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度一早就去给舅舅送信,他想,我要让舅舅惊醒过来——舅舅没准还在睡梦中,舅舅的住宅宽敞,明亮,坡度站在外面,雨后的新鲜空气慢慢地分流漂移,坡度将自行车放在楼下,他在门口让自己的身体踅来踅去,一封送给舅舅的信使他不知所措。他想:我不能露面,我应该将信从门隙里塞进去,让舅舅独自看到这封信,坡度边想边走,他发现自己又来到了刚才推着自行车走来的路上,这时他看见一男一女正在往舅舅的那幢房子走去,舅舅的门似乎没有关紧,一男一女推开门就进去了。坡度想:舅舅大概已经起床了。坡度又来到了舅舅的门口,他站在门口往里看,发现那一男一女正把舅舅的门一道一道打开,坡度推开门走进去,手里举着那封信叫道:舅舅,舅舅。那男的走出来站在院子里,他的目光很严峻:你找谁?哦,是邮差,是一封信。坡度说:我舅舅的信。坡度说着举着那封信要进屋,他写给舅舅的那封信用一只褐红色的信封装着,他熟悉地走进舅舅的那间卧室,他目睹了下面的情景。
6.租一辆舅舅的柩车
舅舅躺在床上,坡度靠近舅舅。屋子里的沉闷空气企图把坡度手中的那封信与思绪两者混和——或调协——舅舅鼻孔里冰凉的冷空气之间的现实情景。坡度感到已经叫不醒舅舅时,那封信就像断线的风筝飘落在地上。舅舅是昨夜骑摩托车时与另一辆摩托车迎面相撞时死去的,当时夜已经很深,两个死者倒在血泊之中,警察像一群红色的蚊子围绕着尸体转了几圈,他们在舅舅的衣服里发现了身份证,然后通知了舅舅所在的乐团。团里的人恰好到外省举办音乐会去了——舅舅是因为私人的事留下来的,也许他准备去接回在医院里治疗的坡度,围观的一男一女主动站出来说,他们认识这位乐团里的小提琴手,警察对一男一女说:请你们按照身份证上的地址先把死者护送到家里去。一男一女欣然答应,他们将舅舅放在一辆车上运回了舅舅的家。这就是坡度看到的那两个陌生人。他们对坡度说:他是你舅舅。坡度点点头,一男一女相互看了一眼对坡度说:那么,我们得走了,你把你的家人叫来料理舅舅的后事吧!
他们便走了。坡度坐在舅舅的床边,他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舅舅的前额,坡度这样做纯属是一种记忆——多年以前他面对着小弟弟的死,小弟弟才两岁患了伤寒被装进了黑匣子里,母亲曾经伸出手一次次地接触着小弟弟的前额。现在,他坐在舅舅身边,屋子的沉闷之气涌上来,他感觉到一个人死去后仿佛没有一点真实感,血肉,嘴唇迅速变成冰凉。坡度想:舅舅死了,母亲曾经说过,死者应该埋在他们的亲人之间,魂灵才能升天。这就是说我必须将舅舅送到母亲的身边去,这是我惟一熟悉的路,那座叫鸣镇的小镇是我一生最熟悉的地方——我必须将舅舅送到母亲的身边去,舅舅是母亲的弟弟——这也是我惟一知道的关于舅舅的亲戚关系之一。
坡度看到了那封地上的信,他把信捡起来放在舅舅的枕边。他现在决定回邮局一趟,邮包里装满了未送出的信件——坡度决定将邮包交送给邮局,他决定暂时辞去邮递员的工作。坡度骑着自行车来到大街上,他的手仍然像接触舅舅的前额时那样冰凉无比。到了邮局后他找到分管信件的那位工作人员说:我现在开始辞职。他把邮包放在桌子上,把自行车的钥匙交给工作人员说:请允许我辞职。坡度到楼上取回了那只紫红色的木箱再次回到工作人员身边,他把宿舍的钥匙举起来递给工作人员说:我要走了。工作人员唤住他说:你刚做了几个小时的邮差,为什么不干了?坡度拎着木箱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足尖,他想:我真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我刚刚做了几个小时的邮差,经过了几条街道,按响了几十道门铃,并且给一位老太太读过一封信,信上的全部内容包含在老太太的孙女寻找自由出走的过程中,我还给一位盲人女孩拆开过一封信,里面没有文字和语言,只有一只标本似的紫红色蝴蝶。坡度开始转身,工作人员叫住他说:坡度,你回来,坡度拎着木箱子向门口走去。他又一次想起医院里那位帮助他逃跑的老头的声音:走吧!走吧!坡度将两种声音穿在一条孔道中,他有意识地回味着:坡度,你回来的尾音,那尾音唤起他朝身后的幻影看去,他看到一种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一个人的脑袋像僵直的斜棱穿行在人群中。回来是对人行动的召唤,它的意图是将一个前行的人唤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来。走吧,走吧,这是目送人前行的声音,是惟一面对事物和自身的行动的声音,两种声音一旦互相渗透之后,坡度仿佛来到高处观看房屋,工棚,他最深切的感受是恐惧,他听到了两个人在下面用两种语言召唤着他。
现在坡度想到了交通工具,他必须替舅舅去租一辆柩车。将舅舅冰冷的身体放在柩车上面,坡度想:那辆柩车装着一个死人和一个活人,另一名是驾驶员。
柩车应该由冰凉的荆棘做成,舅舅睡在里面,舅舅的器官停止了运转,他表现出一种断了气的生活,一种死的或垂死的东西。坡度想:舅舅为什么会遇到车祸,他的死对于舅舅来说是猝不提防的,是一种植根于舅舅体内的蚀刻画,死亡到达舅舅的血液里面,蚀刻着他的欲望,舅舅的欲望是生活,但舅舅却死了——死亡的原则蚀刻了舅舅身体内全部的血液。坡度想:我应该遗忘死亡这种事情,起码现在不是我考虑死亡的时候,舅舅的身亡呈现在那幢房子里,他将死亡再现在眼前。我应该考虑那辆柩车,应该用三匹马的柩车运载舅舅的尸体回去。三匹马的柩车是坡度意识之中的图画,这种古式的柩车来源于坡度阅读的一本书,或许是偶尔看过的一场露天电影中的欧洲图像。总之他牢记住了一辆柩车在晦涩的白昼运载着一个人的尸体,这是坡度寻找三匹马的柩车的欲望的根基,按照这种想法,坡度现在往返于狭窄、肮脏,弯来绕去的街道上,他已经去过了最热闹的车场和有花园喷泉的出租车站,他竭力向那里的管理人员解释三匹马和一辆柩车及舅舅的死亡,管理人员对他摇摇头说:我听不懂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听不懂你在胡说些什么。另一个工作人员对坡度说:你看电影看多了,你还没有从梦境中回来。别来烦我,快走吧!白痴。坡度想到了一切事物的联系,他感到一种悲哀从破败的街道上升起,坡度站在郊外的一片废墟上,他感到空气滞重得像一个不能解释的寓言,他喘了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办。这时一阵车轮声使他从失去平衡的废墟上抬起头来,他看到一辆三匹马的小马车正运行在旁边的公路上,他没看见废墟上的一堆废金属,几乎一头栽倒。但他迅速地跨前几步召唤着那辆小马车,他的身体在阳光下看上去极度地变形,他冲到那辆停在马路边的小马车旁。赶车人是一位年轻的乡间小伙子,他抬起健康的面孔问坡度有什么事。坡度喘着气说:我想租你这辆马车。赶车人问坡度干什么?坡度说:我的舅舅死了,我要把舅舅的尸体运载到母亲的身边去。赶车的人犹豫了一下说:我的马车平常是运鲜花进城的,在城里我开了一家鲜花店。然而,人已经死了,我可以帮助你,不过,有一点我不太清楚,你为什么不去出租车场。坡度说:我已经去过了,那里没有三匹马的柩车。赶车人看了一眼坡度,又看了看马匹在阳光下枣红色的背脊后说:好吧!我的这驾车头一次做柩车。坡度的脸上出现了兴奋的笑容,他抬起头来看着马车的车篷,粉红色的流苏与黑色的篷面组成一个长方形的车厢,舅舅将睡在里面,马车奔驰起来时,粉红色的流苏飘曳起来,马车将沿着树篱中的影子前进。马匹走在路上,坡度想:这三匹无忧无虑的马匹将像一些无忧无虑的音符跳动着,轻快地奔驰着,马车将越过一堆堆泥土,那些沉淀淤积的烂泥散发着无边无际的熏臭;马车还会缓慢地奔驰在一些河流的堤岸,流水的响声像一把乐器重复地发出逶迤的乐曲;马车还会奔驰在坡度的这趟旅行之中:医院的池塘,女护士游泳的身体,那一封封陷于门牌地址中的彩色的信件。赶车人说:走吧!我们去拉你舅舅的尸体。
7.紫红色的花瓣和燕子
赶车人帮助坡度将舅舅的身体抬到柩车上,坡度抱出舅舅的那床丝棉被子垫在身子下面,又将那床有天鹅图案的白色毛毯盖在舅舅身上。他看了看舅舅的住宅,房间里放着一架小提琴,坡度走过去用中指拨了根琴弦,他听到一种呜咽的颤音,那声音对抗着他有些感伤的空虚;对抗着他目光中凝视那幅墙上的油画——一个落水的人紧抱着的一根船桅;对抗着他双重的影子,这影子由于灯光的照耀显得出奇的矮小,像一只蠕动在墙边的动物。坡度感到自己的体内似乎经历了一场巨大的腹泻过程,严重的虚弱使他扶着墙到达那只红木箱子的面前,红木箱子放在桌子上,面对一扇打开的窗户,坡度站在窗口朝下望,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正站在柩车前,她的手正掀开那床印有天鹅的白色毛毯,坡度想起了那张像雪一样白的面孔——那位女护士。坡度站在窗口伫立了几分钟,他闭上双眼,他的举止一遍遍地在遗忘一种记忆,他此刻试图忘记在医院的山坡上她与舅舅的空气中荡漾着的身体。遗忘是坡度面临的事情,他不知道为什么记忆给他带来的都是持久的荒唐可笑,充满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在遗忘的整个过程之中坡度好像在睡眠的底下,听一个人放低声音地说话,声音愈来愈低,然后渐渐地模糊,就像站在下雨天的房间里,透过玻璃窗看着窗外的景物。坡度决定忘记女护士与舅舅的那些记忆,忘记那些山坡。他拎着红木箱子下楼去,他必须去剥夺女护士对舅舅的记忆,这是他帮助自己遗忘的行动之一。女护士已经来到了小马车上,她蹲在舅舅的身边沉默地看着舅舅,坡度将红木箱子交给赶车人,坡度对女护士说:嗳,你快下来,我舅舅已经死了。女护士回转身来,她的声音很低沉,仿佛嘴中经久不散的一种气体被一根线维系着生机,她说:我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情,我跟你舅舅约定好在今天见面。坡度看着女护士的下巴仿佛一块冰砖。那些细到难以置信的暗红的血脉深藏在皮肤之间。坡度说:我舅舅已经死了。我要把舅舅送到母亲身边去。女护士惊愕地抬起头来说:你家乡的路是那么远,你不能将你舅舅拉回去。坡度提高声音说:你快下车,我舅舅的事情你不用管。女护士说:坡度,坡度,你生病你不知道这一切,天气这么炎热,你舅舅的身体会在路上腐烂的。坡度将女护士从车上拉下来,他高声对赶车人说:快点出发,快点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