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倒不如那些朝生暮死甚至一夜就可以繁殖几代的生物来得安详。在南非的沙漠中有一种虾,它们的寿命只有十几天,因为有水的时间也就十几天。下雨后几天内这种虾就成熟了,然后交配、产卵、死去,那些卵就隐伏在干燥的沙粒中,等待下一次降雨。这下一次降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也许数月,也许数年,有时是上百年,但是一旦有了雨水,它们就立刻从沉睡中醒来,以最快的速度繁衍。它们(包括更短暂的生命)的生命虽短,但其所经历的事情并不比我们少,同样要经历生老病死、婚娶嫁丧。它们不知道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存在着,因而也就没有无可奈何死去的遗憾。它们不知有生,也不知有死,只是自然而然地存在、消亡。我们不要再去可怜那些细微的昆虫了,该可怜的或许正是我们自己呢!
当然,这决不是说我们要否定人生的意义,或者主张消极地活着。事实上,如果否定了人生的意义,那么消极地活着或者死掉,不是更没有意义吗?活着就有意义。但问题在于怎样活着。庄子的思想看似消极,实际上却是根本的积极,因为他是从终极的角度进行思考,力图澄清人生的根本问题。终极的问题解决了,其他一切问题都不过是一些枝节而已。当这些根本问题得以澄清以后,再来到世间生存,你就不会糊里糊涂地活着了,而成为一个自觉的人,尽管看上去你形同乞丐,在社会上没有什么显赫的地位,但你是一个觉醒者。而那些没有觉醒的人,完全深陷在世俗的事物中而不能自拔。所以,这样的人任凭世事风云变幻,都能够保持心灵的宁静,因为这一切他都已了然于胸。
常有人说庄子主张出世,实则不然。庄子并不主张走向任何一个极端。绝对出世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如果入世的人生没有意义的话,难道出世就有意义了吗?同样,绝对入世的人生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样的人生没有经过反思,没有达到超越的境界,与石头、花草的存在没有什么不同。这两种极端状态都是不足取的。只有在出世与入世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人生的意义方可以凸现出来。所以,如果简要地概括一下庄子的人生态度的话,不妨作如下描述:
以出世的态度入世;以消极的态度积极;以绝望的态度希望;以无为的态度有为。
走自己的路,让人们去说
【原文】
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逍遥游》)
【译文】
全世界的人都赞扬你,也不因此而积极;全世界的人都反对你,也不因此而消极。
这里说的是人要有独立的主张,不要以他人的赞成或反对作为自己行动的根据和判断的标准,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赞扬,也不因此就变得更积极;全世界的人都反对,也不因此就沮丧或消极。这句话所表达的道理与西方的诗人但丁的名言“走自己的路,让人们去说”,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么,为什么要这样特立独行呢?原因在于,如果一个人过度地重视他人的议论、他人对自己的看法,那么这个人就将无所适从。别人的看法是不可能一致的,无论你做什么事情,总会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他们的意见各有各的道理,那么你听从谁的意见好呢?你会在两种意见中犹豫不决。退一步讲,即使听从了其中的一种意见,也不见得就是正确的,因为毕竟是别人的判断,是从别人的角度出发的。因此,一个事事按照别人的看法办事的人是一定要失败的。
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在与他人交往的时候除了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以外,还要注意不要去干预别人的事情,每个人做事都有他的道理,只要他没有妨碍别人,别人就没有权力去干涉他。这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可能是很难的,我们总是惯于管他人的闲事,对别人的事情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尤其是那些有了点权力的人就更是如此,以自己的嗜好去规范他人。正如俗语所说的:“哪个人前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我们对别人的事不是管少了,而是管得太多了。少管别人的闲事,我们的社会就会少一些冲突,少一些扼杀人们个性的事情。
再上升一步,庄子的这句话隐含着一个道理,这就是:真理常常在少数人的手里。其中的道理在于,多数人的看法总是普通的看法,大多是常识,而常识往往是错误的。这样的事例在科学史上比比皆是,最典型的便是地心说与日心说。在那时,地心说由于符合人们的常识而成为人们心中的真理,而日心说则由于违背常识而为大多数人所不理解。这就是为什么哥白尼提出日心说时遭到强烈反对的心理原因。只有少数的天才人物能够超越普通人的看法,看得更远、更深刻。
按照我们人类不成文的约定,少数服从多数是合理的,而不是相反。但这条约定只承认每个人自主判断的权利,承认每个人是自己的主人,他不肯接受的东西不能强加于他。可是,这就忽视了真理性,当一种超前的学说不能被大多数人理解的时候,真理性就只能让位给主体性了,因为当人们还无法理解一种真理的时候,真理就不能为人们接受。真理性的实现,只能等待着人们的理解力的提高。
当然,这里也存在着一些困难:我们怎样来判定那些还没有被人理解的东西就是真理呢?我们不能说凡是多数人反对的就一定是真理,也不能说凡是多数人赞成的就一定是错误。其次,当我们坚持着自己个性的时候,如何知道这不是固执呢?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许别人的看法非常正确呢,这在理论上很难有一个解决办法的,也不可能有一个普遍适用的方法。只能靠我们自己去细心体会了。
少数服从多数,意味着以多数人的意见作为判断的标准,前面已经说过,这样的判断只能是一般的见识,不一定具有真理性;同样地,多数服从少数或者服从一个人,意味着以少数人或一个人的意见为判断的标准,即使这少数人是英雄,也同样会带有偏见。所以,理想的状态是,在这两者之间保持一种相互制约,以多数约束少数,以少数制约多数。
卸下心灵的重负便可自由自在
【原文】
若夫乘天地之正①,而御六气②之辩,以游无穷③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逍遥游》)
【注释】
①天地之正:指自然本性。②六气:指阴、阳、风、雨、晦、明之气。③无穷:一方面是指无限的时空,另一方面是指绝对自由的境界。
【译文】
如果按照自然的本性行事,乘着六气的变化,进入无穷的境界,还有什么可依赖的呢!所以说,至人无我,神人不建功立业,圣人不追求名声。
在庄子看来,只有无所依赖,才能够达到真正的自由。麻雀、斑鸠和蝉达不到自由,就是大鹏鸟也还没有达到这种境界。因为他们都还有所依赖,都还处在相对的境界,而在相对的境界中,就必定受相对条件的限制。
那么,怎样才能达到无所依赖呢?这就是要按照自然的本性行事,乘着六气的变化,进入无穷的境界。只有在这无穷的境界中才能够无所依赖,无所依赖就不受约束,自由也就出现了。达到了这种境界的人就是至人、神人、圣人。
具体的做法是:
第一,“无己”,去掉主观的自我,恢复自然的本性。只有无我,才能够随物变化,一旦有我,就会执著。一旦执著,“我”就从世界中孤立了出来,站到了世界的对立面,从而就受“我”的对立面的约束,也就不自由了。人们之间的一切冲突都由于有了自我意识,有了“我”、“己”,就会去追求自我的利益和名声,从而就会引来祸患和烦恼。因此忘却自我,是摆脱人生困苦的根本途径。
第二,“无功”,不要去人为地建功立业。历史上没有好下场的人大多是那些建功立业的人。要建功立业,就要与人争斗,要斗智斗勇。其结果只有两种,要么被人所伤害,要么伤害了别人,这两种结果都是不可取的。被人所伤自然是悲剧,或遭受许多痛苦,或不能终其天年;而伤害了别人的人日子也并不好过。胜利者虽然看起来强大,但却时时受到暂时还不强大的对立一方的威胁,所谓树大招风。胜利者正因强大而成为众矢之的,因此他生活于不安和恐惧之中。而一个不去建立功业的人就可以逍遥于这双方的争斗之外,过一种安宁的生活。建功立业的实质无非是追逐名利,而追逐名利必致伤身。比如尧时的一些小国,用兵不止,贪得无厌地追逐利益,结果被尧所消灭。
第三,“无名”,不要追求名声,因为名声对人生也同样是有害的。庄子举了很多以名伤身的例子:关龙逢因尽忠进谏而被夏桀所杀,比干也因此而被商纣王挖心。他们都是以名害生的例子,是为“忠臣”这个名称所累。既然国君已经昏庸,忠谏又有什么意义呢?既不能改变昏君,也不能改变国家,只是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而已。而商朝末年致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和叔齐,也同样是为名所累。周朝的粮食与商朝的粮食有什么区别呢,商朝的可以吃,周朝的就不能吃?不就是换了一个名称吗?粮食还是原来的那个味道。事实上,作为一个老百姓来说,做谁的臣民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无关紧要的,他永远是被统治的对象。对于臣民而言,改朝换代,不过是换了一个名称,对于他们的实际生活能有什么意义呢?
“无己”、“无功”和“无名”实际上为我们澄清了阻碍实现自由的坚石——自己、功利和名誉。以自我为中心就会掉入狭隘和自私的窠臼,从而失去辨别真实的能力;以功利的眼光看待世界,就会泯灭人性,丧失情感,甚至成为别人利益的牺牲品;过分追求名誉,甚至把名誉看成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就会举步维艰,画地为牢。
总之,“己”、“功”、“名”,这些东西都妨碍了人的独立与自由,对人生是有害的。一个人如果达到了这样一种“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就进入了独立与自由的状态了。
为什么只有“游乎穷者”才能达到绝对自由呢?只要我们还处在有限的境域之中,就难免去比较大小多少,难免有你我之分,于是就去追求大和多,追求自我的利益。这样就永远被那些更大、更多的利益所牵制,自由也就谈不上了。人们世世代代总是争来斗去,其根本原因就是由于他们处于这种相对的处境中,由于有了大小、你我之分。
逍遥虽然只是庄子提出的一种理想状态,但是它却给了我们一个提醒——当我们陷于失败之中而不能自拔,或者为一件事情迷惑不解时,不妨把它们推向极端,当混沌被思想的洪炉加热到沸腾,它就会变得清澈直白。
而当我们从无穷的角度来看问题的时候,情况就截然不同了:无穷是超乎一切大小和你我之分的,它是一种绝对的、终极的境界。以这终极的眼光去看世界,大小、你我之分就消失了。我们日常所追求的功名利禄都变得毫无意义了。我们所得到的一切最终都要归还给无穷。人们之间争斗的根本原因和人们所牵挂的无非是功名利禄,而当我们放弃它们的时候,也就从斗争中解放了出来,从而就无所牵挂了。无所牵挂也就有了自由,而只有“游无穷者”才能够无所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