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人杰的抒情志(中华千年文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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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龚自珍氏之集有诗一章,题曰《能令公少年行》。吾尝爱读之,而有味乎其用意之所存。我国民而自谓其国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国民而自知其国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西谚有之曰: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然则国之老少,又无定形,而实随国民之心力以为消长者也。吾见乎玛志尼之能令国少年也,吾又见乎我国之官吏士民能令国老大也,吾为此惧。夫以如此壮丽浓郁、翩翩绝世之少年中国,而使欧西、日本人谓我为老大者何也?则以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也。非哦几十年八股,非写几十年白折,非当几十年差,非捱几十年俸,非递几十年手本,非唱几十年诺,非磕几十年头,非请几十年安,则必不能得一官,进一职。其内任卿贰以上、外任监司以上者,百人之中,其五官不备者,殆九十六七人也,非眼盲,则耳聋,非手颤,则足破,否则半身不遂也。彼其一身饮食、步履、视听、言语,尚且不能自了,须三四人在左右扶之捉之,乃能度日,于此而乃欲责之以国事,是何异立无数木偶而使之治天下也!且彼辈者,自其少壮之时,既已不知亚细、欧罗为何处地方,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犹嫌其顽钝腐败之未臻其极,又必搓磨之、陶冶之;待其脑髓已涸,血管已塞,气息奄奄、与鬼为邻之时,然后将我二万里山河,四万万人命,一举而畀于其手。呜呼!

老大帝国,诚哉其老大也!而彼辈者,积其数十年之八股、白折、当差、捱俸、手本、唱诺、磕头、请安,千辛万苦,千苦万辛,乃始得此红顶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号,乃出其全副精神,竭其毕生力量,以保持之。如彼乞儿,拾金一锭,虽轰雷盘旋其顶上,而两手犹紧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顾也,非所知也,非所闻也。于此而告之以亡国也,瓜分也,彼乌从而听之?乌从而信之?即使果亡矣,果分矣,而吾今年既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两年内,洋人不来,强盗不起,我已快活过了一世矣。若不得已,则割三头两省之土地奉申贺敬,以换我几个衙门;卖三几百万之人民作仆为奴,以赎我一条老命,有何不可?有何难办?

呜呼!今之所谓老后、老臣、老将、老吏者,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手段,皆具于是矣。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使走无常当医生,携催命符以祝寿。嗟乎痛哉!以此为国,是安得不老且死?且吾恐其未及岁而殇也。

任公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彼老朽者何足道,彼与此世界作别之日不远矣,而我少年乃新来而与世界为缘。如僦屋者然,彼明日将迁居他方,而我今日始入此室处。将迁居者,不爱护其窗栊,不洁治其庭庑,俗人恒情,亦何足怪。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后顾茫茫。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为隶,则烹脔鞭箠之惨酷,惟我少年当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指挥顾盼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于彼气息奄奄、与鬼为邻者何与焉?彼而漠然置之,犹可言也;我而漠然置之,不可言也。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此岳武穆《满江红》词句也。作者自六岁时即口受记忆,至今喜诵之不衰。自今以往,弃“哀时客”之名,更自名曰“少年中国之少年”。

作者附识。

中国积弱溯源论

呜呼!中国之弱,至今日而极矣。居今日而懵然不知中国之弱者,可谓无脑筋之人也;居今日而恝然不思救中国之弱者,可谓无血性之人也。乃或虽略知之而不察其所以致弱之原,则亦虽欲救之而不得所以为救之道。譬有患痨病者,其脏腑之损坏,其精血之竭蹶,已非一日,昧者不察,谓为无病,一旦受风寒暑湿之侵暴,或饮食消养之失宜,于是病象始大显焉。庸医处此,谓其感冒也,而投辛散之剂以表之,谓其滞食也,而投峻削之剂以攻之;不知伏于新病之前者,有旧病焉,为外病之导线者,有内病焉,治其新而遗其旧,务其外而忽其内,虽欲治之,乌从而治之?其稍进者,见其羸尪瘠瘵之亟当培养也,而又习闻夫参苓术桂之可以引年也,于是旁采旧方,进以补剂;然而积疴未除,遽投斯品,不惟不能收驱病之效,且恐反为增病之媒,虽欲治之,又乌从而治之?是故善医者,必先审病源。其病愈久,则其病源愈深而远;其病愈重,则其病源愈多而繁。浅而近者易见,深而远者难明。简而单者,虽庸医亦能抉其藩;多而繁者,虽国手亦或眯于目。夫是以医者如牛毛,而良者如麟角也。医一身且然,而况医一国者乎?

嗟乎!吾中国今日之病,顾犹未久耶?吾中国今日之病,顾犹未重耶?昔扁鹊过齐,齐桓侯客之。入朝,见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深。”桓侯曰:“寡人无疾。”后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血脉,不治将深。”桓侯曰:“寡人无疾。”后五日复见,曰:“君有疾,在肠胃间,不治将深。”桓候不应。扁鹊出,桓侯不悦。后五日,扁鹊复见,望见桓侯而退走。桓侯使人问其故。鹊曰:“疾之在腠理也,汤熨之所及也;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其在肠胃,酒醪之所及也;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后五日,桓侯体病,使人召扁鹊,鹊已逃去。桓侯遂死。嗟乎!吾中国今日之受病,有以异于此乎?夫病犹可也;病而不自知其病,不可为也。不自知其病,犹可为也;有告以病者,且疑而恶之,不可为也。呜呼!吾国之受病,盖政府与人民,各皆有罪焉。其驯致之也非一时,其酿成之也非一人,其败坏之也非一事。《易》曰:“履霜坚冰至”,“所由来者渐矣。”浅识者流,徒见夫江河日下之势,极于今时,因以为中国之弱,直此数年间事耳;不知其积弱之源,远者在数千百年以前,近者亦在数十年之内。积之而愈深,引之而愈长。夫使蚤三十年而治之,则一汤熨之劳耳;使早十年而治之,亦一针石之力耳;而乃蹉跎磋跎,极于今日。夫岂无一二先觉,怀抱方术,大声疾呼,思欲先时而拯之者?其奈举世梦梦,昊天悠悠,非特不采其术,不听其言,直将窘之逐之,戮之绝之,使举国之人,无不讳疾忌医以图苟全。至于今日,殆扁鹊望而退走之时矣。虽然,孟子不云乎:“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为不蓄,终身不得。”今日始知为病而始谋医之,虽曰迟乎;然使失今不为,更阅数年,必有欲求如今日而不可复得者。我同胞国民,夫岂无怵惕恻隐于其心者乎?抑吾尤惧夫所称国手者,不审夫所以致弱之原因,不得其所以救之之道,处今日危急存亡间不容发之顷,而犹出庸医之伎俩,摭拾目前一二小节,弥缝补苴,药不对症,一误再误,而终断送我国于印度、埃及、土耳其之乡也。故于叙述近事之前,先造此论,取中国病源之繁杂而深远者,一一论列之,疏通之,证明之。我同胞有爱国者乎,按脉论而投良药焉,今虽瞑眩,后必有瘳;其慎勿学齐桓侯之至死而不寤也。

论新民为今日中国第一急务

吾今欲极言新民为当务之急,其立论之根柢有二:一曰关于内治者,二曰关于外交者。

所谓关于内治者何也?天下之论政术者多矣,动曰某甲误国,某乙殃民;某之事件,政府之失机,某之制度,官吏之溺职。若是者,吾固不敢谓为非然也。虽然,政府何自成?官吏何自出?斯岂非来自民间者耶?某甲某乙者,非国民之一体耶?久矣夫聚群盲不能成一离娄,聚群聋不能成一师旷,聚群怯不能成一乌获,以若是之民,得若是之政府官吏,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其又奚尤?西哲常言:政府之与人民,犹寒暑表之与空气也。室中之气候,与针里之水银,其度必相均,而丝毫不容假借。国民之文明程度低者,虽得明主贤相以代治之,及其人亡则其政息焉,譬犹严冬之际,置表于沸水中,虽其度骤升,水一冷而坠如故矣。国民之文明程度高者,虽偶有暴君污吏,虔刘一时,而其民力自能补救之而整顿之,譬犹溽暑之时,置表于冰块上,虽其度忽落,不俄顷则冰消而涨如故矣。然则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

非尔者,则虽今日变一法,明日易一人,东涂西抹,学步效颦,吾未见其能济也。

夫吾国言新法数十年,而效不睹者何也?则于新民之道未有留意焉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