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人杰的抒情志(中华千年文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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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英国占印度,所有富户的田租一概充公。如今印度每年有赋税二万八千万两(中国只有赋税八千万两),三份之一是从前富户的田租。日本占台湾,有一个姓林的绅士有数千万的家资,用他一家,也可敌住日本。私地向日本投降,献银数百万,日本一入台湾,他在台湾的产业,日本一概查抄。现在台湾的富户,尽变了穷民,新出的财主,皆是日本人了。诸君当知国保了,家财自在,国若不保,家财断不能保住的。列位此刻尚见不透,没有日子了。

第六,劝穷的舍命。中国的穷民,最占多数,于是他们常常想天下乱。以为天下乱了,这些富户与他一样的受苦。更有不肖之辈,存一个乘浊水捉鱼的心事。不知天下乱了,富户固然吃亏,穷民也没有便宜可占。平时尚能用力挣几个钱,刀兵四起,那一个请你来做工?况且洋人占有了天下愈加了不得,他最重的是富户,最贱的是穷民。他本国的穷民,不把在人内算数,何况于所征服的敌国,一定见富者穷,穷者变牛马。我听见多少人说,洋人也要人抬轿担担,哪怕没有工做,要担什么心?不争主权,只要有奴隶做,我也没有话和他说了。但是洋人一切都有机器,人工一定不要,一般穷民怎么得了。他因为本国人多,无地安插,所以远远抢占别人的土地。中国的人住得无处安针,最多的又是穷民,不把你们害尽,叫他到哪里去住?我晓得洋人初到,一定用巧言哄诱,还要施一点小恩惠,但是到了后来,方晓得他的狠。试问他费了许多的金银,用了许多的心力,不是谋害你们,他为别的什么呢?他有恩惠怎么不施在本国,来施你们?把饵钓鱼,不是把饵给鱼吃,乃是要鱼上钓;你吃了他的饵,他一定要吃你的肉。今日没有别法,洋兵若来,只在大家拼命死打。洋人打退了,再迫官府把各人的生计想一个好法子。必定要人人足衣足食,这方是列位的道理。

第七,劝新、旧两党,各除意见。如今的时候,有什么新旧?新的也要爱国,旧的也要爱国,同是爱国,就没有不同之处。至于应用的方法,总以合时宜为主,万不能执拗。即有不合,彼此都要和平相商,不可挟持私见。《诗经》上说得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现在什么时候,还可做那阋墙之事吗?我有新旧之分,在洋人看起来,就没有新旧,只要是汉人,一样的下毒手。故我剖心泣血,劝列位总要把从前的意见剔除,才是好哩。

第八,劝江湖朋友,改变方针。那些走江湖的,种类很多。就中哥老会、三合会、各省游勇,最占多数。想做大事,也有不少。没有志气,只想寻几个钱度日的,也有好多。这等人就是起事,也没有什么思想,不过图奸淫掳掠四字。

或者借个名目,说是“复明灭清”,或者说是“扶清灭洋”。一点团体没有,上的上山,下的下水,一切事做不出来。穷而无计的时候,丧灭天良的,也就降了洋人,替洋人杀起同胞来,和东三省的马贼一样。我不怕洋人,就怕这等不知祖国只图一己的人,我实在要吃他的肉。但江湖的豪杰,一定是爱国的男儿,平生愤恨外族侵凌中国,所以对集党羽,无非是想为汉种出力,打救同胞,决不是为一人的富贵,做洋人的内应。须知做事以得人心为主。若是纪律不严,人人怨恨,这怎么能行得去呢?我起初恨各处乡团,不应该违拒太平王,后来晓得也难怪他。太平王的部下,不免骚扰民间,人心都不顺他,因此生出反对来。

若太平王当日秋毫不犯,这乡团也就不阻抗他了。所以我劝列位起事,这人民一定不可得罪的。又现在各种会党,彼此都不通。不知蚊子最小,因为多了,那声音如雷一般。狮子最大,单独一个,也显不出威风来。各做各的,怎么行呢?一定是要互相联络,此发彼应才行。我更有一句话奉劝,我们内里的事情没有办好,轻举妄动,或烧教堂,或闹租界,好像请洋人来干涉,这也是犯不着。

暗地组织,等到洋人实在想侵夺中国了,大家一齐俱起,照着文明排外的办法,使他无理可讲,我有理可说,不使他占半点便宜。生为汉种人,死为汉种鬼,弄到水尽山穷,终不拜那洋人的下风,这方算是大豪杰,大国民。我所望于列位的,如此如此,不知列位都以为是否?

第九,劝教民当以爱国为主。教与国不同,教可以自由奉教,国是断断不能容别人侵夺的。欧洲各国,一国之中有数教,毫不禁制。无论何教的人,都爱自己生长的国。譬如天主教皇在罗马,倘若罗马人要侵夺各国,这各国的天主教人,一定要替本国抵拒罗马人。这是教皇亲来,也是不答应的。日本国从前信奉儒教,有一个道学先生门徒很多,一日有个门徒问先生道:“我们最尊敬孔子,倘若孔子现在没死,中国把他做为大将,征讨我国,我们怎么做法呢?”先生答道:“孔子是主张爱国的,我们若降了孔子,便是孔子的罪人了。只有齐心死拒,把孔子擒来,这方算得行了孔子的道。”各国的人,不阻止行外国的教,所以别人的好处,能够取得到手,没有自尊自大的弊习。但是只容他行教,却不容他占本国的土地,所以国国都强盛得很。中国人有些拼命要与洋教为仇:有些一入了教,就好像变了外国人,忘记自己是中国人,反要仗着教的势力,欺侮我们中国人。不知这中国是自从祖宗以来,生长在此的,丢了祖宗,怎么可以算人呢!一入了教,还有些人平素相爱的朋友,亲戚都不要了,只认得洋人。

洋人要他的国,他也允许;洋人要杀他的朋友、亲戚,他也允许。唉!世间之上那有这样的教呢?各教的书,我也读过看过,无一不说国当爱的。倘若信耶稣的道,人不要爱本国的,这真是耶稣的罪人了。我也晓得各位有因为被官府欺侮不过,所以如此的。但是中国人极多,少数人得罪了你,未必中国全数人都得罪了你,祖宗也没有亏负你,怎么受了小气,遂连祖宗都不要了。好人家请先生,不论何国都可请得的,这先生一定要敬重他。但是我这父母、兄弟也是不可丢的,先生若是谋害我的家起来,我也可答应他吗?教士好比是一个学生,中国好比是我的家。教士灭我的国,怎么可应允他呢?况并不是教士,不过教士国的人呢(各国教士不管国政)?我劝列位信都是可以信的,这国是一定要爱的。

第十,劝妇女必定也要想救国。中国人四万万,妇女居了一半。亡国的惨祸,女子和男子一样,一齐都要受的。那救的责任,也应和男子一样,一定要担任的。中国素来重男卑女,妇女都缠了双足死处闺中,一点学问没有,那里晓得救国?但是现在是扩张女权的时候,女学堂也开了,不缠足会也立了。凡我的女同胞,急急应该把脚放了,入了女学堂,讲些学问,把救国的担子,也担在身上,替数千年的妇女吐气。你看法兰西革命,不有那位罗兰夫人吗?俄罗斯虚无党的女杰,不是那位苏菲尼亚吗?就是中国从前,也有那木兰从军、秦良玉杀贼,都是女人所干的事业,为何今日女子就不能这样呢?我看妇女们的势力,比男子还要大些。男子一举一动,大半都受女子的牵制,女子若是想救国,只要日夜耸动男子去做,男子没有不从命的。况且演坛演说,军中看病,更要女子方好。妇女救国的责任,这样儿大,我女同胞们,怎么都抛弃了责任不问呢?

我的话讲到这里也讲完了,我愿我同胞呀,醒来!醒来!快快醒来!快快醒来!不要睡的像死人一般。同胞!同胞!虽然我知道我所最亲最爱的同胞,不过从前深处黑暗,没有闻过这等道理。一经闻过,这爱国的心,一定就要发达了,这救国的事,一定就要担任了。前死后继,百折不回,我汉种一定能够建立个极完全的国家,横绝五大洲。我敢为同胞祝曰:汉种万岁!中国万岁!

梁启超

LIANGQICHAO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广东新会人,清代光绪时期举人,追随康有为推动中国维新变法,是戊戌变法的重要人物之一。变法失败后逃亡日本,创办《清议报》、《新民丛报》等,宣传立宪保皇;介绍西方哲学、政治、经济、历史等学科,在知识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被誉为开一带风气之先的人物。

辛亥革命后,曾出任袁世凯政府的司法总长,袁世凯复辟后,策动蔡锷组织护国军反对袁世凯复辟。1918年游历欧洲,根据自己的感想,着《欧游心影录》,认为西方文明已经衰落,等待东方文明,尤其是中国文明去超拔他们,也曾经在思想界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少年中国说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任公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惟多忧也故灰心,惟行乐也故盛气;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气也故豪壮;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壮也故冒险;惟苟且也故能灭世界,惟冒险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牛人如死海之潴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此老年与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任公曰:人固有之,国亦宜然。

任公曰:伤哉老大也。浔阳江头琵琶妇,当明月绕船,枫叶瑟瑟,衾寒于铁,似梦非梦之时,追想洛阳尘中春花秋月之佳趣。西宫南内,白发宫娥,一灯如穗,三五对坐,谈开元,天宝间遗事,谱《霓裳羽衣曲》。青门种瓜人,左对孺人,顾弄孺子,忆侯门似海珠履杂遝之盛事。拿破仑之流于厄蔑,阿刺飞之幽于锡兰,与三两监守吏或过访之好事者,道当年短刀匹马驰骋中原,席卷欧洲,血战海楼,一声叱咤,万国震恐之丰功伟烈,初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呜呼!面皴齿尽,白头盈把,颓然老矣。若是者,舍幽郁之外无心事,舍悲惨之外无天地,舍颓唐之外无日月,舍叹息之外无音声,舍待死之外无事业。美人豪杰且然,而况于寻常碌碌者耶!生平亲友,皆在墟墓,赶居饮食,待命于人;今日且过,遑知他日,今年且过,遑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气之事,未有甚于老大者。于此人也,而欲望以拏云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挟山超海之意气,能乎不能?

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畴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汉唐来之文学,若何之降盛;康乾间之武功,若何之烜赫!历史家所铺叙,词章家所讴歌,何一非我国民少年时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陈迹哉!而今颓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处雀鼠尽,夜夜鸡犬惊。十八省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四百兆之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岂所谓“老大嫁作商人妇”者耶?呜呼!凭君莫话当年事,蕉萃韶光不忍看。楚囚相对,岌岌顾影;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万事付之奈何,一切凭人作弄,亦何足怪!

任公曰: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如其老大也,则是中国为过去之国,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国,而今渐澌灭,他日之命运殆将尽也;如其非老大也,则是中国为未来之国,即地球上昔未现此国,而今渐发达,他日之前程且方长也。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大耶,为少年耶?则不可不先明“国”字之意义。夫国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权,有服从,人人皆主权者,人人皆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国也,自百年以来也。完全成立者,壮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渐进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断之曰:欧洲列邦在今日为壮年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

夫古昔之中国者,虽有国之名,而未成国之形也,或为家族之国,或为酋长之国,或为诸侯封建之国,或为一王专制之国。虽种类不一,要之其于国家之体质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正如婴儿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体之一二官支,先行长成,此外则全体虽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故唐虞以前为胚胎时代,殷周之际为乳哺时代,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为童子时代,逐渐发达,而今乃始将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其长成所以若是之迟者,则历代之民贼有窒其生机者也。譬犹童年多病,转类老态,或且疑其死期之将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全、未成立也,非过去之谓,而未来之谓也。

且我中国畴昔,岂尝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我黄帝子孙,聚族而居,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数千年,而问其国之为何名,则无有也。夫所谓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者,则皆朝名耳。

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朝有朝之老少,国有国之老少。朝与国既异物,则不能以朝之老少而指为国之老少明矣。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时代也,幽、厉、桓、赧,则其老年时代也;高、文、景、武,汉朝之少年时代也,元、平、桓、灵,则其老年时代也。自余历朝,莫不有之。凡此者谓为一朝廷之老也则可,谓为一国之老也则不可。一朝廷之老且死,犹一人之老且死也,于吾所谓中国者何与焉?然则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天地大矣,前途辽矣,美哉我少年中国乎!

玛志尼者,意大利三杰之魁也,以国事被罪,逃窜异邦,乃创立一会,名曰:

“少年意大利”。举国志士,云涌雾集以应之,卒乃光复旧物,使意大利为欧洲之一雄邦。夫意大利者,欧洲第一之老大国也。自罗马亡后,土地隶于教皇,政权归于墺国,殆所谓老而濒于死者矣。而得一玛志尼,且能举全国而少年之,况我中国之实为少年时代者耶?堂堂四百余州之国土,凛凛四百余兆之国民,岂遂无一玛志尼其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