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私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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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老虎的嚎叫或杀手的故事(3)

老朝的面庞垂下来,他抚摩着自己身上的一颗纽扣时的神情使他显得有些苍白和心不在焉。肖恩开始穿衣服。而老朝现在站在窗前,他在几分钟前曾经解释了肖恩不解的一个问题,那个问题确实是一个问题,但老朝后面的那句话:“就像一个生下来后他会尾随自己的影子走过一生一样,杀死一个人就必然会再杀死第二个,第三个。”这些话使肖恩在穿衣服时仿佛触摸到了一根扎进皮肤最深处的冰冷的针。老朝转过身来,他的目光涌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情,仿佛被细雨洗过一样湿润:“肖恩,你别害怕,我对你讲的都是事实。但是,这个问题只要你稍微分析一下,没有一件事不令我们恐怖。但同样没有一件事可以抛弃恐怖。像我这样的人随时都可能死去,但是我已经走上了这条路,我已经没有另外的选择,我的职业就是去替别人杀死另外一个人。”肖恩听完这段话又耽搁了十五分钟,那天早晨肖恩迟到了。语文老师严肃地问他为什么迟到,肖恩站在进教室的门口,他轻轻摇摇头,语文老师是班主任,他对肖恩的态度大为不满,于是让肖恩在教室门口整整站了一小时,这一小时彻底改变了肖恩的命运。上第二节课时肖恩就离开了学校,当时,肖恩的双腿已经脆弱得像两根被风吹拂的树枝,在被罚的一小时里肖恩的思绪早已抛离了语文老师的身影和娓娓动听的声音的连贯性,他用面庞抵制着六十多名同学的各种各样的目光。下课的铃声敲响时,肖恩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并且背着书包离开了学校,从那天开始他就永远离开了那所中学。老朝并不知道肖恩的这些变故,因为肖恩每天都像以往那样背着书包出门。现在我们来讲述肖恩在这些日子的一些情况。

肖恩知道要想瞒过老朝就必须一如既往地上学念书,但是他已经不可能再进那所中学了。从那天被罚站的一小时开始,他就对学校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恐怖和厌恶,诱使他逃离学校的是学校背后的那一片小树林,肖恩在下课铃声敲响之时就决定到那片小树林里面去。

通过操场才能走进小树林,下课铃声刚一敲响肖恩就迫不及待地想逃往那片小树林,这是因为他知道在学校这个环境里面,只有那个小树林是没有多少人去的地方。他很想到那片小树林的草地上让站酸了的两条腿休息一下,再就是他想在小树林深处想一想他目前的处境。当然,在被罚站的一小时之内他就下决心离开学校了。肖恩来到小树林时正是上午九点半钟左右,学校的这片小树林非常茂密,肖恩听同学们私下议论,每到黄昏,小树林就是那些谈情说爱的恋人们的天下了,而白天这里只有候鸟在里面叽叽喳喳地飞翔。肖恩带着自己的影子走到树林中去时想起了老朝的声音:“就像一个人生下来他会尾随自己的影子走过一生一样,杀死一个人就必然会再杀第二个,第三个。”老朝的声音就像小树林候鸟们翅翼下摩擦树叶的时候所发出来的,肖恩怎么也无法挡住老朝的声音。那些声音一遍遍地回响着,有时候似乎是从肖恩的空胃中发出来的,有些时候则是从树林的深处嘘上来。肖恩走到小树林深处,他几乎一直是踉跄地移动着步子,一些树枝差一点将他绊倒,另一些树枝则几乎将他的双眼弄伤。肖恩在一片密林中慢慢地坐了下去,他很想伫立一会儿看一看是不是离教室越来越远了,他还想窥视一下小树林到底有没有另外的人。但是他已经支持不住,他已经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和内心的错乱,最重要的是他似乎已经招架不住老朝的那些声音。于是他便坐在草地上,隔一会儿他便躺了下去。

他已经不再想刚才想过的一些事情了,他刚才一直穿行在老朝的声音中,他拖着两条虚弱而疲倦的双腿不单是穿行自己的身影,跟着自己的影子前行,他还同时被老朝的声音带走了。现在,那些影响他身体的声音和自己的影子都消失了。肖恩躺在草地上望着一尘不染的天空,洁白的云块仿佛音乐老师让他们上音乐课时欣赏过的一段古典名曲,缓缓地如泉水般流过他的内心和躯体。他伸手抓住一根草放在嘴里咀嚼着,眼睛仍然跟随空中的那些分散移动的云彩前行着。

耳畔原来吹拂着风和树叶的婆娑声,现在似乎还有一阵的声音在草地上移动。肖恩对自己说一定是有另外的人进入了小树林,好像不是一个人的声音,对,好像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但是那些脚步声是那么混乱不堪,如同从一堆封闭的石头里发出来的,尖锐而慌张,肖恩侧起身看见了离他二十米之外站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似乎在争吵,两人的双手都在树影中晃动着,肖恩想今天倒霉透了,到哪里都不舒服,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但他已记不清今天是几号,他只记得今天是星期五,一个很不吉利的黑色的星期五。肖恩从草地爬了起来,他已经决定离开小树林,他不喜欢在小树林听到那对男女争吵的声音,那些声音虽然听不清楚,但是已经使他不堪忍受声音中的混乱的秽语,仿佛秽语已经布满在小树林的绿色的枝叶和一些昆虫之中,肖恩感到身体爬满了一些软体小动物,他刚想移动身影就看见这样一幅图景,那个男人操起手臂将身边的女人压在身下。肖恩听到一阵绝望的挣扎声,随后他看见那个男人松开了手臂,小树林平静极了。肖恩想,那个男人掐死了草地上的女人,所以那个女人没有了声音。肖恩突然感觉到一阵恐怖。他撒腿就跑了起来,但是他刚一跑起来就惊动了二十米之外的那个男人。

肖恩的命运就这样发生了极其重大的转折,从他撒腿奔逃的那一刹那,另一个男人就注定跟随着肖恩的影子奔跑。肖恩在小树林中奔跑时突然被一个塑料带子绊住了脚,也许是在这时候,追他的那个男人抓住了肖恩的手臂。肖恩回过头来,他们在几秒钟内都彼此看清了各自的面孔,肖恩突然低下头咬住了那个凶手的手臂,他接触到了一种刺鼻子腥味。当那股令他恶心的血腥味布满口腔时,那个男人放开了他的手臂,就在这时肖恩就像一只兔子样猛烈而果断地再次奔跑起来。他已经越过了小树林奔跑在操场上,一群上体育课的学生们正在阳光下集体投篮,几十个浅红色的篮球砰砰——砰砰——砰砰地蹦跳着。一个球滚到了肖恩的脚下,肖恩趁机抱起球用了一个弹跳的姿势将它送进了球篮。正是这个球使肖恩逃避了那个男人的追踪。肖恩同操场上的学生上完了一场体育课之后已经汗流满面,下课铃声响了起来,肖恩暗自窃喜,当学生们蜂拥而出教室时,肖恩在人群的混乱中离开了学校。

撒腿逃跑只是肖恩的一部分生活,从那以后肖恩总感到那个追踪他的人就在自己的身边,在他不断出入的每一个地点等待着他。有好长时间,肖恩的嘴里总升腾起一股令他恶心的鲜血的气味。他不断地对自己说:就是那股血液味道,天啊,正是那股令我恶心的气味让我带着恐怖尾随着自己的影子奔逃的。他不断地埋怨自己:我那一天为什么偏偏要去那片小树林,我应该到另外的地方去想想学校的事情和别的一些事情。现在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那个凶手肯定会一如既往地追踪我,因为我是惟一的目击者,我本来应该到公安局去的,但是我又能证明什么呢?城市这么大,我带公安局的人到哪里去找这位凶手哩!这些事情很麻烦的,我现在只希望不在任何场所遇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脸上好像有一道痕,那么他走到哪里我也会认出来的。其实我应该到公安局去,我真的应该到公安局去报案才对。

肖恩就这样决定了要上一趟公安局的计划。他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模样既笑不起来也不是那么闷闷不乐。老朝来到了他的身边,这是一个星期日老朝回来得比平常要早得多,老朝点燃一根烟说:“肖恩哪,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肖恩摇摇头,他看见了老朝跟他都被同一块衣镜照耀着,老朝手中的烟飘动在镜面中,老朝说:肖恩,今天是星期天我们出去玩玩怎么样?肖恩说:上哪里去玩呢?老朝说:上街逛一逛,走到哪就到哪?肖恩想了想说:行啊,就这么办吧!于是,肖恩和老朝就来到了街上。他们俩并肩走到一块时,就像父与子,老朝不时看看自己又看看肖恩说:肖恩哪肖恩,你的个头已经跟我一样高了。肖恩说:外祖母告诉过我,我会长得很高的。老朝说:人长到一定的时候就不会再长了。

他们来到了街心花园,老朝指着街心花园的一片露台说我们应该到上面去坐一坐,从上面可以鸟瞰街心花园的每个角落,他问肖恩去过上面没有。肖恩想了想说他从前从街心花园通过时老是抬起头来看一看那片建筑顶上的露台,但是他只看见露台上面的红色太阳伞,那些伞面的颜色从下面看上去好看极了。

老朝已经带领肖恩走上了通往露台的台阶。这片台阶总共六十六级,用浅灰色的纯天然大理石构成的台级可以使行走者的身影相互交叉地映在上面。肖恩感到一个身影从上台阶的第一级时就奇怪地跟自己的身影交织在大理石明亮的光滑台阶上。而且那影子是在肖恩的后面,肖恩对于影子有特殊的感受,他最初是从老朝的声音中想象着自己的身影的,不言而喻,那是一种难以表达或者难以最后完成的一种叙述过程。然而,他经历过那片小树林——那个现实使年轻的肖恩有机会找到了一个具体物,就像找到了一条潮湿的街道可以想象附近的一条黑色的河流在夜晚散发出落潮的气味一样。所以,当肖恩的身影被别人追踪时他才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人的存在可以发现一个场景,可以窥视一具新的尸体,毫无疑问那具尸体就是一场人命案;一个人的存在可以给别人带来恐怖,因为肖恩是目击者,凶手必须追踪肖恩。然而,一个人的存在为什么会影响别人的生活,比如,那个无名的凶手影响了肖恩的生活状态。而肖恩的存在同样影响着那个追踪者的生活,肖恩每每想到嘴里的那股血液,他就强忍着莫名其妙的恶心感。

现在他转过身来,他想证实一下后面的那个影子到底会是谁?但是他刚转过身,老朝就叫他看台阶最上面的那幅广告画,老朝说:那是香水广告,但是在香水中却插入了一把雪亮的刀刃,你知道这幅广告是推销什么吗?肖恩摇摇头,他想了想说:难道香水和刀刃同样可以去杀人。老朝发出了嘘的一声小心地说道:肖恩,不可以在任何场所都说杀人这个词,而且这个词你应该避免说。在这幅广告中广告制作者是想告诉人们,最柔软的是香水,而最尖锐的是刀锋,插入香水液体中的刀使得水就像刀锋一样寒光闪闪。

到了露台上肖恩终于喘了一口气,他现在想竭力消除自己最后的一点疑虑,他抬起头来环视了一下露台周围的人,他对他自己的又一个现实简直感到荒诞不经,因为他看到了在小树林中曾经见过的那个人,他的眼角有一条淡淡的早已痊愈的疤迹,那个人正注视着他,他正坐在露台的一个椅子上,手里举着一个杯子。肖恩只看了那个人一眼就转移了目光,他感到疲惫不堪,浑身极不舒服。

老朝递给他一杯咖啡说:肖恩,你好像在颤抖,你不舒服吗?肖恩。

肖恩长久没有说话。他看了看下面的街心花园,从露台上看下去,街心花园奔涌着的汽车就像蜗牛一般向前移动,而人群就像细小的蚂蚁,从高处看人行走的姿势真是可笑。肖恩感到他总结出汽车像蜗牛在爬行,人像蚂蚁在移动的时候,有两个人的目光一直在触痛着自己的神经,一个是老朝的目光。他的目光似乎在重复刚才的话:肖恩,你好像在颤抖,你不舒服吗?肖恩。这种询问和关心使肖恩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肖恩记得小时候同样也碰到过呼吸窒息的时刻,那是母亲和父亲争吵时互相操起暖水瓶和闹钟抵抗的日子,肖恩就昏迷过一次,然后父亲和母亲在一片狼藉中抱起了肖恩将他送到了医院。恐怖从肖恩年幼的时候就颤动着,就像一根针尖随时都会刺破肖恩的皮肤。恐怖透过一根针尖使肖恩的躯体呈现出昏迷的状态,所以,当露台的另一双目光从对面穿透到肖恩的眼帘中时,肖恩又一次感受到了幼年时代面对父亲和母亲摔碎暖水瓶的尖锐的声音时的严峻时刻,他的咽喉仿佛被一双手紧紧掐住,他在一切嘈杂的声音和微风中仿佛再一次看到那个女人的脖颈在草地上痉挛着然后软弱无力地倒下去静止成一片图案。肖恩的脖颈干涩而困难地移动着,他似乎让脖颈沿着一片有荆棘的篱笆攀越着,他在篱笆墙上看到了荒凉的碎片飞不动而挣扎在空气中的一群候鸟。

肖恩开始昏迷的时候已经再一次到来,他起初是发现自己的椅子突然在阳光中倒了下去,自己的身影受到露台的限制,它们在漫不经心之中包围着肖恩的心脏和大脑——这是两个人的目光拘囿了肖恩的肉体的残刑之一。肖恩开始昏迷的时候已经到来。他被两个不同类型的杀人犯包围在街心花园的露台上。四面是美丽鲜艳的太阳伞在晃动着,露台上的人们正在闲谈或者眺望城市的建筑、楼层,在眺望中他们显得麻木而迟疑。很显然当你置身在一座城市最高处时,许多纷纷扬扬的往事和记忆都在空气中飘走了,剩下来的仅限于一股空气在许多婉言款语之外把你紧紧地抓住,或者托举起来。肖恩在椅子倒下去的那一刻已经忘记了使他悲哀和恐怖的往事,他的意识和肉体被露台上的花香彻底耗尽,或者应该这样说在他开始昏迷的经历中这片露台帮助他的躯体慌张地往一把椅子深处退去。所以,当那把椅子倒下去时,这片露台果断地中断了使他恐怖的东西。

当肖恩躺在医院的急救室时,他感到氧气重新将他从昏迷中拉了出来。

眼前是医生的面庞和老朝的脸,他醒过来后医生对老朝说:你的儿子可能经历了一段恐怖的事,你应该帮助他放松下来。老朝问肖恩需不需要住院,医生说没有这个必要,像他这种情况如果住院的话反而会影响他的身体。医院并不是一个好地方,住进去的人都是不得已才住进去的。肖恩并没有病,他只是恐怖,这是一个脆弱的少年,你应该让他慢慢坚强起来。就这样老朝携带着从急救室出来的肖恩沿着长廊朝外面走去。肖恩的嘴里似乎还有氧气管道的气味,那并不是一股好嗅的气味。他在走廊中段看到了一个人影,但是那人影迅速闪开了,肖恩模模糊糊地感到那个人影就是在小树林深处掐死草地上的那个女人的凶手。他感到一股冰凉的寒气随之飘来,老朝抓住了肖恩的手臂说:肖恩,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