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庄子一日一讲
12327700000004

第4章 有用与无用(2)

我们同样可以反问提出这个问题的人:世界上什么东西是有用的呢?什么东西我们得到了它就可以幸福呢?回答当然是没有。金钱似乎最有用,可是有钱就一定幸福吗?权力似乎最有用,但有了权力就一定幸福吗?这些都是没有定准的。所以,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有用的,有用的是我们的心灵;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使我们幸福,使我们幸福的,是心灵。

当大众认为哪个东西有用的时候,我们倒是应该警惕它,它很可能是有害的;当大众普遍认为一种东西无用的时候,就该引起我们注意了,那里很可能就是庄子所说的“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即自由之境域。

谁会去暗算一个乞丐呢

【原文】

山木自寇①也,膏火②自煎③也。桂可食④,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人间世》)

【注释】

①寇:砍伐。②膏:油脂。膏火,古人用油脂点火照明,所以叫膏火。③煎:燃烧。④桂枝可做药用。

【译文】

山上的树木自招砍伐,油脂自招燃烧。桂枝可做药用,所以人们就砍伐它;漆有用,人们因此就割它。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处,而不知道无用的用处。

日常思维总具有僵化的特点,它执著于现成的东西,人们往往只看到事物表面的、当前的用处,而看不到那些隐藏着的或未来的用处,这些当前的用处大多是无关紧要的,而那些隐藏的用处却是根本性的。庄子讲了几个故事来说明这种无用之用。

有一个叫石的木匠,来到了曲辕这个地方,看到一棵被尊为土地神的大栎树。它的树冠投下的阴影可以遮蔽几千头牛,树干周长有一百尺,它的树干高出山顶七八十尺之上才分枝,可以用来造船的树枝就有十几根。来看这棵树的人很多,好象赶集一样。但是,这位木匠却不屑一顾,在大树前连停都没停。

他的弟子对这棵大树欣赏够了,追上师傅,问道:“自从我跟随师傅以来,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的木材,师傅却不屑一顾,这是为什么呢?”木匠说:“算了罢,这不过是棵无用的木材。用它造船,船会沉到水里;用它做棺材,棺材会马上烂掉;用它做家具,会很快毁掉;用它做门,它会流出液体;用它做柱子,则会生虫子。”他最后总结说:“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由于它无用,才活了这么大年纪,长成这么大的树。

到了晚上,栎树托梦给木匠说:“你将把我比做什么呢?你也许会把我比做好木料吧?也就是梨、橘、山楂之类的树。可是,这些树果实熟了以后就被人摘折,大枝常被折断,小枝也被牵拉。它们的才能和有用使它们遭受一生的痛苦,以致不能终其天年而夭折。这都是它们自讨世俗之人的打击啊。世界上的事物无不是如此。我追求无所可用已经很久了,有很多次几乎被砍死,如今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正是这无用终于有了大用。要是我也是有用的,能够长得到这么高大吗?恐怕早就被人砍倒,制成了有用的东西。而且,我和你都是物,何必要把对方看做可用和不可用之物呢?你不过是一个快要死的无用之人,怎么知道什么是无用的木材呢?”

不独树木如此,人也是这样。人如果有才或者有用,也难免遭受祸害。如果你有才却不愿意为人所用,便容易招致杀身之祸。如嵇康,即使没有杀身之祸,生活也失去了自由,不能自由自在地活着,如阮籍等人。若是为人所用,也同样是进入了危险境域,或者遭人妒忌,或者因不合于主子之意而被杀。人一有了才能,有了用,就被抛入了险境,生活便如履薄冰。如果嵇康、阮籍是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就不可能有这样的灾祸和危险,谁会去杀一个没有用处的人呢?

《庄子》书中就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有个叫支离疏的人,长相怪异、丑陋。他的下巴藏在肚脐里,肩膀比头顶还高,后脑上的头发朝天撅着,后背朝上(因为他驼背),大腿几乎与胸下的两肋并生在一起。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不正常的人生活得却不错,甚至还免除了许多正常人所遭受的祸患。他自己缝缝补补,足以糊口。他摆摊算卦,赚来的粮食能够养活十个人。朝廷征兵,他就跟无事的一样,在大街上闲逛,因为他这样的人无法当兵;朝廷里要征徭役,他由于残疾而被免除。不仅如此,他还得到了常人得不到的东西,国王救济残疾人,他得到了近二百斗谷子和十捆柴草。

支离疏这样的人在现实中是不会有的,庄子不过是用他来说明无用之用。但生活中有残疾的人很多。有残疾的意思就是残缺不全,即生理上有缺陷。残疾人通常被认为是不正常的,是应当避免的。可在特殊情况下却不然,这种残疾可以避免更大的祸患。支离疏因为残疾不能当兵,而那些正常的人去当了兵,就有可能战死,即使死不了,也要经历生死攸关的危险,免不了胆战心惊。相比之下倒是支离疏的生活更安逸,也保住了最宝贵的生命。在离我们不远的半个世纪之前的战争时期,就有许多这样的残疾人因祸而得福。当时我们村子里有个人略有残疾,他的大拇指被铡刀切掉了一块,无法抠扳机,结果无论哪一伙军队来征兵他都不在考虑之内。于是,要嫁给他的姑娘几乎成群结队,而这在和平年代中是不可能出现的。

还有白前额的牛、高鼻子的猪,“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巫师认为它们不适合于扔到河里做祭品献给神。然而恰恰由于巫师认为它们是不祥之物,它们才得以存活,这种不祥倒成了大吉祥了,它们因此而能够延续余生,而那些被认为吉祥的牛、猪却半道夭折,吉祥于是变成了悲剧。

贫穷,一般被认为不仅无用,而且有害,人们避之唯恐不及。很少有人认识到贫穷也有贫穷的“用处”,而富有却有富有的害处。贫穷是人人躲避的东西,贫穷的人因而也较少受到恶人、歹徒的伤害,伤害一个贫穷的人不能给他们带来好处;相反,由于财富的有用,富人就常常成为被攻击、劫掠的对象,因为对他们的劫掠可以带来好处。于是就可以看到:穷人的孩子自由自在地玩耍,富人的孩子却时时担心被人绑票;穷人家不锁门也是安全的,富人家居住在高墙大院里也不放心;贫穷的人虽然生活艰难,但却好好地活着,而许多富人却死于非命。

权高位重几乎是人人向往的,但权力的辉煌必然伴随着无数的危险,因为权力太有用了。古往今来,多少人死在权力的宝座上,多少皇帝不能安详地死在自己的床上。由于权力,许多人死于亲人之手。因为是李世民的兄弟,流淌着皇帝的血液,就成了最危险的人物,终于死在自己亲兄弟的刀下,而那些没有高贵血统的人是绝对不会有这种灾祸的。安禄山和史思明因为身上有个皇帝的名号,就被儿子杀死!

世界上地位最低的人大概要数乞丐了,恐怕不会有人把当乞丐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然而乞丐却具有最高级别的安全,因为他一贫如洗,没有“用”。皇帝的危险来自他的权力和财富,而乞丐的安全来自他的位低和贫穷。皇帝经常遭到暗算,但是,谁会去暗算一个乞丐呢?

有用和无用都是不可靠的

【原文】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

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①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②。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③;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④;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⑤。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山木》)

【注释】

①雁:鹅。②本句意思是说:看上去符合天道,实际上却不符合,故而难免受累。③本句意思是说:如果掌握了天道,按照天道而活动,就不会有所拖累。这时,已对荣誉与诋毁都无所谓,时而可为龙,时而可为蛇,能上也能下,而不固守于一端。④本句的意思是:可退可进,与外物相和谐,自由地畅游于虚无的境界。⑤本句的意思是:万物实际状况就是这样,而人类的习俗却相反。

【译文】

庄子行走于山中,看见一株大树枝叶茂盛。伐木者只立在旁边观看而不伐。庄子问其原因,他们回答说:“没有用处。”庄子因而得出结论:“这棵树因为没有用而得以终其天年。”

庄子走出了山中,居住在一个相识的人家里。主人高兴,叫儿子杀鹅招待客人。儿子问:“一个能叫,一个不能叫,杀哪个?”主人说:“杀不能叫的那个。”第二天,学生问庄子:“昨天的山木由于无用而得以生存;而主人的鹅却因无用而死。您将站在哪个方面呢?”

庄子回答说:“我将处于有用和无用之间。有用和无用之间,好像符合天道,实际上却不符合,所以难免受累。如果掌握了天道,按照天道而活动,就不会被拖累。这时,已经对荣誉与诋毁都无所谓,时而可为龙,时而可为蛇,能上也能下,而不固守于一端。因此可退可进,与外物相和谐,自由地畅游于虚无的境界。这样,人超然于物外,而不为物所役使,哪里还有什么拖累!这是神农氏和黄帝的法则。这就是万物的实际状况,而人类的习俗却相反:有了聚合就一定会有分离,成功意味着毁坏,锐利的东西必定遭受挫折,尊贵必会导致非议,有为必致亏损,贤能会遭到谋算,不肖则受人欺负。……真是可悲啊!弟子们,请记住,只有大道才是最终的归宿。”

庄子曾经特别强调无用的用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执著于无用和有用的分别还是不能避免被伤害。就像这段故事所讲的那样,有时是由于有用而受到伤害,有时又因为无用而受伤害。由此看来,有用和无用是没有定准的,有时无用是有用的,有时有用是无用的(是有用还是无用取决于主体的主观判断和所处的客观条件)。

因此,当庄子的弟子问怎么样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庄子说将处于有用和无用之间。但这只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因为,执著于有用与无用之间,仍然是一种固执一端的做法,一个人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来回奔跑,“故未免乎累”,还没有达到大道的境界,当然难免被拖累,处境被动。

面对有用与无用,人们也常常感到无奈。你执著于无用,与世无争,想过一种安静的生活,但往往不能达到目的。你躲避恶人,可恶人会找上门来。你觉得很好的事情结果却很坏,而当你绝望的时候可能正面临巨大的希望。这就是所谓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可见有用与无用是无法把握的,要想找到一个固定不变的标准,以不变应万变,是不可能的。

那么怎样才能摆脱有用与无用的拖累呢?庄子主张,只有超越有用与无用的区分与判断,顺应自然,“与时俱化”,随时应变,才能够摆脱这种拖累。所谓“与时俱化”就是要顺应自然,不执著于有用与无用的区分,也不追求这种区分。根本不在意荣誉还是诋毁,为龙也可以,为蛇也可以,该进取就进取,该退却就退却。这样,人就不会受到外物的控制,相反可以控制外物,不会受到名利的牵累。

庄子所说的这种状态就是自然的状态。从自然的角度看,一切都是超越是非、有用和无用这些价值判断之外的,事物本身只是存在着、产生着并消逝着,无所谓好与坏,无所谓有用与无用。庄子的这个看法当然没有错,作为一种自然现象来看,人的生生死死,都只是一种大自然自身的变化,无所谓好与坏。之所以有好坏之分,就如地上的路,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同样的,认为是好的人多了,无所谓好的东西也就好了。

作为一个人,恐怕不可能超越对于自然事物的判断,因为他有意识,总要进行判断,有判断就有了是非,有了价值倾向。那种完全自然的不动心,不仅一般人难以做到,就是庄子本人也没完全做到。他那样愤世嫉俗,批判着普通人的见识,但仍然判断了是非。尽管他的境界比普通人不知高多少,但仍然难以摆脱是非的判断。由此可以看出摆脱是非是多么艰难。

随顺自然,与时俱化,就更难以做到了。从理论上来讲,这当然是最佳的状态,但实际做起来却十分困难。其困难在于:我们究竟怎样才能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时候不该做呢?从概念上我们当然知道这样做是最理想的境界:人应该做应该做的事,不该做不该做的事。可问题在于我们难以知道什么是这个“应该”。这里的关键是要进行判断,一旦进行判断就免不了判断者自身所具有的局限,这个判断里一定包含着他的视野上的局限,从而使他的判断难以“与时俱化”,难以知道这个合适的“时”。

我们这里并不是指责庄子说的不对,而是说的很对。我们的意思是,不要把庄子所说的这种境界当做一个实在的境界,它只是一个理想的境界,是不可能在现实上达到的,或者说,它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无穷的过程。我们需要在这个过程中去细心体会。庄子的本意是要人们不要走极端,而是要居中。

普通人总是执著于一端,他的判断总指向有利于自我的方向,但这个所谓的“有利”却未必是有利的,很可能是有害的。其原因在于人们只看到了事情的一个方面,即所谓当时对“我”有利的方面,但当“时”有利等时过境迁以后却不一定仍然有利。他的理由是非常充分的:有了聚合就一定会有分离,成功意味着毁坏,锐利的东西必定遭受挫折,尊贵必会导致非议,有为必致亏损,贤能会遭到谋算,不肖则受人欺负。

这些道理是不难体会的。聚合已经蕴涵着分离,世界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成功和有为意味着你已经付出了很多,必定导致自身的某种亏损。同时,你的成功和有为也会损害过去的种种关系或情谊,如友谊之类。所以,得到也常常意味着某种损失。世界上的事情永远不会一边倒。这就是常说的“两极相通”。“两极相通”不能理解为越穷也就是越富,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没有人去追求财富了。它的意思是,现在虽然很穷,但不一定永远穷下去;同样,现在富也不意味着永远富。穷和富是可以相互变转的。

这些道理提醒我们,不要走极端,时时要牢记中庸之道,和为贵。走极端,必定会导致暴力,而这种暴力会反过来伤害自己。这些道理还提醒我们要时时约束自己,春风得意的时候不必盛气凌人,欺负那些不如自己的人,谁知道你将来不会变成那些你现在瞧不起的人呢?遭受厄运的时候也不必灰心失望,谁也不能断定你将来不会时来运转,平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