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庄子一日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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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用与无用(1)

一旦落入比较的轮回,那么由此而来的有用和无用都会使心目中的世界失去本真,认识上的错位和失位只能使自己也落入无休止的斗争和权衡,那么最不可靠的就是自己了。

千间房屋又有何用

【原文】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降雨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①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逍遥游》)

【注释】

①鹪鹩:一种小鸟。

【译文】

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说:“日月都出来了,而烛火不熄灭,要和日月比光,不是很难么!及时雨都降落了,却依然挑水灌溉,对于润泽禾苗,岂不是徒劳么!先生一在位,天下便可安定,而我还占着这个位子,自觉得很惭愧,请容我把天下让给你。”许由说:“您治理天下,天下既然已经达到大治了,而我还要去取代您,我是为了贪图名声吗?而名声是从属性的东西,我岂不是成了从属的东西了吗?小鸟在树上占据一个枝子做窝,偃鼠在河里喝饱肚子,也就满足了。回去吧君主,天下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呢。”

拥有天下,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为什么庄子却主张逃避它呢?《庄子》书里还有很多类似的故事,这些故事意在说明,权力对人是有害的,它不仅会使人劳神,而且还会使人失去自由,甚至生命。

庄子认为,天下的最高统治者,看似自由,实际上却并不自由,起码作为一个人,他是不自由的。他对天下负有责任,不可能有个人的自由,甚至连自己的人身自由也没有,不能像普通人那样自由自在地活动,事实上他只是国家的一个工具、一个符号,一切都要以国家的利益为出发点。他也不敢自由活动,因为暗地里有许多人在窥视他的位子,一有机会就要置他于死地。与其战战兢兢地生活,还不如做一个普通人来得痛快。这就是庄子把权力看做腐鼠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样的结果,就是失去了自我,也即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自主性。相反,名和利倒是成了主人,自己反而成了奴隶,自我就成了“实之宾”了。为了名而生活的人不仅被束缚于名的枷锁之中,而且实际上是生活在虚幻的世界之中,因为“名”归根结底是不存在的,一切“名”最终都要消失。所谓出名,意味着别人知道你,可是知道你的人是要死的,而那些从知道你的人那里知道你的人也是要死的,一直到所有知道你的人都死掉,你所谓的名也就无处存在了。而且,我们这个地球终究是要毁灭的,甚至这个宇宙也是要毁灭的,即使你的名再大,到那时还存在于什么地方呢?可见,名,从终极的意义上说,是无所依托的,因而为了名而耗其一生是没有意义的。

许由这段话还表明,人的自然需要本来很简单,不过像小鸟占有一枝、偃鼠喝饱肚子那样,有吃有穿有住,如此而已,其他都是多余的,拥有天下就更是一种奢侈了。况且,天下也是不能通过暴力而拥有的,就像老子所说的:“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老子》二十九章)以强力来占有,必定要失败;要想加以保持,则必定要失去。从表面上来看,国家权力的更替经常是通过暴力来实现的。然而,暴力毕竟是短暂的,而那些完全以暴力来统治的国家是不可能长久的,秦朝就是如此。秦始皇虽然以暴力统一了天下,但却不能维持天下,不过两代便轰然倒塌。这其中的道理在于,暴力越是强大其所遇到的暴力也会越强大。一方面是由于对方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因而必然导致最暴烈的反抗;另一方面是由于强大的暴力会培养出更多的敌人。

所以,人们可以看到,那些企图以强力来维持统治,或者以强力来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人,大多是失败的,甚至没有什么好下场。当你不尊重别人的时候,别人也不会尊重你;当你以暴力对待别人的时候,别人也会以暴力来对待你,强力是决不会偏袒某一方的。

在庄子看来,以暴力甚至生命来占有那些身外之物,不仅毫无意义,而且是非常有害的。庄子思考问题的方向与我们相反,人们所竭力追求的那些东西——如财富、权力和名声等,在他看来都是没有价值的,甚至还具有负面的价值,伤生害性。因此,只有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尽可能地限制自己的欲望,才能够自由和幸福,因为过多的欲望是导致人生悲剧的根源;而我们总是认为财富越多就越幸福、越自由。尽管多数人很难接受庄子的观点,但我们不得不说庄子是深刻的,只要我们仔细地反思一下人类的行为,就不难发现,正是日益扩张的欲望使人们丧失了幸福和自由,甚至生命。

人类所欲求的东西大多是无用的,正如俗语所说:家有千间,夜眠八尺。虽然有千间房子,但真正有用的也就身子那么大的地方,其他都是多余的。然而人们往往是为了这些多余的、无用的东西而耗费了整个一生。这样的人生能有意义吗?

无用的东西或许有大用

【原文】

宋人资①章甫②而适诸越,越人断发而文身,无所用之。(《逍遥游》)

【注释】

①资:取。②章甫:一种帽子。

【译文】

宋国人到越国去卖帽子,可是越国人剪光头发,身刺花纹,帽子根本就没有用处。

庄子的意思是说,有用与无用是相对的:在一个地方有用,到另一个地方则可能无用;在可用的地方有用,在不可用的地方就无用。有用还是无用,全在自己是否用。可见,有用与无用并不在事物自身,而在于人们对于事物的运用。你用的地方合适,它就有用;用的不合适,就可能像那个宋国人一样弄出笑话。

怎么样才是会用呢?有一位哲人的话生动地概括了这种“用”的特征,这就是:于合适的时间,在合适的地点,以合适的方式,做合适的事情。然而,究竟怎样是“合适”,这就需要每个人在具体的情况下去判断了。我们永远不可能找出一个固定不变的、对一切人、一切时间、一切地点都适用的普遍标准。人的智慧恰巧体现在这里。

惠子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但是他对这个问题还是没有理解透。有一次他对庄子说:“魏王赠我一种大葫芦的种子,种上以后结成的葫芦有五六百斤重。这么大的葫芦实在没有什么用处。用它盛水吧,它不够坚固,而且盛上水就举不起来了;劈开它做瓢吧,则由于太大而没有什么好盛的东西。所以我就将它给砸碎了。”

庄子说:“你对大的东西太不善于利用了。我给你讲个故事来说明这个问题吧。以前有个宋国人世世代代从事漂洗丝线的职业,他擅长配制一种防治手部裂口儿的药。有个外地人听说以后,想以一百两金子购买他的配方。他就聚集族人商量说:‘我们干一辈子也挣不了几两金子,如今一下子就可以卖一百两,就允许我卖给他吧。’买到药方之后,那个人就把药方献给了吴王。后来正好遇上越国发动战争,吴王就让他做将领。时值寒冬,他率领军队与越人水战,那个药方派上了用场,结果大败越军。回来后吴王封他做了大官。同样是治疗手裂的药,在一个人那里只能卖一百两金子,仍然不能摆脱劳累的生活,而在另一个人那里却成为封官加爵的法宝,这就是因为他们使用的方式不同啊。现在你有这么大的一个葫芦,为什么不做成一个舟而漂游于江湖之上呢?居然还发愁它没有用处。可见你还没有开窍啊。”

其实并不是事物本身没有用处,而是由于我们没有发现它的用处。事物本身并没有有用与无用之分,它是否有用,取决于我们会不会用。事物的用处,说到底是人的思维本身的用处,是我们能不能发现的问题。这取决于我们的思维方式,只要思维方式改变了,就可以发现以前没有看到的价值。

不过,要对自己的思维进行这种突破或者超越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人们往往受到自己能力、短见、成见或习惯的限制,而看不到事物的用处。要破除我们自己现成的偏见、短见,需要创造性的思维,不仅要见人所未见,还要见自己所未见。创造之所以困难,就在于它是一种自我超越,超越别人或许较为容易,而超越自己则不然。超越自己是超越已经形成的现成思维,而进行这种超越的就是这个思维本身!这正是自我突破的困难之所在。像庄子提到的那位漂洗丝线的人,永远不可能有那位外地人的智慧。他所能够具有的智慧也就是飘洗丝线和制造那个药方,因而不可能会想到这个药方还会有别的用处。所以他得一百两黄金也是适得其所了。

在这个问题上充分体现出了人的思维或意识的现成性。人总是惯于以现成的眼光去看待事物,一旦这样看待事物,事物的性质就被固定被僵化了,从而成了一成不变的东西。可事实一再证明,人们当时以为有用的未必有用,或许还有大害;而以为无用的则未必没有用,甚至可能还有大用。

人们在对待钱财和他人的态度上就鲜明地表现出这一特点。比如世俗的眼光多嫌贫爱富,看一个人时只看到当前,而看不到未来。有一家姊妹四人,前三个都已经结婚,家境都不错。最后老小偏偏找了一个穷光蛋,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全家人自然是竭力反对,骂她没有眼力,甚至还要与她断绝关系。但她不为所动,说只图他的人品,不图别的。为了不遭人家的白眼,两人到了北京。结果不出几年,挣了上百万,比那三家的总和还要多。于是人们一改往日的态度,开始赞叹起妹妹的慧眼来了。这就是以现成性来看人,这样的眼就是势力眼。在金钱方面,罪犯、贪官疯狂敛财,以为金钱是有用的。他们没有想到,这些金钱会将他们送进坟墓,等看到坟墓的时候才懊悔不已,但为时已晚。现成性的意识使人们只顾当前,悲剧也就在所难免。

所以,无论你地位有多高,也无论你有了多少金钱,都不要瞧不起那些地位卑微、穷困潦倒的人。你怎么知道他们有朝一日,不会如大鹏般跃起,飞上九重霄呢?

而处于社会底层、处境悲惨的人,对于那些位高权重、富可敌国的人也不必心怀嫉妒,或许某一天,他们会沦为阶下囚,想苟活而不得,对你的处境羡慕不已呢。

大众认为没有用的东西也许最有用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①。其大本②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塗③,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④也。”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⑤乎?卑身而伏,以候敖⑥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⑦,死于罔罟⑧。斄牛⑨,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⑩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11}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逍遥游》)

【注释】

①樗(chū):臭椿树。②大本:树干。③塗:途。④去:弃。⑤狸狌:野猫,黄鼠狼。⑥敖:遨游。⑦机辟:捕兽的机关。⑧罔罟:网类。⑨斄(lí)牛:牦牛。⑩广莫:广漠。{11}夭:夭折。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我有棵大树,人们称之为樗。它的木瘤盘结而不合绳墨,它的小枝弯曲而不合规矩。生长在路边,木匠连看都不看。你的言论就好像这棵树,空泛而没有用处,所以大家都不接受。”

庄子说:“你没有看见野猫和黄鼠狼吗?它们已经够聪明的了。它们静静地隐藏起来,等待着过往的猎物;东窜西跳,逃避着陷阱,然而最终仍免不了落入人类设的机关。牦牛可以说很大了,但是它连个老鼠都抓不住。而今你有大树,担心它没有用处,为什么不把它种在虚寂的乡土,广漠的旷野,在它的旁边清静无为地踱步,逍遥地寝卧其下,不为刀斧所夭折,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它。没有可用之处,哪里还有什么祸害可言呢。

庄子认为,人们认为无用的东西恰好有大用,只是人们没有发现罢了。正是在这无用之处有着最高的用,即自由。

恰恰是在有用性中隐藏着危险。野猫和黄鼠狼很聪明,它们以为这种聪明是有用的,周旋于各种危险的境地,但这种聪明却使它们葬身于死地。人也如此,他往往只看见事物有用的一面,而看不到这用处后面的危害,结果适得其反。

无用,是庄子无为思想的一个组成部分。从一定意义上说,无用才可以无为。从自己这方面讲,由于无用,自己也就没有有为的妄想;从外在方面看,因为无用,人家就不会来找你的麻烦。就像惠子的那棵大树那样,如果它笔直挺拔,恐怕早就被人锯断,做了家具,变成“有用”的东西了。

在无用处方有自由。“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正因为无所可用,才自由自在,才终其天年。人之所争,都是有用之物;有用,是一切冲突的根源。于是,有用的东西反而成了带来祸害的东西,谁去争夺这样的东西,谁就容易为其所伤害,以致丧命。即便是那些在争斗中胜利的人也不自由,他们时时会受到失败一方的威胁。

因此,只有逃避所谓的“有用”,达到无用之境,才能够避免冲突,逃避伤害;只有取众人认为无用的东西,才能够获得自由,因为这时不会有人与你争夺。那么什么东西是最无用的东西呢?这就是无为。无为,便无所用;无所用,也就无所争;无所争,就无所困苦,无所困苦就自由自在。自由自在,难道不是最有用处的东西吗?有什么样的“用”能够和自由相比呢?

真正的用处往往是无形的,而那些看得见的用处大多是短暂的,或者是表面上的。随着情况的变化,这样的“用”很可能变得无用,甚至还变得有害。常有人问这样一个问题:哲学有什么用?其实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一方面可以说哲学没有用,因为它不能给人们带来可见的好处,不能保证使人升官发财;而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哲学有大用,大用无用,正因为它的用处太大了,反而显得没有用了。哲学所要解决的是人生的根本问题,是给人生定方向的,对于一个人来讲,还有什么样的问题比这个问题更重要呢?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那就只是盲目地活着,就会只看到那些小用,沉浸于斤斤计较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