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的那只旧皮箱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老朝的手中,他觉得老朝一直走在最前面。而他总是跟在后面。夜色是那么漆黑,即使是这样肖恩也会感到老朝的身影很高大。他的身影晃动在墨汁般的黑暗中,肖恩听到了脚步声,老朝的脚步声就像刀锋般在风中旋转。肖恩想:他将把我带到哪里去哩?说实话,老朝的那双眼睛真像那天晚上我看到的那双眼睛,但是证据在哪里?世界上的眼睛是那么多,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无声地跟随着雷鸣般的声音,而目光就在茫茫然的城市中带着一种阴森森的冷酷的秋意无所畏惧地相互碰撞。肖恩还想:我害怕一个人住在外祖母的那幢大房子里,外祖母刚死我就感觉到了这种害怕。所以,我必须跟着老朝走,除了跟他走,有谁又会带我走哩。走吧!走吧!瞧,老朝那么高大,比我记忆中的父亲和任何男人都高大,这是一种安全感也好,别的什么东西也好,总之,我已经跟老朝踏上了一条道路。肖恩跟着老朝穿越了一条街道又一条道路之后终于来到了一座旧式大楼的院子里。老朝在掏钥匙时,肖恩感到有一片树叶吹下来从耳边落下去。肖恩说:我知道这是什么树,这是银杏树叶。老朝说:你说的对,这确实是一棵银杏树。可你怎么知道这是银杏树哩?肖恩说:我从前跟母亲居住在一座小城里,那座小城栽满了银杏树。老朝说:肖恩,我们上楼去吧!这是一座木楼,你必须习惯纷乱的脚步声,就像你已习惯动物园的老虎嚎叫声一样。肖恩说:这座楼还有谁跟我们住在一起。老朝用平静、均匀的声音告诉肖恩:过去只有我一个人,现在除了你还有我。现在,肖恩开始跟老朝上楼,他们的脚步声仿佛从一片模糊不清、十分遥远后来逐渐清晰的嘈杂声中传来。老朝将肖恩带到一间宽大的房间里说:从今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我住在对面。肖恩环视了一下四周对老朝说:这么多的房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居住。老朝没有说话。他正站在窗口将窗帘拉上,肖恩又说:我指的是你怎么不跟家人住在一块。比如,你的妻子、孩子。老朝说:你说的这些人我都没有。今后你就别问这些了,现在只有你跟我住在一块,除了我就是你。肖恩点点头。他现在开始知道老朝为什么让他来这里住了。他想到了两个简单的字眼:孤单。于是,他掀开被子准备睡觉。
肖恩的一觉跟未来似乎有错综复杂的联系。正是从他走进这座旧式木楼的那一时刻,他就陷入了如烟的岁月之中。当然,自从他跟老朝居住在一座楼宇以后,他完全没有想到他的命运已经交给了这位身材高大,双眼深邃的男人去操纵。事情是缓慢而又有序地展开的。没过几天肖恩就上学去了,他只是在放学回家的时间中跟老朝生活在一起,外祖母逝去的阴影和恐怖很快就从肖恩的眼前消散了。肖恩跟老朝生活的方式都是极为单纯的,老朝请来了一位保姆,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总是慈祥地面对着木楼里居住的两位主人。她的任务也极为简单,除了打扫院子里的落叶之外就是负责肖恩和老朝的饮食。因而这位叫伊奶的人总是早晨来晚上回去。
肖恩生活在一种温暖之中,但有一点是他始终不明白的。那就是老朝为什么会这么对待他,想想看肖恩跟老朝从前素不相识更没有血缘关系,他不明白老朝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伊奶有一次曾对肖恩说:肖恩你父亲总是匆匆忙忙的,他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肖恩摇摇头说不知道。他也没有否认老朝不是自己的父亲。但是,从那以后他对老朝突然莫名其妙的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老朝有时候回来得很晚,肖恩经常为老朝担心,那是肖恩十八岁那年,肖恩夜里三点钟上卫生间时碰到了老朝,在过道悬挂的灯光辉映下,老朝满脸血渍,肖恩惊讶地抬起头来注视着老朝的面庞,这部小说所要讲的事物的端倪此时此刻才被显露出来。肖恩的面庞一定流露出了恐怖和惊慌。老朝正在向肖恩轻轻地走过来,可以设想一下满面血污的老朝此刻面对着十八岁的少年肖恩的心情,但是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他惟一感受的就是肖恩正用一双异常清醒的双眼凝视着他,他们的对话是这样开始的。老朝已经来到了肖恩身边,老朝说:肖恩,我伤得很重,对吗?肖恩说:老朝,你到哪里去了,(很显然,肖恩惟一追究的就是老朝的面庞为什么会流血,这时候的肖恩已经被老朝脸上的血迹弄得有些晕眩,他像一个迷途的孩子一样惧怕看到血腥味的东西,从某种生理上讲他不喜欢看到有血腥味弥漫的场面。现在,他正在面对着四周的信号,它们提供给他的正是老朝的那张脸,它犹如某种令肖恩颤栗的乐曲使肖恩不知所措。)老朝,你的脸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血,你跟谁打架了?肖恩的最后一句话提醒了老朝,他的嘴角闪过一丝轻蔑而平静的微笑,他说:是么,今晚我跟一个朋友打架,由于愤怒我们两人都伤得很重,你知道男人打架是不肯轻易罢休的。肖恩说:要不要上医院,你伤得真厉害,你是怎么回来的,瞧你的身上这么多血……老朝说:肖恩,你明天要去上课,你不用管我,你还是去休息吧!我房间里有药水我会自己处理。肖恩说:我真为你担心。老朝伸出右手轻轻碰了碰肖恩的手说:你睡去吧。那天晚上肖恩一直在弥漫着血腥味的黑暗中久久地不能进入睡眠。他听到院子里风吹着银杏树叶簌簌发响,并且还有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肖恩掀开窗帘的一角看见老朝正在院子里走动,老朝手中的铲子就会向地面铲去,肖恩觉得老朝的行动很奇怪。他决定下楼去看个明白,肖恩穿上衣服刚想下楼时,老朝已经上楼了。
肖恩说:我看见你在院子里。老朝说:我在铲除那些血渍,我发现你很害怕有血的东西。肖恩说:院子里面都流了你的血,那你伤得一定很厉害。肖恩又说:你应该到医院去,我现在陪你去好吗?老朝说:肖恩,我受伤的事你一定不要告诉任何人。明天你就会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肖恩说:你把你的对手打死了。老朝说:有些事情你不要知道得太多。但是我要告诉你我确实将那个人打死了。肖恩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很久后才说:你不应该打死他。老朝说:我必须打死他。否则我就不是老朝了。肖恩抬起头来,晨曦已经降临,刚才他跟老朝已经由楼道口来到了肖恩的房间。老朝说:你瞧昨天晚上的事情已经离我们远去了。肖恩站在窗口看着银杏树的几片树叶在孤单地被风吹来吹去,他觉得一种含含糊糊的事实正在提醒他说出下面的这些话来,当时,他是面对着老朝开始说话的:我现在想起来了,那个杀死小凡的人是不是就是你,我记忆中的那双眼睛跟你的眼睛那么相似,另外,你刚才告诉我又杀死了一个人,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个人。难道你不知道杀死人是犯罪的吗?肖恩的双手一直在痉挛之中,他很高兴自己终于说出了压抑很久的话语。他希望听到否定的声音,也就是说他希望老朝否定符合肖恩判断的一件又一件事实,但是肖恩听到了老朝的另一种背道而驰的声音:肖恩,是的,你说的都是事实。我就是杀死小凡的那个人。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在这座城市杀死过许多人。肖恩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几个字来:老朝,你是不是职业杀手?老朝走到窗前:肖恩,你不要那么脆弱,我虽然杀死过许多人,但我杀死的每个人都是罪该万死的人。比如你邻居家的小凡她曾经杀死过另一个人,我亲眼看到小凡曾经将她的私生女溺死在护城河中。小凡是一个经常出入精神病院的人,我杀死她是为了帮助她得到解脱。
肖恩没有说话,老朝后面的话使肖恩感到自己已经伴随着老朝走过了一段漫长的道路:肖恩,你可以离我远去,但是你永远都不会这样做。从我决定将你带到这里来的那一时刻我就预感到只有你,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证明我在活着时是一位勇敢的杀手。
四
老朝说完这些话就出去了。那天早上肖恩继续去上学,当他坐在教室中时,老朝后面的那些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耳畔。当数学老师在黑板上正在演算一道几何题时肖恩似乎看到了一条布满网络的道路,这些网络中肖恩却一次也没有想到过要离开老朝。晚上回家时肖恩用两毛钱买了一份晚报然后将自行车寄存到一家公园的门外面,他忐忑不安地翻着那份晚报,仿佛那张晚报就像老朝的面庞一样溅满了血渍。
那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钟,肖恩坐在一张木椅上展开了那张晚报。在晚报的头版消息中一名记者讲述了一个叫旷达的人被人从窗户中摔下楼时死亡。目前警方正在追踪着这件案子,记者在消息的最后倾诉了自己对近来杀人案件频频增加的忧虑。肖恩将那张报纸揉皱后抛进了公园的人工湖中时已经是黄昏了。他觉得远方的夕阳正在辉映着一张面孔,那是一张他不能抹去的面庞。那面庞狡黠、消沉、忧郁而残忍。他就是老朝。他回到那座木楼时,老朝正坐在沙发上独自喝酒,他看到肖恩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句令肖恩感到窒息的声音:肖恩,我在等你,我已经陷入了一种杀人的灾难之中。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真的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肖恩,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离开我。肖恩:我看到晚报了,警方正在追踪凶手。老朝说:只要你别说出去,任何人也找不到我。肖恩说:你别这样,老朝,答应我,你别再去杀人了。老朝说:我不能答应你,肖恩。
肖恩说完最后一句话电灯就熄灭了,那天晚上整座城市都在停电,当然路灯是不会熄灭的。因为黑暗使他们相互都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孔,肖恩又饿又困,他突然郑重其事地注视着老朝站在窗口的身影,在黑暗中老朝的躯体仿佛又散发出那天晚上弥漫着肖恩的腥红色的气味,肖恩悲伤而又迷惘地总结出了在他十八岁这一年看到的关于老朝的全部命运的文字:老朝生下来就是一个杀手,他必须去杀人(显然,这是电影和书籍帮助肖恩总结出的最简洁的文字,他曾经同这个时期的电影和书籍度过了最为困惑的时光,在那些进入了畸形而没有程序的银幕上,杀手的双手将陷入错误的命运扭转了——那多数是一些有结果的死亡的可能性,它们揭示了命运的联系无非就是死亡的出路的联系,最为斑斓的人生就像动物园的老虎咆哮的那一瞬间,然而,我们永远都难逃离一个人与一件事物杀气腾腾的动机,在银幕和小说中,一个杀手可以无声地将一个人送在出殡的路上)。因此,当肖恩嗅到那股血腥味时,他仿佛看到了一片银幕上波动的水洼中血流如注的情景,最为重要的令肖恩为之恐怖的是他不仅没有抗拒那个杀手,他还探察着那个杀手的勇气——他们为什么有勇气轻易地去杀死一个人?于是,他离开了老朝后便独自回房间睡觉去了。当他在漫长的停电中再度审视自己与这座小楼的处境时,肖恩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离不开老朝,他已经明白有一种宿命是无法改变了,他留下就是因为一种命运的安排,有一点肖恩是不会忘记的,那就是他曾经在一次面对银幕中那个冷酷的杀手时悄悄地询问过自己:假如我想成为一个杀手,我会不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杀手?也就是说肖恩已经在思考杀手到底是怎样成为杀手的,这是一个问题。
第二天早晨老朝唤醒了他。老朝站在肖恩的床边,肖恩睁开双眼时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老朝的年龄,至少他感受到老朝已经不是一个年轻人。在老朝的面孔上布满了迷人的陷阱和更为迷人的复杂多变的情绪,那些清晰而闪现在眼角和嘴唇边缘上的皱纹仿佛帮助肖恩在拂晓中推测着老朝已有的丝丝缕缕般的历史断片。肖恩仿佛第一次告诉自己:老朝开始杀人的时间大约是二十多年前,大约是十五年前,也许我已经出生,也许我还在母胎中挣扎。就在这个早晨,老朝向肖恩讲述了一种杀人的遗传史。老朝的父亲在少年的时候就被仇恨所驱使而杀死了自己乱伦的继母奔往一条劫数难逃的路。在这条路上老朝的父亲杀死的第二个人便是阻碍他逃亡的一位瞎子,当老朝的父亲走到瞎子面前时,瞎子悄声告诉他:你曾经杀死过你自己的母亲,你还要杀死你自己和别的其他人,因为杀死一个人就会杀死第二个人,因为你被恐怖占据着,所以你必须杀人,直到你筋疲力尽最后杀死你自己……老朝的父亲研究瞎子告诉他的话以后就在那个晚上杀死了瞎子……老朝告诉肖恩:我曾经目睹过我的父亲杀死的最后一个人竟然是我自己的母亲,后来我才明白,当时的父亲已经很疲倦了,他准备杀死母亲后再杀死自己,然而他没有想到当他杀死母亲后我却杀死了他,我的父亲在临终前告诉我他杀人的故事。正像那个瞎子所讲的那样杀死一个就意味必须去杀死第二个人,因为这是一种魔法的原则,每一种魔法无疑都会给人带来延续下去的必要性。就像一个人生下来后他会尾随自己的影子走过一生一样,杀死一个人就必须再杀死第二个,第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