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门时鸣镇刚刚从长夜中醒来,小镇的路上空无一人,通向火车站的路最初是经过河堤,舅舅和母亲走在前面,坡度拎着红木箱子走在后面。他还是头一次拎着一件东西,里面装满了时间,母亲把那只古旧的闹钟装在里面,母亲的行为在那年离开鸣镇的季节反复注重的便是帮助他——帮助坡度拎着那只箱子,带走全部的身体,包括他无所不在的病史,到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去。母亲走在儿子的前面,她决心将儿子让另一个人带走,她不时地回转身来看一眼儿子,看一眼儿子的右手拎着的那只紫红色木箱子,二十多年前,那只红木箱子里装满了她的首饰,时钟和衣物,二十多年后它换上了儿子的东西,并且由儿子亲自带走。母亲感到了身体中一种酸苦的,洋溢着时光递嬗,岁月轮转的流水的环绕,她对儿子说:坡度,拎着箱子,你感到累不累。坡度感到母亲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己身边,他感觉到母亲正从一种变幻无常的思绪中回转身来,然而,他并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他手中的那只箱子在假设着另一个坡度的未来,坡度走到河堤上时一直在看着自己的另一个影子,他就是那个伸出一只胳膊贴近那片紫红色边缘的青年,他现在一意孤行,满怀希望,他只知道,他目前跟着舅舅去鸣镇的火车站——他们得等一小时,那辆抵达鸣镇的火车才会进站,中途停留十分钟。然后,他将拎着这只紫红木箱子,跟舅舅去那座城市。现在,坡度拎着箱子,眺望着堤岸外面的另一端,那是一片小树林,坡度可以看到事物和风景相互存在并且相互消亡的信号,坡度经过那群兔子游泳死亡时的地段时,禁不住一种伤心的回忆,他拎着红木箱子的手突然有些沉重,他将右手的箱子换到了左手上,在这期间,兔子的死亡便从缕缕的青烟中嘶鸣而逝了。坡度察觉到母亲不断地注意到自己,但是母亲没有扰乱坡度的注意力。
现在,只有一个人从容镇静地走在前面,他就是坡度的舅舅。
已经看得见那座小小的火车站了,坡度此刻面对着火车站上面镌刻的字帖:鸣镇火车站。舅舅轻声地自言自语:这是我看到的世间最为小型的火车站。母亲说:我嫁到这里时还没有火车站,我记得坡度五岁那年,我第一次听见鸣镇的周围有火车的轰鸣,从那以后才有了火车站。坡度对火车站的认识是一本地图册,他在辍学的那段日子,膝头上经常摆着一本绘有世界各国的地图册,坡度经常沿着一条线到达一条著名的江河边,然后又逆流而上进入空旷的沙漠、平原。他沿着小路走,沿着铁轨来到标有陌生区域的地方,他还找到了鸣镇在地图上的位置。有一天上午,他独自行走到鸣镇火车站,他站在火车站的青草中,倾听着一列火车进站时的轰鸣声,然后没过几分钟,他就看到那列火车奔驰在鸣镇的丘陵地段上。火车轰鸣时的滚滚黑烟曾经使坡度被迫地接受一个事实:火车正到远方去,火车滑在地面上,它的速度就像面对着一个失去声音的逝者,他发现从那以后当他面对飘逝的树叶时就会想起火车的轰鸣声,他翻来覆去地一遍遍回忆他第一次看到的那列火车,挟裹着铁轨边金黄色的草叶滚滚而去。母亲和舅舅来到他的身边,母亲说,坡度,别怕,他还是没有听见母亲的声音,这是因为他听不懂母亲张开嘴时在说些什么。母亲又说:有舅舅在你身边你什么也不用害怕。坡度抓紧手中的那只紫红木箱子,那列火车已经进站了。母亲说:坡度,坡度,听你舅舅的话,母亲的声音终于被轰鸣声抛在后面。坡度将那只红木箱子放下,嘘了一口气。
4.水边的医院和风景
金属窗栅隔开了坡度对鸣镇的回忆,医院坐落在水边的一片山坡上,医院旁边有一口形状似庞大的巢穴的池塘,坡度记不清来到这家医院有多久了。他经常用筷子敲打着金属窗栅,看着山坡上一排排静谧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的穿病服的病人和穿白大褂的医生,往往是这样病人和医生交叉而过,他们那模糊不清的影子经常使坡度感到自己从睡梦中醒来。他从窗口回过头来,因为他突然嗅到自己在几天前藏在床下面的那只留有残肴的盘子,盘子里的残肴已经全部腐烂了,他不喜欢吃那些东西。现在他决定去处理床下的那只盘子,他将头伸进床下面,用右手抬起了盘子的边缘,他看到盘子里的一只苍蝇正在残肴中嗡鸣着,坡度感到一阵恶心,他决定将那只装有腐烂残肴的盘子抛到山坡上去。他想:现在是午休的时刻,医生们大都在休息,他们不会发现他手中的盘子。坡度迅速地把盘子端起来,他感到这是他一生中嗅到的最恶心的东西。他用极快的速度将盘子抛进了山坡上的那片土洼里,坡度觉得,他抛弃了一件脏东西。他站在山坡上的那棵大树下,凭眺着那口池塘。这时他看见池塘中有一女子的手臂一起一伏,坡度想起了小娟在水草中的身体,他慢慢地又看见那女子正往岸上游,她来到了岸上,她在穿衣服,坡度想:这是那位女护士,她曾经给我注射过针水,她看着我的时候,双眼想远离什么?也许是想远离我带有疾病的目光。坡度站在池塘边,女护士看见了他,但她并没有慌乱,她大概已经习惯了在有人注视的情况下去池塘里游泳,要不她根本没有在乎这些居住在医院中的病人的目光——她将这些目光同别人的目光区别开来。坡度看见了舅舅正从池塘那边的医院门口走进来,舅舅显然看见了坡度和女护士,舅舅径直走向女护士,坡度看到舅舅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女护士的眼睛深处。后来,舅舅似乎在跟女护士谈论到坡度住院后的情况,女护士的目光注视着平静的池塘,她似乎说:你把坡度带到这里来是错误的。舅舅问道:那我应该带坡度去哪里?女护士又说:我感觉坡度的病跟这医院没一丝联系。舅舅说:坡度的病没有别人的重,但也不是太轻。女护士说:坡度是一位漂亮的小伙子,他不应该住到这医院里来。说完这话女护士便走了。女护士说的所有话坡度都没有听见,坡度看着女护士的嘴唇张开又合拢,嘴唇的形状使坡度感到层层叠叠,像无数层花瓣,这时坡度感到多年前在姥姥家看到的那些紫红色花瓣重又吹拂而来,他感到自己的前额就像指纹密集的一些事件,它们将众多的有口难辩的事件汇集到坡度的前额,晕眩的沉重使坡度的嗓子干涩焦渴,他扶着一棵树才没有使自己倒下去。护士跟舅舅说话时看到了池塘之中坡度摇晃的身影,她抬起头对舅舅说:坡度,坡度……她的叫声使舅舅飞快地来到坡度身边,坡度感到舅舅在扶着自己的胳膊,女护士走上前用手摸了摸坡度的前额,她的声音使坡度感到羞涩万分:坡度,坡度,你不该独自到很远的山坡来,医生吩咐你的事你好像没有听见,你应该懂事些,你跟其他病人不一样,你有理性,坡度……她说着帮助舅舅搀扶着坡度离开了那片山坡。坡度又一次感到女护士手上的体温使他遭受到一种色彩纷纭的晕眩的袭击,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舅舅给他带来了母亲的信。舅舅对坡度说你要有耐心面对自己,过一天我就接你出院,现在你必须医好你的病。坡度问道:舅舅,我真想出去,在医院里我睡不好觉,再说,我每天服很多的药,这是因为什么。舅舅说:你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从那以后你的大脑就有毛病。坡度想:舅舅对我说的许多话都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我只是看见舅舅的嘴唇在动,我为什么听不清楚舅舅的声音呢?
舅舅站起来告别坡度,他说:坡度,舅舅必须回去了。坡度站在医院的门口目送着舅舅的身影,他手里拿着母亲的信,他来到一条石径中间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去,他拆开母亲的信,用手指轻轻抽出几页白纸,他听见母亲在叫唤自己的名字:坡度,坡度。一阵凉凉的风吹来,他感到眼前吹拂着一种黑色的类似悲凉的树身的影子,他抬起头来,他看得那么仔细,他看到一个肩头披着长发的女子正在向他走来,女子穿着白色的裙衣一步步走向坡度,在离坡度几米的地方她突然站住了,保持着一段对峙而立的距离,她开始对坡度说话,她一张口坡度感到一股潮湿而有力的风挟裹着冰冷的呼吸向自己的额前袭来,他手中的信纸突然被风吹落在地,他刚想低下头去找回那封信,那个女人的声音使坡度的手似乎在蜿蜒而出的小径上摸索。女子来到他的身边,用手抬起坡度的下巴,坡度感到母亲的来信那一瞬间已经被风吹远了,他感到衰弱的前额此刻正在后退着,那女人的声音却清晰如耳:你是我的儿子,你就是我身上的皮肉。坡度站起来一步步后退着,终于他已经逃离了女子的一双手和拂动着他头颈的那些乌云般的长发,然后他抬起脚跑了起来,他的身影像受伤的兔子穿过小径中带有精巧结构的花园,他来到那片山坡上,他看到舅舅和女护士的身体滚动在暗红色的山坡上,他们的身影似乎像蚯蚓般一起一伏。他开始重新掉转身子奔跑,他感到那个披着乌云般长发的女子仍然在向自己追来,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恐怖纠缠着他,他投入了那块巢穴般的池塘,他的身体带着一种欢呼雀跃的姿势从高高的山坡上跳下去,他身体和水接触的声音惊动了一群树上的鸟,他站在水中看到那些鸟仓惶逃去。
舅舅和女护士站在池塘边高声呼唤着坡度,他们的声音就像从那群仓惶奔逃的鸟翼下面呼啸而来,使坡度感到一种从未到来的虚弱,舅舅来到水中将坡度拉上岸,舅舅说:坡度,坡度,你往水里去干什么?坡度想起那个满肩乌发的女子,他说:舅舅,你带我回去吧!女护士走上前对舅舅说:下周你来接坡度吧!然后他们将坡度送到了那间小房子。舅舅走了,坡度想,舅舅是怎么回来的,我曾经送他到门口的,坡度想起那一幕情景,舅舅和女护士的身影在山坡上像蚯蚓般细小,看上去像寻找着山坡上的一只只手臂,所以他们缠绕在一起,他们的身体在宽阔的山坡上相互重叠时就像滚动的蚯蚓。
坡度掩上门从床架上将那只红木箱子提下来,刚才他身上湿漉漉的,全身没有一点干的地方,他打开箱子,找出了那件黑色的上衣换上,他脱去身上的病服时得意地想:我为什么要穿这样的病服,我为什么要穿这样难看的病服。他将病服踢向一边自言自语道:明天我要抱着病服到那片山坡上去,我要用火点燃病服,是的,我要用火燃遍病服上的细菌。
坡度换上干净的衣服后重新坐在窗前。刚才舅舅给他带来一个包,舅舅说里面有他需要的一些东西,坡度将包拿过来放在桌上,他想他并没有告诉舅舅自己需要些什么东西,那么,舅舅会给他带来些什么东西呢?他解开包的拉链,他感到链条在拉动时被什么东西阻塞了一下,但同样拉开了。
他从包里取出一面镜子,金属镶嵌的镜子使他面对着自己,他将镜子放在桌上。坡度的面庞在镜子中停留了很久很久,他的面庞就像停泊在风景中的一段被迫缩小的狭窄的地方,他伸出手来触抚着镜子上那个人的鼻子和嘴唇,他想这个人便是我,现在被送到这家医院,仿佛连同一些信札折叠在笔直倾斜的那道窗口。他从包里取出的另一件东西便是一本书,一本绿皮书的新华字典,对了,他想起来曾经对舅舅说我要一本字典。他喜欢翻开字典,他的目光渐渐盯住那字,旁边是拼音,他渐渐地念出那个字,那些语音混淆的字组成了无声的语音,因为母亲替他收拾行装时将那本每天翻拂的字典遗漏了,他在火车上脑子便嗡地响了一下,他将紫红木箱子打开,舅舅问他干什么,他说糟了,我的字典没有带来,舅舅说:坡度,满城市都有字典卖,我会给你重新买一本。坡度想:打开字典我会找出许多名字,比如,鸟,孔雀,兔子,老虎和燕子。他每一次拼读燕子时眼里都在拍击着一根潮湿的线,燕子就在线上颤动着。坡度此刻翻开字典中的“医院”、“池塘”、“女护士”等等词汇。他试着往窗外看,他想看到穿白衣服的女护士,手里端着药盘,装满了针水、注射器和透明的药瓶……坡度将手伸进包里,他从包里取出的最后一件东西便是一双新鞋子,一双锃亮的黑皮鞋,这跟舅舅的细腻有关,那天舅舅盯着坡度的运动鞋说:坡度,我要给你买一双新皮鞋。舅舅是一位讲究衣着的人,他在一家乐团拉小提琴,舅舅善于把精力投入那潺潺的音乐中去,他的衣着通常是一尘不染,然而,舅舅还没有成婚,甚至还没有具体的女朋友,来医院之前,坡度从没有看见舅舅跟什么女人在一起。
坡度脱去脚上的运动鞋,将新皮鞋穿上,现在,坡度感到自己的身上发生了异常的变化,坡度想,人如果换一双新鞋子,他就会放弃昔日的生活。这句话他是在一本书上看到的。那么坡度将会放弃什么呢?
那天下午女护士来给坡度注射针水,她纤长的手指按住坡度手臂上的静脉,女护士的手指苍白如雪,坡度想这样的手指伸在风中就会折断,想到这种情景,他禁不住看了女护士一眼,她所有的皮肤都是那么白。女护士对坡度说:你过几天就出院了,坡度,到时候你舅舅又会来接你。坡度说:我感到手臂有些痛。女护士抽出针管小声说:你的静脉很不好找。坡度说:我过去从来没有打过针,也没有看见过你这样的护士。女护士抬起头来对坡度妩媚地一笑说:坡度,你过去在哪里?坡度说:你知道鸣镇吗?那是一个小小的镇子,来到这里之前我从没有离开过那座小镇。女护士注完了针水将坡度的衣袖放下来,她又轻声说:我一点也没有发现你有病,真的,坡度,你跟其他房间的病人并不一样,坡度问道:那些病人,他们到底患些什么病?女护士摇摇头,她似乎陷入一种无法解说的谜语之中,她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那些树影,她说:你真的不知道他们生什么病,那么,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医院。坡度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说完以后才感觉到女护士已经走了。
女护士过了一会又回来了,她给坡度带来两包药,放下药然后便走了。坡度感到很闷,他将窗户拉开,这时他嗅到一种阴暗的气氛正悄无声息地环绕着整所医院,一种无形的恐惧来源于窗口,他已看到三个两个的病人正在院里的花架下散步,他们互不认识,他们的面目毫无表情,他们是一群带有麻木的四肢走路的,坡度听见一声唿哨,紧接着他看见一个男人就像踩着露水在散步,他走到阳光明媚的地方仰起头来又打了一声漫长的唿哨,然而,他的唿哨并没有影响另外的人,那是一些遭受到挫折的人。坡度想:我跟这些病人真的不一样,女护士说得对,我跟他们并不一样。坡度感到有一个人在窗外召唤自己,那是一位老人,他站在窗外看到了坡度,他召唤坡度到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