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天来我一直被九玫的那座水上乐园折磨着,它像一种鲜为人知的故事将未来的情景不时地展现在我眼前,在去会见那位医生之前我曾经独自来到市中心的那座商贸大楼的顶层,从那里可以一览无余地观望到那座废墟上的一切活动,我看到了建筑师站在阳光下不时地指挥着工人,他们的手臂挥动在蓝天下,他们可以使一座废墟逐渐地进入一座水上乐园的雏形阶段。有一次我还看到了九玫,她正站在一个戴黄色工作帽的建筑师对面,她的快乐就是建筑师展开图纸时的快乐,在里面她抛掷了大量的金钱。我看到了九玫独自面对工地的情景,她的风衣被轰隆隆的机器声震荡着,她看着越来越升高的建筑,她的草帽被风吹远了,她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九玫的水上乐园是随着景物的变化在我的视线中逐渐变得模糊的。就在那一天我拜访了那位医治伟伟精神病的医生,他居住在离监狱五公里之外的地方,他的小院里长满了苹果树和梨树,他站在院子里正在给一棵梨树修剪枝蔓时我就到来了。我们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谈到了时事,树木,城市的未来等等。我们为什么会谈到伟伟,是因为医生的儿子回来后带给我们一个消息:市银行昨晚被盗。这个消息使我们都感到在这个时代不仅会造就英雄也会造就庸才和杀手。于是,我们开始谈到监狱,而监狱中的伟伟正是我们非常关心的人。在这方面,医生比我更有权利谈论现在的伟伟,他点燃一根烟,他告诉我虽然他曾经为监狱里的许多精神病患者看过病,但从未碰到过像伟伟这样的病人。
伟伟连针都不敢注射,医生说他无法想象伟伟是怎么做杀人凶手的。每一次帮助伟伟注射他都要用极好的耐心去说服伟伟,医生曾陪同伟伟在梨树之间散步,当他启示伟伟的记忆力时,伟伟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除了记得看见自己杀死过一个人之外就什么也记不住了。医生分析是那桩杀人案使伟伟的大脑全部受挫,医治伟伟的病得用较长的时间,所以,伟伟的服刑过程也将是十分漫长的。他叫我别为伟伟担心,伟伟虽然在监狱但就像呆在一座医院里一样。我离开了医生,我计划下周去探监,我把这个计划告诉了君君,她说她跟我一块去。周末我们去为伟伟买了一些他喜欢吃的东西,君君还为伟伟在商店买了一双皮鞋。
我想去监狱探望伟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我和君君生活中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但是我没有想到这是我和君君最后一次去监狱。正是在这时候悲剧发挥了魔力,我想有些悲剧完全是因为一个人的性格造成的。我想将伟伟与九玫制造的这桩杀人案件继续叙述完,实际上我后来明白那桩杀人案是无法澄清的,因为它区别于另外的杀人案性质的便是金钱和一座水上乐园的秘密。我和君君去探监的那一天心情都很不平静。监狱在郊外,我和君君乘公共汽车来到了麻园,监狱就在麻园的山岗上,我无法将监狱的形状一一描述。因为我看不到监狱的全貌,它被郁郁葱葱的森林掩映着——加剧了一座大型监狱的恐怖和威严。我们俩在步行去监狱的半小时之间一直沉默不语,后来快到监狱的大门口时君君说——看来她这一生没有机会进监狱了。我说为什么?君君颓丧地说犯罪必须有勇气和智慧,她的勇气和智慧只够用于过平常人的生活。我说那不一定,说不定哪一天你就犯罪了,然后被送到这座大监狱里来,我保证每周都来探监。君君的情绪变得有些伤感,她在我们快进大门时说:这座监狱到底能装得下多少犯人。我说我不知道。
伟伟今天的情绪有些兴奋,他说他的记忆已经在慢慢地恢复,比如他已经看见了一些人的形象,我跟君君坐在伟伟的对面,面对着一个大窗户,我对伟伟说:你应该有信心,倘若你有信心你就会回忆起许多朋友的面孔来。我继续诱导他:比如,你知不知道一个叫九玫的女人。伟伟摇摇头,我在旁边不断地描绘九玫的形象,然而,对于伟伟来说,九玫在他记忆中仍然是一片空白,这使我感到无限的悲哀。伟伟说他想起了自己的祖母,这使我感到奇怪,在过去的日子里伟伟从未对我谈论过他自己的祖母。他说他又看到了祖母有一年秋天送给他的一小盒东西,当时他的祖母正身患疾病,当他打开那木盒子时看见的是一盒祖母的指甲。这种追忆揭示了一种东西,那就是伟伟的祖母也曾经患过精神病。
君君拿出那双鞋子对伟伟说:这双鞋子是送你的,看看适不适合。伟伟看见新鞋后很高兴,他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旧鞋说:我现在就换上新鞋,可以吗?君君。君君点点头说:你那双旧鞋应该丢了。伟伟就这样穿上了君君送给他的那双鞋。这时,探监的时间已到,我们就这样告别了伟伟。
十一
半个月后的某天夜晚,我突然接到吕罗的电话,他告诉了我一个十分意外的消息:伟伟今天晚上试图从带电网的围墙上奔逃,然后被电触死了。这个消息太突然了,我久久地握住话筒说不出一句话来,类似这样的情况在一座监狱是经常发生的,吕罗告诉我,但有清醒头脑的人不会从带电网的围墙中逃跑,因为他们知道这种逃跑是徒劳的,最后只会去送死。所以,从带电网的围墙上奔逃的人大都是一些精神病患者。吕罗说:伟伟自己用死结束了他档案中记录的事件,现在,这件案件已经真正结束了。我告诉吕罗这件事还没有结束,等到一座水上乐园在市中心真正矗立时,这桩杀人案涉及的人或事才会真正结束。吕罗说:但是,没有一个人会明白这一切。我严肃地说:有些事实的澄清不用记录在国家的档案之中,它就像一个人的命运那样静悄悄地存在又流逝。
然而,这是事实,伟伟的生命已经结束了,那个忧郁的在乐团吹奏萨克斯的年轻人。他的生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问题是我不相信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因为它涉及到另一个人,那个人是这件杀人案的目睹者,现在,那个女人正在使用提箱里的大捆大捆钞票,我所讲述的故事依然存在着。
我开始给九玫打电话,我用频繁的电话询问那座水上乐园的建筑情况。我没有告诉她伟伟的死亡消息,因为时机未到,我是一个很实际的人,既然已经死了两个人,那么我还是希望那座水上乐园由这个女人亲自完成。
在电话中九玫的口吻很平静,她说已经快了,现在已经修好了酒吧和游泳池。而最高楼的旋转餐厅正在修复中。我问她那些钱够不够用,她用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诡秘的声音告诉我:那些钱恰好修建一座水上乐园。
在这种声音中我感到人类是用诡秘的智慧推动历史的。我不知道历史将这种诡秘的声音带到哪里去?从看见伟伟被扣上手铐的那一瞬间,我就被带到了这种事件的困境中,但是这种困境并不是推理可以判断的一件多姿多彩的故事,更不是监狱和法律可以概括的一部书籍中的历史。我想最有说服力的就是那座修建中的水上乐园,那座闪烁着水晶般色彩的乐园不断地变幻着色彩,它将会记录下这三个人的全部命运。
这样的一天已经到来的那一天,我收到了九玫送来的红色请柬,当时我和君君跟一帮朋友们正在玩扑克,这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我独自抽出那张鲜红的请柬时便感到告诉九玫全部事实的那个时刻已经到来。
我首先应该告诉她伟伟已经被电网触死的事实,因为这个事实是最残酷的事实,我知道只有这个事实可以让九玫感受到命运的惩罚。还是将另外的事实也告诉九玫,那就是真正的杀手到底是九玫还是伟伟?
我按照九玫请柬上的日期来到水上乐园参加她的开业典礼。九玫身穿粉红色的长裙,在我记忆中九玫从来没有这么精心地打扮过自己,她在人群中举着一只杯子向我走来的时刻,我感受到了命运的残酷性正在向这个女人逼近,但是我克制住了这种影响我面庞的不良的情绪。
我举起杯子碰了碰她的杯子轻声说:祝贺你的水上乐园终于矗立在这座城市。九玫用嘴唇碰了碰酒杯,实际上她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她说:你好像有什么事必须告诉我。当然,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而在这之前我一直逃避你想告诉我的一切,因为我必须去使用那些金钱,如果你把一切告诉我后我就没有力量去使用那一箱一箱的金钱。谢谢你给予我这么长的时间,谢谢你。三天前我的水上乐园完工之后我第一次去监狱探望伟伟,但他已经死了。一位政府官员在大厅中叫走了九玫,接下来是政府官员作演讲,他对九玫奉献在市中央的这座水上乐园作了顺理成章的赞扬之辞,九玫身穿粉红色长裙向来宾们频频举杯。
第二天早晨吕罗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九玫自杀了。她是在她的住宅中自缢的。
我和君君来到市中央,那座水上乐园按照九玫的遗嘱最后交给了市政府经管。我和君君站在最高层的旋转餐厅时碰到了我们的朋友吕罗。我们坐在窗口,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在一起时没有谈论伟伟和九玫的事件。
在以后的时光中,我和君君及朋友们经常出入那家由九玫创办的水上乐园。伟伟和九玫的事件早已经结束了,而那家水上乐园用其独特的造型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永远地存在下去。除了我和君君、吕罗之外没有一个人会知道这座水上乐园与三个人的故事,而直至今天,我也不能准确地告诉自己:杀死九玫继母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这个事件的最终结局就是这样:伟伟在监狱中碰电网而死,而九玫从D省提出了继母留下来的全部遗产,并用它修建了一座豪华美丽的水上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