“韦达”及其联系的“城里”的世界,与他终究没什么干系:
我一下子耳脸灼烧,眼睛也迷糊得像有了眼屎,看屋顶的灯是一片白,看门里进来的一个服务员突然变成了两个服务员。韦达换的不是肾,怎么换的不是肾呢?我之所以信心百倍我是城里人,就是韦达移植了我的肾,而压根儿不是?韦达,韦达,我遇见韦达并不是奇缘,我和韦达完全没有干系?
“韦达”在高兴的眼里完全不一样了,他变成了另一个“韦达”。并不意外,他最后拒绝了高兴天真的请求:
我说:可以赎的,老鸨就是赎回来的,你去试试,只需要五千元,五千元就救她了!
他说:刘高兴,你不了解,做事要有个原则。
韦达,韦达,这就是韦达的话吗?孟夷纯把韦达当做了朋友和知己,当平安无事的时候,当满足欲望的时候,韦达是一个韦达,而出了事,关乎到自己的利益,韦达就是另一个韦达了。你可以雇两个人专门每日到山头上插旗,却不愿掏五千元救孟夷纯,九牛不拔一毛是什么原则?
希望破灭的高兴,准备依靠自己赚出那五千元。他和五富换了份更“赚钱”的工作——去咸阳的工地上挖地沟。住在废弃的荒楼里,面对包工头诸多的欺诈,高兴与五富一夜狂饮后,不幸降临了:
我觉得不对。忙过去说:还真的不行了?五富说:高兴,我心里乱得很,我头痛。就彻底地跌坐在了地上。我立即有了不祥的感觉。
某种程度上,结尾处这“五富之死”,堪称整部作品的象征——恰如高兴在城乡之间的摇摆不定,面对这个复杂的无法给出答案的大时代,作为记录者的贾平凹同样既忠实又不安。和“左翼文学”屡见不鲜地悲怆的“劳动者之死”相比,这不是一个果敢、有力、怒气冲冲的情节,甚或无法构成全书的高潮——五富的死如此突然,近乎莫明其妙。就此,作者曾尝试着给出一个高度概念化的阐释:
五富舌头伸出来又把嘴边的鱼翅勾进去吃了,一下一下地嚼。嚼着嚼着就不动了。石热闹说:香吧,香吧,你再吃,你再吃,你现在是你们村第一个吃鱼翅的人了!高兴你也吃过?我没有理石热闹。五富还是不动,黑眼仁不见了。我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没有反应,用手试试他的鼻孔,鼻孔里已经没任何气息。
五富死了。
于全文汪洋流畅的叙述相比,坦率地说,这部分的描写过于生硬。“鱼翅”突兀地梗在五富的嘴里,这一场景的寓意如此庸常,反而让读者疑虑重重。某种程度上,这是作者从近似的文本里剪切过来的“革命符号”,而不是人物的自然伸延,这一刻的贾平凹最不像贾平凹,作者的内心是如此摇摆不定。自然,不必责难作者,当下这所谓的“大时代”,不也是惶惶的一片混沌?与其得意洋洋地宣布终极的真理,毋宁“把自己的作品写成一份份社会记录而留给历史”,老老实实地记录下根深蒂固的矛盾。
四、结语——依然幽灵不散
且容笔者断言,以《高兴》而论,贾平凹提供了“底层文学”一种新的可能。尽管贾平凹一直自觉地自外于潮流写作,但“底层文学”关切的,终究是文学根柢性的所在,一个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问题——人类的苦难以及对命运的承担。
然而,“在某种意义上说,底层写作是‘左翼文学’传统失败的产物,但同时也是其复苏的迹象。”并不奇怪,以《那儿》为代表的一批底层文学作品,被批评家们命名为“新左翼文艺”。就这一风潮而言,学界曾热切地予以希望,“解放底层曾经是左翼现代性构想的一个重要纬度,但在以市场意识形态为中心的普世的现代性话语体系中,这一纬度消失了。今天,底层概念重新浮出水面,既是对个人化叙事、小资话语、中产阶级文学想象以及新贵文学的反动,也是未完成的左翼现代性文学思潮的新形态。”诚然,丧失了良知与人道关切的作品,无论如何“纯粹”,终究是工匠的技艺;但底层的写作是否需要驯服于“左翼”的成规?20世纪沉重的左翼文学遗产,在作为写作资源再次激活之前,不能轻率遗忘的,是它悲剧性的教训与经验,以及绵延至今的创痛:对文学本性的轻蔑、与政治集团的密谋、缺乏对话精神的狭隘与霸道、以及对生活场景以“真实”的名义的遮蔽。当下急需的,未必是对“左翼”的再次召唤,而是如何在“美学”与“道德”之间,在不伤害“文学”的“可能性”的基础上,探索对大时代的讲述。或如米兰昆德拉的看法,“将道德审判延期,这并非小说的不道德,而正是它的道德。”就此而言,《高兴》的方式是一种可能。
就此不难理解,在“左翼”之外讲述“底层”的贾平凹,写了一个长长的后记,明白地告诉读者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高兴”以乡党“刘书祯”为原型,诸多情节以亲身的社会调查为蓝本。正如《南方周末》在专访中概括的,“跟贾平凹之前的小说都不一样,《高兴》是一部完全建立在真实基础上创作完成的小说。在两年时间里,他采访了近百位在西安拾破烂的商州同乡。所有的小说人物都有原型,所有的人物经历和细节都在现实生活里发生过。”比较以往的作品里“唯有心灵真实”的强调,现在的变化颇耐寻味。毕竟,“真实”是左翼文学的核心,作为与左翼文学一种潜在的“对话”,敏感如贾平凹,自是不得不自我辩白。
颇为惊人的巧合是,基于生活经验的“个人化”的《高兴》,在重要情节上与张杨导演的《叶落归根》极为相似:
长篇小说《高兴》用了一个有争议的开头和结尾:主人公刘高兴背着一起进城打工病逝的五富尸体,想把他带回老家土葬,在火车站被警察发现,未能实现心愿,痛苦万分。
这和《南方周末》刊发的报道“湖南老汉千里背尸返乡”(《一个打工农民的死亡样本》,2005年1月13日头版,记者张立)的情节极为相似:湖南老汉李绍为背着老乡尸体,上火车、赶公交,计划辗转千里返乡,直到路过广州火车站时被警察发现。后来导演张杨把这篇报道变成了电影《叶落归根》,赵本山主演。
“背尸返乡”这一事件本身,吸引了不同艺术家的注意,这一既“真实”又富于“象征”的情节,堪陈底层绝佳的症候:沦陷于“盛世”罅隙间的底层,在深渊里不辨人鬼地挣扎,在“现代”与“乡土”之间,国家的大门何尝向他们敞开。由此理解《高兴》的结尾,颇耐寻味的是,与当年的《废都》如此相似——近二十年之后,再见“车站”,依然幽灵不散:
我抬起头来,看着天高云淡,看着偌大的广场,看着广场外像海一样深的楼丛,突然觉得,五富也该属于这个城市,石热闹不是,黄八不是,就连杏胡夫妇也不是,只是五富命里宜于做鬼,是这个城市的一个飘荡的野鬼罢了。
徘徊在车站广场上的高兴,已然无路可走,警察拒绝了他“背尸回乡”的“愚昧”愿望;当年落荒而去的庄之蝶,同样四顾茫然,在车站的长椅上骤然中风。如果说,《废都》讲述了市场经济肇始的知识分子之死,那么《高兴》补叙了20年后的底层命运。从知识分子到普罗大众,这自80年代的“终点”走来的流放者们,依旧风尘仆仆地在车站徘徊——那一趟承诺中的班车,已然延搁了近二十年,它何时到来?面对当下这如此“真实”的世界,飘飘荡荡的鬼气不断地盘亘郁结;雄心勃勃的当代中国,努力地驱鬼除魅,依然幽灵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