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性这个名词包含三种不同的意义。第一,它有长期等待的意思,不抱怨,不发怒,不表示不满意。第二,它有忍受的意思,处一种逆境,遇一种危难,能安之若素。第三,它也有坚忍不拔、百折不挠的意思。无论用哪一个意义来讲,中国人的耐性之好,是一望而知的。我们这一番关于中国人的特性的讨论,事实上不能不把各个特性分别描写,但即如耐性这个特性,一经分别描写,便有许多不方便之处。它是和许多别的特点分不大开的,例如,和上文已经讨论过的“没有神经”和下文将要讨论的“勤劳”及“不守时刻”等。这三种特性都充分表现着中国人的耐性之在,尤其是“勤劳”这一点,中国人做起事来,真是不厌不倦。但中国人的耐性实在太大了,我们不能不有一次专门的讨论。
中国人口稠密,生活的愁苦真是无以复加。演化论者所说的“生存竞争”,在中国是千真万确。要活命,就得“做活”,就得“做活计”。究属能“做”什么“活”,就看各人挣扎的本领了。有人说得好, “穷困这样东西,在中国人的手里,已经成为一种艺术”。这话真是概乎言之。穷困的艺术有消极、积极两个方面,积极的是勤,消极的是俭。而勤与俭的所以成立,又依赖耐性,没有耐性的人,是勤俭不来的。(此处原文条理不大明显,译文酌改。)而这三种特点,中国人是全都具备,并且彼此能通力合作,生活越艰苦,合作的关系越牢不可破……中国人肯为很少的酬报,做很久的工作,因为酬报虽少,总比没有报酬好。中国自己的古语说, “勤有功”,又说, “勤则不匮”,好像只要能勤,一人便可以发达。但几千年来的实地经验告诉他们,这是不确的。人口的密度,一方哩来上五六百人,任你勤劳到什么田地,也是发达不到哪儿去的。西洋人说,勤和俭是发财的两只手。这在中国也是不确的。既然不确,在别人也许要失望,自杀,为非作歹,犯上作乱,而中国人依然肯克勤克俭,工作虽多不厌,报酬虽少不嫌,这便足证他的耐性之好。
有一次听人说,美国格兰脱总统( 1822年—1885年)环游世界以后,有人问他什么是他此行最深刻的印象。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是一个中国的小贩和一个犹太人抢做买卖,竟然把犹太人赶跑了!格兰脱总统这个印象真是大有意义。犹太人的耐性,也是极出名的,在西洋也许要首屈一指。在商业场合要一种买卖成功,或要和别人竞卖,也端赖耐性这一点。如今犹太人居然败于中国人之手,可见他的耐性还稍逊一筹,有小巫遇大巫之感。格氏所见这样的中国人和犹太人,虽只各有一个,但谁都可以相信这两个人,都很可以代表他们的民族。
中国家庭生活的秘诀是一个忍字,中国民族生活的秘诀也是一个忍字,在这一点上,它比任何民族要强。以前一个老童生,一直考到九十岁,不考中不止,不考死不止,非极有忍耐的人决做不到,我们除掉了忍耐的特性以外,也别无可以解释的方法。功名利禄一类的解释不是不中用的,试问九十大庆以后,即使中了秀才,又怎么样?他又有几年神秘气可享?所以惟一的解释是他出娘胎就是这种忍耐的禀赋;这是他的气质的一部分,和麋鹿的善走、鹰隼的善视,完全可以相提并论。麋鹿无不善走,鹰隼无不善视,中国人也无不善于忍耐,就是最不堪的叫化子也不是例外。店家的柜台以外,他是一个常来的不速之客,他虽然惹厌,但是他的耐性终于战胜了店中人的耐性,他的战利品便是一个大钱。
……中国人这种特性,不但在私人的行为里可以瞧见,在国家的行政上也时常作露骨的表示。康熙是中国最有名的一个皇帝,他在位的长久,在中国史里也要算做第一( 1662年— 1722年)。在他统治的年代内,恰好有一位汉族的海上英雄不服皇化,占据了台湾,在闽粤沿岸各地大肆骚扰。此人就是郑成功,因曾受明代赐姓,所以常叫做“国姓爷”。郑氏势力强大,清朝的战船无法可施,于是康熙帝想出了一个消极的抵制方法,就是,教沿海的居民向内地退后三十里,实行所谓坚壁清野的策略,这样一道奇特的上谕居然发生了效力,民众既一体遵令搬家,郑成功也觉得没趣,退到海外,把台湾从荷兰人手里抢了下来,清朝随后又封他做“海澄公”,从此便相安无事了好多年,西洋人读中国史,读到这里,总不免和《中国》一书的作者(Wells%Williams)同样地表示惊讶,以为政府既有如许权力,可以教几百万的民众搬家,也该有力量编造一个舰队,把郑成功和他的喽啰一鼓成擒,然而竟计不出此;计不出此而出之以消极的抵制,也足见耐性之大了。(译者按:此例不甚佳妙,且所叙史实亦不尽符合,郑成功以康熙元年卒,与康熙年代几乎全不相干,此不符之点一; “海澄公”之命,漳、泉、惠、潮四郡割让之议,是顺治十一年事,台湾之袭取,是顺治十八年事,此处颇有颠倒,此不符之点二。详见近人许浩基所作《延平年谱》。)还有一个比较新鲜的例子,早年到中国来的西洋人大概都不记得。左宗棠奉命平定回疆,关内肃清以后,左氏于 1873年(同治十二年)进驻关外的拔古牧地和哈密等处。
新疆地处西陲,广漠万里,劳师远行,当时谁都以为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左氏为军需起见,曾向中外商人移借大量款项,当时在中国的西文报纸,一面讥诮中国政府,一面也嘲笑左氏的好大喜功。但不到一年,左氏的军队便在天山南北两路连续地打上许多胜仗,不停地向前推进,到有供养不足的地方,便实行屯垦,到收获以后再走。这样时而屯垦,时而进剿,五六年之内,居然把整个的回疆平定了(1878年,光绪四年)。左氏这件功绩,在近代各国的历史里,是最可以惊人的一例。而成功的秘诀还是在能忍耐这一点上。
有人说,要知道一人的脾气的好坏,最好是观察他在饥渴、寒冷或被大雨淋湿的时候,作何态度。要是态度很安详, “你再叫他穿上暖的衣服,吃喝一个足饱,你就无异的找到了一个天使”。这话是很对的,英国人便是一个很好的反证,而正面的证据,再好没有的是中国人。
作者有一次看见一百五十来个中国人,被请到某处去吃饭。本来约的是上午十点,但因为种种临时发生的原因,他们不但不能按时就席,并且还得帮主人的忙,来招呼另一批先到的人吃饭。这些先到的客人,照着中国人吃饭的老规矩,又慢吞吞地不知吃了多少时候才完。待得散席,而这批后至的人将要就席时,不知又有什么事故发生,又使他们等上好半天。要是他们是英国人,或任何号称基督教国家的人,他们的行为是可以推想而知的。第一步,他们脸上决不会好看;第二步,不免叽哩咕罗,赌誓发咒;第三步,也许要通过一些议案,向主人提出抗议;第四步,也许人人会向《伦敦泰晤士报》去信,每一段话的开头,总要提一次“主笔先生”。但是这一百五十个中国人却完全不这么办,他们虽挨着大半天的饿,却始终是一团和气,再三地向主人说,不忙,不忙,迟早是一样的!读者试想一想,西洋文化虽高,在哪一处哪一次有过这种精神的表现呢?
……中国人遇到什么疾病,不但能忍耐,并且还能相安,这是更不容易的了。有一个两目失明的中国人去见一个外国医生,打听他的眼睛究竟有没有希望治好,随后又很简单的加上一句说,他所以问这一点,本来没有什么很大的用意,不过是,假若治不好的话,他也就可以安心不去管它了。这在中国叫做“安命”,英文也有一个不常用的字,叫做 resignation,安命和失望很不相同;这个瞎子并不失望,他不过是能逆来顺受,能安于一种不幸的环境罢了。……中国人的一般的生活是很像这位瞎子的,他们大都是十分愁苦,天灾人祸,时常连一接二的来,但是他们却不“愁”。客观方面有种种可愁的条件,但是主观方面他却并没有愁的反应;也可以说,正因为可愁的条件太多,才明白愁的反应也无济于事;一经看穿,此种反应也许就不发生了。愁的反应越少,便越见得中国人耐性的根深蒂固,和别的民族迥乎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