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须知要拒外人,须要先学外人的长处。如今的人,都说西洋各国富强得很,却不知道他怎么样富强的,所以虽是恨他,他的长处,倒不可以不去学他。譬如与我有仇的人家,他办的事体很好,却因为有仇不肯学他,这仇怎么能报呢?他若是好,我要比他更好,然后才可以报得仇呢。日本国从前很恨西洋人,见了西洋人就要杀他,有藏一部洋书的,就把他全家杀尽。到了明治初年,晓得空恨洋人不行,就变了从前的主意,一切都学西洋,连那衣服、头发,都学了洋人的装束(日本从前用中国古时的装束)。从外面看起来,好像是变了洋人了,却不知他恨洋人的心,比从前还要增长几倍,所有用洋人的地方,一概改用日本人,洋人从前所得日本人的权利,一概争回来。洋人到了日本国,一点不能无礼乱为,不比在中国可以任意胡行。这是何故呢?因为洋人的长处,日本都学到了手,国势也和洋人一样,所以不怕洋人,洋人也奈何他不得。中国和日本正是反比例,洋人的长处一点不肯学,有说洋人学问好的,便骂他想做洋鬼子;洋人的洋烟(日本一切洋人的东西都有,只有洋烟没有),及一切没有用的东西,倒是没有不喜欢的。更有一稀奇的事,各国都只用本国的银圆钞票,不用外国的银圆钞票,就是用他的,亦只做得七折八折。只有中国倒要用外国的银圆钞票(日本一圆的银圆,本国不用,通行中国),自己的银圆钞票,倒难通行,这也可算保守国粹吗?平日所吃所穿所用的东西,无一不是从洋人来的,只不肯学他的制造,这等思想,真真不可思议了。有人口口说打洋人,却不讲洋人怎么打法,只想拿空拳打他,一经事到临危,空拳也要打他几下,平时却不可预存这个心。即如他的枪能打三四里,一分时能发十余响,鸟枪只能打十余丈,数分时只能发一响,不学他的枪炮,能打得他倒吗?其余洋人的长处,数不胜数。他们最大的长处,大约是人人有学问(把没有学问的不当人)、有公德(待同种却有公德,待外种却全无公德)、知爱国(爱自己的国,决不爱他人的国),一切陆军、海军(各国的将官,都在学堂读书二三十年,天文、地理、兵法、武艺无一不精,军人亦很有学问)、政治、工艺,无不美益求美,精益求精。这些事体,中国哪一项不应该学呢?俗语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若有心肯学,也很容易的。越恨他,越要学他;越学他,越能报他,不学断不能报。就是这时不能学得完备,粗浅也要学他几分,形式或者可以慢些,精神一定要学(精神指爱国,有公德,不做外种的奴隶)。要想学他,一定要开学堂,派送留学生。
如今的人,多有仇恨留学生的,以为留学生多半染了洋派,喜欢说排满革命,一定是要扶助洋人的。不知外面的洋派不甚要紧,且看他心内如何(于日本可知)。他说排满革命,也有不得已之苦衷(前已说过),不是故意要说这些奇话,想得利益(留学生若是贪图利益,明明翰林进士的出身不要,倒要做断头的事,没有这样蠢了)。至于忍耻含羞,就学仇人的国,原想习点本领,返救祖国,岂有为洋人用的理?即有此等人,也只有待他败露,任凭同胞将他捉来,千刀万剐,比常人加十倍治罪,此时却难一笔抹杀。同胞!同胞!现在固然不是为学的时候,但这等顽固心思,到了这个时候尚不化去,也就不好说了。
第八,须知要想自强,当先去掉自己的短处。中国的人,常常自夸为文明种族,礼义之邦。从前我祖宗的时候,原是不错。但到了今日,奸盗诈伪,无所不为,一点古风也没有了。做官的只晓得贪财爱宝,带兵的只晓得贪生怕死。
读书的只晓得想科名,其余一切的事都不管。上中下三等的人,天良丧尽,廉耻全无,一点知识没开,一点学问没有,迂腐固陋,信鬼信怪,男吸洋烟,女缠双足,游民成群,盗贼遍野,居处好似畜圈,行为犹如蛮人,言语无信,爱钱如命,所到之国,都骂为野蛮贱种,不准上岸,不准停留。国家被外国欺凌到极处,还是不知不觉,不知耻辱,只知自私自利。瓜分到了目前,依然欢喜歌舞。做农做工做商的,只死守着那古法,不知自出新奇,与外国竞争。无耻的人,倒要借外国人的势力欺压本国,随便什么国来,都可做他的奴隶。一国的人,都把武艺看得极轻(俗话“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全不以兵事为意,外兵来了,只有束手待毙。其余各项的丑处,一言难尽,丑不可言。大家若不从此另换心肠,痛加改悔,恐怕不要洋人来灭,也要自己灭种了。
第九,须知必定用文明排外,不可用野蛮排外。文明排外的办法,平日待各国的人,外面极其平和,所有教堂、教士、商人尽要保护,内里却刻刻提防他。
如他要占我的权利,一丝儿不能(如他要在我的地方修铁路、买矿山,及驻扎洋兵、设立洋官等事,要侵我的权利的,都不可许)。与他开战起来,他用千万黄金请我,我决不去。他要买我粮饷食物,我决不卖(俄国在东三省出重价向日本商民买煤,日本商民硬不卖与他)。他要我探消息,我决不肯。在两军阵前,有进无退,巴不得把他杀尽。洋兵以外的洋人,一概不伤他。洋兵若是降了擒了,也不杀害(万国公法都是这样,所以使敌人离心,不至死战。若一概杀了,他必定死战起来,没有人降了)。这是文明排外的办法(现在排外,只能自己保住本国足了,不能灭洋人的国,日后仍旧要和,故必定要用文明排外)。野蛮排外的办法,全没有规矩宗旨,忽然聚集数千人,焚毁几座教堂,杀几个教士教民以及游历的洋员、通商的洋商,就算能事尽了;洋兵一到,一哄走了,割地赔款,一概不管。这是野蛮排外的办法。这两种办法,那桩好,那桩歹,不用讲了。
列位若是单逞着意气,野蛮排外,也可使得;若是有爱国的心肠,这野蛮排外,断断不可行的。
第十,须知这排外事业,无有了时。各国若想瓜分我国,二十岁以上的人不死尽,断不任他瓜分。万一被他瓜分了,以后的人,满了二十岁,即当起来驱逐各国。一代不能,接及十代;十代不能,接及百代;百代不能,接及千代。
汉人若不建设国家,把中国全国恢复转来,这排外的事永没有了期。有甘心做各国的奴隶,不替祖宗报仇的,生不准进祖祠,死不准进祖山,族中有权力的,可以随便将他处死。海石可枯,此心不枯;天地有尽,此恨不尽。我后辈千万不可忘了这二句话。
十个须知讲完了,又有十条奉劝。
第一,奉劝做官的人,要尽忠报国。我这报国二字,不是要诸君替满洲杀害同胞,乃是要诸君替汉人保守疆土。因为国家是汉人的国家,满洲不过偶然替汉人代理。诸君所吃的俸禄都是汉人的,自应当替汉人办事。有利于汉人的,必要尽心去办。汉人强了,满洲也无忧了(满洲宁以天下送之外国,只恐怕汉人得势,实在糊涂极了。因为各国与满洲有甚么恩爱,各国断不肯保全满洲)。汉人不存,满洲一定要先灭。为汉人就是为满洲,专为满洲,就害了满洲(张之洞所以是满洲的罪人)。至于爱财利己,害国伤民的事,一概做不得,更不消说。我看近日做官的,又把趋奉满洲的心肠趋奉洋人,应承洋人的意旨比圣旨还要重些。洋人没来,已先预备做洋人的顺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以为诸君的计太左了。诸君的主意,不过想做官罢了,不知各国哪里有官来把你们做。他得了中国,一定先从诸君杀起。诸君不信,你看奉天将军增祺,从前诚心归服俄人,俄人讲一句,他就依一句,那知俄人今年再占奉天,遂把他囚了,如今生死还不能定。东三省的官员,平日趋奉俄人无所不至,都被俄人赶逐出境,利益一点没得,徒遭千人的唾骂,有什么益处呢?我劝诸君切不可学。
官大的倡独立,官小的与城共存亡,宁为种族死,不做无义生,这方算诸君的天职。
第二,奉劝当兵的人,要舍生取义。列位!这当兵二字,是人生第一要尽的义务。国家既是人人有份,自应该人人保守国家的权利;要想保守国家的权利,自应该人人皆兵。所以各国都把当兵看得极重,王子也要当兵三年,其余的人更可想了。平日纪律极严,操练极勤,和外国开起战来,有进无退;就是战死了,那家也不悲伤,以为享了国家的利益,就应当担任国家的义务。至于卖国投降的人,实在少得很。不比中国把兵看得极轻,一点操练没有,替满洲杀同胞,倒能杀得几个,替同胞杀洋兵,就没有用了。听说洋人口粮多些,那心中跃跃欲动,就想吃洋人的粮,甘心为国捐躯的,很少很少。如今中国的兵都是这样,怎么不亡呢?汉种的存亡,都在诸君身上。诸君死一个,汉人就救得千个,诸君怎么惜一人的命,置千个同胞不救呢?人生终有一死,只要死得磊落光明,救同胞而死,何等磊落!何等光明!千古莫不敬重大宋的岳爷,无非因他能替同胞杀鞑子。诸君若能替同胞杀鬼子,就是死了,后人也是一样敬重,怎的不好呢!
第三,奉劝世家贵族,毁家杼难。世家贵族,受国家的利益较常人多些;国家亡了,所受的惨也要较常人重些。明朝李闯王将到北京的时候,崇祯皇帝叫那世家贵族,各拿家财出来助饷,各人都吝啬不肯。及李闯王破了北京,世家贵族都受了炮烙之刑,活活拷死,家财抄没。当时若肯把少年家财拿出来助饷,北京又怎么能破?北京没破之前,武昌有一个楚王家资百万,张献忠、李闯王兵马将到,大学士贺逢圣告老在家,亲见楚王道:“人马尽有,只要大王拿出家财充饷。”楚王一金不出。张献忠到了,先把楚王一家放在一个大竹篮内,投到江心,张两面长围,尽把武汉的人骗入大江。打入楚王府中,金银堆积如山,献忠叹道:“有如此的财,不把来招兵,朱胡子真庸人!”又有一个福王,富堪敌国,也不肯把家财助饷,被贼捉去,杀一只鹿,和福王的肉(福王极肥胖)一同吃了,名叫“福禄酒”。后来满洲到了南京,各世爵都投降了,只想爵位依然尚在,那知满洲把各人的家财,一概查抄充公。有一个徐青山,系魏国公徐达的后代,后来流落讨饭,当了一个打板的板子手,辱没祖宗到了极处了。明末最难的是饷,倘若各世家贵族都肯把家财拿出来,莫说一个流寇,十个流寇也不足平哩!先前以为国家坏了,家财仍旧可以保得住,谁知家财与国一齐去了,性命都是难保,虽要懊悔,也懊悔不及,真真好蠢呀!波兰国被俄、奥、德三国瓜分。俄国把波兰的贵族,尽数送至常年有雪的西伯利亚,老少共三万余口,在路死了一半。既到那处,满目荒凉,比死去的更惨万倍。庚子年联军进京,王爷、尚书被洋人捉去当奴隶拉车子,受苦不过的往往自尽。瓜分之后,那惨酷更要再加百倍了!我看现在的世家贵族,实在快活得很,不知别人或者还有生路,只这世家贵族一定是有死无生。外国人即或不杀,本国的兵民断难饶恕你,况且外国人也是不放手的。近看庚子年,远看波兰,就可晓得了。只要把架子放下来,每年要用一万的,止用一千,所余的九千,来办公事。降心下气,和那平民党、维新党,同心合德,不分畛域,共图抵制外国,一切大祸可免,还有保国的功劳,人人还要爱戴,没有比这计更上的了?如若不然,我也不能替诸君设想了。
第四,奉劝读书士子,明是会说,必要会行。我看近来的言论发达到了极处,民权革命、平等自由几成了口头禅。又有甚么民族主义、保皇主义、立宪主义,无不各抒伟议,都有理信可执,但总没有人实行过。自瓜分的信确了之后,连那议论都没有人发了。所谓爱国党,留学生,影子都不见了,从偏僻之处寻出一二个,问他何不奔赴内地,实行平日所抱的主义?答道:“我现在没有学问,没有资格,回去不能办一点事。”问他这学问、资格何时有呢?答道:“最迟十年,早则五六年。”问这瓜分之期何日到?答道:“远则一年,近则一月。”呵呵!当他高谈阔论的时候,怎么不计及没有学问、没有资格?到了要实行的时节,就说没有学问、没有资格。等到你有了学问、资格的时候,中国早已亡了,难道要你回去开追悼会不成?这学问、资格,非是生来就有的,历练得多,也可长进。试看日本当年倾幕的志士,有什么学问、资格,只凭热心去做。若没有这等热心,中国从前也曾有有学问、有资格的人,可曾办出什么事来?所谓瓜分之后也要讲学问,是为瓜分以后的人说话,不是为现在的人说话。若现的在人不多流些血,力救中国不瓜分,只空口说说白话,要使后来的人在数百年之后,讲民族,讲恢复,哪个肯信。只有现在舍死做几次,实在无可如何了,那后辈或者体谅前辈的心事,接踵继起,断没有自己不肯死,能使人死的。那诸葛武侯《出师表》上,所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汉不伐贼,王业亦亡;与其坐以待亡,不如伐之”,又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所逆睹”
的话,我们应该常常讽诵。有人谓大家都死了,这国一亡之后,遂没有人布文明种子了。这话我也亦以为然。但总要有一半开通人先死,倘若大家都想布文明种子,一个不肯死,这便不是文明种子,乃是奴隶种子了!布文明种子的人,自有人做。人所不为的,我便当先做,这方算是真读书人。
第五,劝富的舍钱。日本自开战以来,国人捐助军饷已有数万万元,多的数百万,少的三十文。有极贫的小孩,在学堂屡次取超等得赏银二元,也献出充军响。救助军人家室随处皆是。贫民如是,富户更不用说了。世间之上,最能做事业、最能得名誉的,莫过于家富的人。盖没有资本的人,随便做什么事,都是力不从心。譬如现在要拒洋人,枪炮少得很,如能独捐巨款,买枪炮千枝万枝;或因军饷不足,助军饷捐,那功劳比什么人都大几倍。其余开办学堂,印送新书,以及演说会、体育会、禁缠足会、戒洋烟会、警察团练等事,都是没钱不办,有能出钱办的其功德大得很。更有不要助捐,于自己有重息,于国家有大利的一桩事,如集资设立公司,修设轮船、铁路、电线,及各种机器局、制造局、采炼各矿。这些事体,多有大利可得,为何不办呢?把银钱坐收在家,真是可惜。把这钱会用了,就能取名得誉;不会用了,就能招灾惹祸。你看自古换朝的时候,受尽苦楚的不是那富户吗?《扬州十日记》上所载,满兵将到扬州,那些富户一文钱不肯出;及城破了,争出钱买命。一队去了,一队又来,有出过万金,终不免于死的。我乡父老,相传明末的富户被满兵捉去,把竹丝所做的大篮盘,中穿一心,戴在颈上,周围点火,要他说出金钱埋在何处,尽行说出,仍旧以为不止有此数,就活活烧死。又某小说书所载:有一富翁积金百万,不肯乱用一文,恐怕人偷去金银,四布铁菱角,因此人喊他做铁菱角。满兵一到,把骡马装运金银,不上半天,就干干净净。那人见一世辛苦所积,一朝去了,遂立时气死。满洲入关的时候有什么饷?偏偏有人替他积着。早若是拿出来打满洲,满洲哪里还有今日呢?犹太人会积财,只因没有国,所有的都被别人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