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度的新皮鞋穿过走廊时发出悠远的声音,他来到那位身穿病服的老人身边。老人对坡度说:你来这里主要是治疗什么?坡度摇摇头说不知道。老人陪着坡度来到那口池塘边,老人凝视着池塘中央的那根水草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恢复记忆。我将时空完全颠倒了,你感到奇怪对吗,我记不清楚很多桩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二十多年前我看到一场谋杀案,我一直在回忆那个地点以及那个凶手的模样……坡度感到老人的声音犹如池塘中央的那根水草在颤栗着,他和老人同时坐在池塘边,老人说:他们一直在调查那个被杀死的人的事件,但是目睹者只有我一人。我告诉他们凶手是一位盲人,他居住在一座古式的老房子里,那天我路过时听到了屋里的呼喊声,我走进屋时,发现盲人的手里举着一把锃亮的刀。后来当警察包围这座房子时盲人突然消失了。那个杀死的人是来请盲人算命的一位少女,盲人不知道为什么要杀死她。这桩杀人案一直纠缠不清,律师认为杀死少女的并不是一位盲人。多少年前我一直维护我记忆中的场景,然而律师不相信我叙述的场景,律师对我说:你的记忆是虚构的,你记忆中的场景和人都是你虚构出来的。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我都是目睹者和参预者,但我被人们称为是一名混淆了全部时间体系的伪造者。老人注视着那根水草的瑟瑟颤栗之后又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哦,你说你叫坡度,你的记忆是完好的,对吗?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你应该逃走,小伙子,你如果逃走的话,我会帮你的,我年轻时代也逃走过,不过那是逃避一次婚姻,母亲要我娶一位叫四小姐的女子为妻,我不喜欢那女孩,然后我就逃跑了……坡度,注意到没有,前面的那堵矮墙,中午的时候人很少,你就从那里攀过去,坡度说:舅舅会来接我,他已经告诉过我下周就来接我出去。老人说:坡度,我要是你早就逃跑了。坡度说:那你为什么不逃跑呢?老人说:坡度,我告诉过你我必须恢复出一种清晰的注意力,我记不清很多事情,我容易混淆天气,每当天气一变我记忆中的很多人都像一盘棋,他们的名字穿巡在一盘棋中,最重要的是这盘棋像一盘很漠然很疏远的棋。我似乎一直等待一种凉风吹拂的早晨,我走到一览无余的平地上去,我能认出那些知道我名字的人。坡度说:你忘了他们的名字。老人说:当他们来到我身边时,我的内心深处飘荡着众多的亡灵,我认为他们死了,但他们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有一位妇女,她一直伴随着我,她说她是我的妻子,但我从来没有跟她有过婚姻生活。诸如此类的很多生活总有些被湮没,消散的痕迹,我在医生的帮助下回忆这一切……坡度想:这个老人难道真是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中试图恢复记忆力吗?我的记忆力有没有错,母亲和舅舅说我的大脑有问题,我置身在一个无法进入透明的真实世界中,在紫藤树的花瓣撒落在我前额之前的事我大都记不住了,包括那只燕子,舅舅将我送到这家医院就是为了帮助我的大脑从一种束缚我的美丽的紫藤树花瓣中逃离出来,然而,我并不需要忘记覆盖我前额的那些花瓣,它们像层层的潮汐,使我能够在飘浮不定的时空中看到我从未看见过的景象,噢,比如那口陷阱,它们设置在夜色朦胧的深处,它们吞没了我的兔子,也许还吞没过我的那只燕子。
老人抓住坡度的手说:明天中午我们来这口池塘边,然后我帮助你逃跑。坡度说:围墙那边是什么,我能逃到哪里去呢?老人说:顺着山坡往下走就是一座城市,你可以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当你进入城市就像到达了你内心最为激荡起伏的地方,比如邮局,你可以去发一封写给朋友的信,对了,你一定要到邮局给你的舅舅发一封信,告诉他你已经从医院出来了。坡度感到老人的一席话为自己找到了一种相互接触的东西,他现在透过风和池塘边的草幔看见了一座用绿色的栅栏围成的邮局,他想起母亲写给自己的一封信已经被湮没,坡度似乎抓住了某种接触和摩擦的契机,这便是那座邮局。他假设自己闯进邮局的大门,他跟邮局里的工作人员要了一枚邮票和信封——而他的文字却纷繁复杂,他在一页白纸上写呀写,他把记忆中隐藏的所有汉字都写到了白纸上,那页纸上飘拂着紫藤花香,他把一封信交给了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指着邮筒让他往下投,他就把一封信从邮筒中投了下去,当时他感到两只手臂随着那封信在下沉,一直沉入到盘旋着的紫色云层中去,在那里他重新看到了一群奔跑的兔子,而那只燕子飞在高高的天上。
坡度就这样坚定了逃跑的计划。第二天午后,他提着那只紫红木箱子穿过了小径中的花栏,他抬起头看到老人在池塘边向他招手。
老人伸长手臂接过坡度的箱子说:快点,坡度,再一会儿那位漂亮的女护士要来池塘边游泳。坡度迟疑了一下说:你看见过她游泳吗?老人说:我每天都藏在前面的那片竹林里看她游泳。坡度说:你看见过我舅舅吗?老人说:我不知道你舅舅是谁。坡度说:你没有看见过我舅舅跟女护士在一块。老人拎着箱子站住了,他看了看坡度又看了看池塘后摇摇头:坡度,我分不清你舅舅是谁,女护士经常跟许多陌生的男人在一起。坡度说:我来提箱子吧!老人说:快到那堵矮墙了。坡度现在感到自己的前额上重又弥漫着一阵阵紫藤树的花香。他感到晕眩,他自言自语道:紫藤树,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紫藤树花瓣。到了那座矮墙边,老人说:走吧!走吧!坡度。
5.邮递员坡度
坡度来到城市时已是下午四点钟,他现在必须为自己找到一家邮局,城市的各种小巷就像坡度虚构的蜘蛛编织成的小小路径,他拎着那只紫红木箱子走在小巷中,他感到许多人都在看着自己的那只木箱子。坡度想:他们一定认为这是一只旧箱子,他们想这是一只老掉牙的、土里土气的旧箱子。坡度笑了笑,他的笑在阳光中闪烁着光彩,现在很多人都在看着坡度的微笑,他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辐射而过,坡度想:他们在窥视我的面庞,是啊,他们全都在窥视我的面庞。我现在要到邮局去给舅舅写一封信。我要买一枚邮票和一个信封,我要坐在邮局里给舅舅写一封信,告诉他我已经从医院回来了。坡度现在抬起头来,他在竭力寻找一座绿色的小房子,邮局就是由绿色的小房子碰撞成的一种谜盘。坡度拎着紫红木箱子他不断地更换着左手和右手,当他把箱子提到右手上时,他就看左边的街道,他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商店,各种各样的人从商店出出进进,这时他把右手上的箱子换到左手上,他的目光辨别着左边色彩纷扬的地方,那是一家时装店,他看到一位年轻的妇女提着一条长裙正往穿衣镜里面照,她的举止生硬而媚态十足,坡度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时,一座小型的邮局展现在眼前,他拎着红木箱子迈着急切的步伐走进邮局。他看到邮局里挂着一张牌子,上面写着:招聘邮递员。牌子下面放着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一位中年人,他一直盯着坡度,当坡度的目光在那块牌子上停留时,他便问道:你想试一试吗?小伙子。坡度没有任何反应,他仍然没有让目光离开那块牌子。中年人说:小伙子,试一试吧!你年轻,这份工作很适合你做。坡度就这样成了一名邮递员。当时他填了一张表后,中年人便将他带到一间大大的房子里,里面堆满了信件和报纸,中年人将他交给一名分拣信的老头说:这是新来的坡度,他的名字就叫坡度。你分发的信件今后就由坡度送。老头说:你得马上上班,这儿的信件已经堆了三天了。分管这个区域的邮递员辞职了。坡度没有说话,他看着那堆信件就像面对着一种曲折深奥的记忆。老头说:坡度,你应该记住邮递员的准则,他递给坡度一页纸,上面写满了第1、第2、第3的条例,坡度惟一记住的便是将每一封信完好无损地送到收信人的手中。老头让坡度换上一身邮递员的绿装,给了他一架自行车的钥匙。坡度手里现在仍然拎着那只箱子,老头说:你从外地来对不对,那么得让你有间住房。老头说完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他说已经为坡度争取到了一间房子,就在楼上,他递给坡度又一把钥匙,用手向上指了指说:坡度,你把箱子拎到楼上去休息一会。现在你就是邮递员了。
坡度拎着箱子来到楼上打开了门,这是一间干净的房间,大概是那位辞职的邮递员从前住过的房间。桌子上有纸和笔,坡度坐下来开始给舅舅写信,坡度此刻陷入了一种制造语言的梦,一封写给舅舅的信将他那丝深藏在内心的词语呼唤而出。在信中他这样告诉舅舅:我已经在今天中午从医院里逃出来,因此,请舅舅原谅。逃出那座医院是为了我自身的幸福,我的幸福仅仅是一种燕子的飞翔,还有兔子的奔跑,这一切都是对一种花瓣的记忆。舅舅,此刻,我的一切命运和遭遇来源于那些紫红色花瓣,为了这个牢固的不朽的记忆我开始做了一名邮递员。我写这封信最重要的是要告诉你别去那家医院接我了。坡度写完了这封信后来到邮局将信投进了邮筒。他现在正如他信中写的那样充满了幸福,他来到一家小吃店,取出了第一次领到的薪水中的一张递给服务员。然后他坐下来,他已经脱离了那片山坡和那个池塘,现在他想起那位帮助他逃跑的老人,他的眼里闪动着老人帮助他攀越墙壁时的情景,他不住地回忆着那句话:坡度,走吧!走吧!幸福对于现在的坡度来说就像那封投入邮筒的信,里面装满了那不可测的一种阳光,或者其他昆虫。幸福的概念就是一阵惊喜,坡度深切地关注它,它超越了全部的内容。
坡度第一次送信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半钟。自行车的铃声帮助他触摸他管辖的那段区域,他送的第一封信是一条名叫尚义街的5号房,坡度将自行车停下,手里举着那封红褐色的信封,门铃回响之后有一位老太太来开门,她探出半个头来看了看坡度,然后拉开门,老太太眯着双眼看着坡度说:小伙子,你是新来的吧。坡度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他将那封信递给老太太后刚想转身走,老太太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是丫丫的来信,丫丫终于来信了。她好像是告诉坡度,又好像是告诉自己似的说道:丫丫是我的孙女,她已经失踪两个月了,小伙子,我看字困难,家里现在没人在,劳烦你给我念一遍信好吗?坡度跟着老太太进了屋,老太太住在一栋像旧式花园的洋房子里面,院子里的花香轻微地荡漾着,坡度给老太太念一封从外省写来的信,那个叫丫丫的女孩告诉她的奶奶,她现在生病住在一家私人医院里,请奶奶理解她的出走,她离开家园仅仅是为了自由,最后她告诉奶奶,她的病并不要紧,仅仅是一场高烧使她住进了医院。坡度念完信后,老太太已经满脸泪痕,她嚅动着双唇不住地重复说:丫丫出走仅仅是为了自由,自由是什么东西,自由是什么东西,我真不明白自由是什么东西……坡度悄然离开了老太太。他重新骑着自行车,他想着自由这两个字眼,他眼前只有那种交错的想象,丫丫像一种暗绿色的光影正在奔逃在一群有褐色蚂蚁移动的道路之间,丫丫就奔逃在自由的畏惧和赖以构成的目标之间的风景下面。坡度为自由中奔逃的丫丫展开了几种现实的图景。第一,自由在丫丫出逃的路上充满了一种确切的地址,丫丫通过交通网络开始向往着这个地方,自由越清晰,丫丫的念头就越朦胧,丫丫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她在转换中有时却体现在自由的反面:这就是抵抗自由的全过程,也就是自由的囚者。第二,在丫丫的自由状态中有一种经历幻影的自由:这也就是丫丫的记忆,丫丫面临着一些记忆的消逝,同时也面临着丫丫对记忆的全部否定。丫丫在无限深邃的夜晚,化成一只昆虫飞在幽暗的空间,丫丫感到了忧伤,所以她开始发烧,她的体内的火焰使丫丫生病。第三,丫丫现在躺在火焰的病榻上面,她感到自由是一个虚幻的词汇,她想到了一个最亲近的人可以分享她的虚幻,也就是分享她对虚幻的恐怖,这时她感受到了奶奶衰老的身影——它可以映照这些发生在出走之路上单薄的幻影。所以,丫丫给奶奶写了一封信。
坡度想,每一封信都是写信人叙述昨天的词,它将消逝殆尽的梦延续在此刻的飞鸟身上,未来则是一种世代相传的谜诀,它轻到像鹅毛上的一点粉末。所以,写信人将最沉重的叙述口吻化成简洁明了的一封信。信中可以飞绕野蜂,也可以否定明天的一场神秘时刻的到来。坡度想:而我是一个邮递员,我的职业就是一名传递者,简单说来就是让两双手紧握,分开。
那天晚上,坡度送完了最后一封信时已经是晚上10点。最后一封信是送到一条叫向阳路30号的小巷里,他按响门铃后很久才听到有人缓慢地走出来开门。一位少女站在坡度面前,她的手越过漆黑伸向坡度,坡度说:对不起,我耽误了送信的时间。少女说:没关系,请你告诉我这封信是从什么地方寄来的。坡度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说:对不起,这封信上没有地址。少女的目光一直呆滞地目视着一个方向,坡度辨认出来这是一位盲人少女。他把信放在少女的手中,轻声问道:需要我念给你听吗?少女说:谢谢。你是新来的吧!坡度跟着少女走进她的住宅,少女将信重新递给坡度,请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坡度拆开信封,信封里面装着一只蝴蝶,颜色是紫红色的。少女问道,里面说了些什么?请告诉我。坡度将蝴蝶放在盲人少女的掌心上说:信封里有一只蝴蝶。少女的身子面对着窗口,坡度想:少女得到了一只蝴蝶,一封信邮给了少女一只紫红色的蝴蝶标本。他挎上邮包离开了少女,那天晚上,城市开始下雨,坡度回到了邮局二楼的那间房子,他感到很累,那只蝴蝶似乎在灰蒙蒙的雨水中不断地蚕食他的睡眠。
第二天一早坡度没有想到他写给舅舅的那封信和众多的信件存在了他的邮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