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初到中国的西洋人最先得到的印象是:中国的一切是很千篇一律的。中国人的那副面孔便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们衣服,除了蓝色以外,似乎再也不用别的颜色……以前他们有辫子的时候,张三和李四的辫子也像是一手打出来的,或者也可说,像一个豆荚里出来的两粒豌豆,一点没有分别。但这位外国人要是住上三天五天,无论他的眼光多么迟钝,他也会明白,中国人的性格虽特别,方才那种千篇一律的特点却未便断定。即就方言而论,我们的结论便适得其反;关于这一点我想谁都知道,不必细说。风俗习惯也是如此。最有趣的是,许多数量方面的标准也到处不同。这一类数量的标准,在我们西洋认为绝对不可游移的,在中国却随时可以发生变动。
西洋人最怕的是一样东西有两个标准。但中国人却似乎惟恐它没有两个标准。制钱可以有几种,度、量、衡的制度也可以有几个;但中国人都觉得很自然,并没有什么可以反对之处。有一个卖肉包子的人在此,你问他一天能够做多少包子,他的答复是,他能做一百斤白面粉的包子;至于这一百斤面粉究竟能做多少包子,还得请你自己去猜。一个农夫有一头牛,预备出卖,你问他这牛有多重,他说了一个很小的数目,再度追问之后,你才明白,他只算了牛肉的分量,没有把骨头算进去。又有一个仆人,有人问他多高,他也说了一个很小的数目,比起他的真正的身材来,要小许多;一经追问,才知道他并没有把肩膀以上的部分算进去。原来他以前当过兵,以前旧式的兵是都有辎重的责任的,每人在肩膀上要带不少的东西;只要肩膀高大,便是一个好兵,肩膀以上,自然可以不问了!又有一个乡下人,有人问他从他的村子到县城有多远,他说有九十里,其实这数目得打一个对折,乡下人上城总是走的,他把来回的距离都算在里面了。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
最漫无标准的一例是算钱的方法了。以前中国是用制钱的,计算起来是一律用十进的方法。这原是最方便的,但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究竟多少制钱算一百文,却是极不一律,行旅的人不先打听一下,便永远无法知道。有的地方是一百个制钱作一百文,称为一吊,有的却是九十九个、九十八个、九十六个、八十三个(例如在太原),最低的可以到三十三个,例如在以前直隶省的东部,这些全都可以算作一吊。这种地方上的变化真可以说是太荒唐、太没有交代了。以前中国人也常用银块,银块有一两重的,但同样一两重的两块银子却从来不会一样的重,除非是碰巧。不但甲地与乙地的“两”不一样,就在甲地一处往往有各式各样的两,一个行旅的人,初到某地,真如入五里雾中,手足不知所措。在这种混乱的情形之下,耳目聪明、心神不乱的自然只有那些吃钱庄饭的人,惟有他们才可以占些便宜;最吃亏的自然是一些老实人,而这种老实人,就在中国,也还不少。这种混乱的局面显而易见是有作用的,但我们目前姑不具论。
在度、量、衡的方面,我们发现完全同样的情形。例如一斗究有多大,便谁都说不上来。贪官污吏,在接受民众完纳的粮米的时候,往往借此上下其手,从中渔利;好在中国人是一个耐性好的民族,要在别国,革命也许早就起来了。有时候因为紊乱得不可开交了,官厢方面便硬定下一个标准,例如卖官盐,名义上虽始终十六两为一斤,实际上却只给十二两;如此,官吏虽仍旧可以从中渔利,而民间的争端自息,因为他们的待遇既一样,彼此之间,便不较长论短;虽然谁都吃了亏,但谁也没有占什么便宜。至于占了便宜的官吏,他们也不去追问,他们说,这是卖官盐的 “老规矩”,是一个“陋规”,虽则是“陋”,终究是一个“规”,既成为 “规”,大家便应当承认,至少也应当眼开眼闭的让它去就是了。地面的丈量也是一样的混乱,一样讲“亩”,甲地的亩可以比乙地大至一倍。所以住在两地交界处的人也许得预备两种不同的丈量工具,否则便永远弄不清楚。
一斤米、一斤棉花,自然都有一个价,但行旅的人,听了一次价,最好不要把这价对别人讲,尤其是对别处的人讲;你先得把这斤弄一个清楚。议论一亩地出多少稻米或棉花,也是如此,你也先得把亩的范围确定一下。一个行旅的人最关心的是路途的远近;但也就是在这一点上他最得不到要领。他第一得问明白,那地方所用的“里”是“大”里还是“小”里。中国的“里”自然是有相当的标准的,但习惯上这标准却没有多大用处,它不断地在那里伸缩。在官筑的大路上,一里的长短和标准所规定的也许没有多大出进,但一离开官路,进入乡间的小路或山路,那里便越拉越长。要是在大路上一个人一天能走一百二十里,一到小里,他便只能走一百“里”,若走山路,也许只能走八十“里”。原来中国人计算路的距离,似乎于绝对的长短以外,又加上一个元素,就是,行走的方便不方便,方便则少算些,不方便则多算些。例如上山,从山脚到山顶其实不到四十多里,但说来却有九十里之多。讲距离的时候,还有一种有趣的事实,就是从甲地到乙地的距离和从乙地到甲地的并不一样!几何学上说,假定两个数量,各和一个第三个数量相等,这两个数量自己亦必相等;这说法对中国人是不大适用的,除非于相等两字之上,加上一个不字。例如,有一条纵贯南北的官道,中间有一段,从北到南是一百八十三里,从南到北会变做一百九十里。
和上文所说的相同的还有一种现象,就是“部分之和并不等于全体”。这一点在水程上最分明。你坐船到一处去,问明前程共有四十里,但一经分析,这四十里是两个十八里凑成的;你再追问的时候,那舟子就会反问你说, “四个九不是四十么? ”同样的,他们也可以把三个十八当作六十,等等。有一个送公文的官差,没有能如期把公文送达,后来县官盘问他的时候,他说全程六十里全都是“大里”,不是“小里”,所以没有能赶到。县官也觉得有理,就派人把那条路实地的丈量了一下,结果确定为八十三里,以后大家就不说六十里了。(译者按:此例应移至前面,放在此处,略嫌脱节。)县城外有许多村子,离城自一里至五六里不等,但这些村子往往都叫做“三里村”。一条一里长的路,两旁没有房屋是一里,一有房屋,也许会变做五里。这也是常有的事。
总结上文,中国的度、量、衡的标准,是很流动的,是几乎人自为政的。一支尺、一管秤,可以由街上的店铺随便做;店铺里做的时候,在尺上或秤上钉上许多铜的点子,叫做“星”,星与星的距离,往往随买主的方便;买主定做的时候,也总要定上两副,一副是买进用的,一副是卖出用的。
这种漫无标准、不求准确的特性,在中国人讲起年龄的时候也可以看出来。中国人记算年龄,用一种“生肖”的方法。你知道一个人“肖”什么或“属”什么,你就可以很方便地知道他的年岁。但若不用“生肖”的方法,说来便非常笼统。一个老头说是“七八十岁”,其实呢,去年刚办七十大庆,今年是七十一岁。在中国,似乎只要一个人一过七十岁,就成为八十的样子。……用十来总括的计算方法,在中国是一个牢不可破的习惯;它是一个“成数”,举了一个成数就行了。假定一个中国人看见一堆人看热闹,后来有人问他有多少人,他的答复是无疑的, “一二十个”、 “几十个”、 “好几十个”,要他说得再准确一些,是不可能的。总之,要把一种东西或一堆人数弄一个清楚,报告一个确数,在中国是绝无仅有的事。讲千讲万的时候也是如此,在万以上,他们也就压根儿不大管了。
一个朋友告诉我,有两个人听戏,前后花了二百吊钱;后来又补一句说, “一起用了一百七十三吊,但一百七十三吊不就是二百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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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人家族结力也往往是讲求准确的一个障碍。有一位中国朋友要打官司,到我这里来谈起他的家世;他说他的籍贯是在一个村子里,但照他的叙述,他实在是住在附近的一条街上。一经细问,他承认他现在并不住在村子里,在十九代以前他的祖宗确乎住在那里的。我问他, “你现在究竟算不算城里人?”他说“是的,但是老根却在那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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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于“相同 ”与“相似”两个概念之间,似乎是很不求甚解的。
西洋人讲两件东西是彼此 identical,这 identical一字中国便无法翻译。中国人思想的时候所依据的种种假定,似乎根本和我们西洋人的有些不同;西洋人对于一事一物喜欢寻根究底,对它的格式分量等等,要得到一个彻底的认识,中国人似乎根本没有这种兴趣。何以外国人有这种兴趣,总是锲而不舍地在那里追求,他也很不了解。一个中国农人往往不知道他阖村共有多少人家,他根本也不想知道。一个人吃饱了饭,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些人家的数目,对于他总是一个谜。一村之中,总有“好几百家”就是了,究属有多少家,谁又说得定,古往今来,反正这数目是老在加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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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以前的教育里,很不幸的没有化学这一门。要有的话,他们这种漫无标准不求准确的特性是不会维持到现在的。我相信化学的智识一到中国以后,第一代的中国化学家,做混合物试验的时候,总有因为把“几十粒”这样和“几十粒”那样混合的结果,引起了的地震(爆炸),以至于以身相殉的。但第二代以后就要好得多。我相信中国人是极可以做细密的工作的,他们的耐性也是做此种工作时的一大帮助。但就现状而论,他们似乎是不懂什么叫做标准,怎样才算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