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我们的城市后我和吕罗在火车站分手的那一瞬间,吕罗告诉我:虽然伟伟已经是命案中的惟一的杀手,但他现在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将被送到某一座大型监狱去劳教,而且会在监狱里面得到良好的治疗,他相信伟伟会有恢复记忆的那一天,而且他的精神病会得到治愈。吕罗有些忧郁地说:许多年以后,我们将会面对另一场事实,也许那时候九玫的那座水上乐园已经矗立在我们面前了。吕罗拍拍我的肩膀说让我今后经常去监狱看看伟伟。
我和君君第一次去第二监狱探望伟伟的时候是一个空气干燥的秋天。我们在探监室等了整整一个小时,伟伟才被一个监狱看守带来,那位看守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他来到我身边轻声告诉我:伟伟的精神病很严重,你们不要对他说一些很刺激的话语。说完这话年轻的看守员就拉开门到外面去了。伟伟就坐在我和君君的对面,看起来虽然他记忆力丧失但对我和君君仍然有印象。开始时我们谈到了君君与我对他的想念之情,他微微地抬起头看着我和君君,君君说:伟伟,你应该充满希望,我们会常来看你的。伟伟嚅动了一下嘴唇,声音轻得就像一串唿哨的余音。他说:我是不是已经杀死了一个人,你们快快告诉我,我是不是已经杀死了一个人……伟伟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伟伟的声音后来突然增大,那位年轻的看守者推门进来制止了他并告诉我们探监时间已到。虽然我们觉得有许多话还没有告诉给伟伟,但是时间已到。我和君君缓缓地走出第二监狱的大门,很难想象像伟伟那样充满想像力的人能在这座监狱中度过以后的无数时光。探监回来后我给吕罗打去了电话,告诉了他我的忧虑。吕罗安慰我:伟伟会像其他犯人一样活下去的。现在没有办法可以帮助他,如果他按照档案中他自己陈述的一样确实是杀人犯,那么连上帝也帮助不了他。让时间证明一切吧,时间是最好的证据。我放下电话,吕罗的话是对的,时间是最好的证据。惟有时间可以帮助我们在不准确的时间生活之上漂浮。让时间证明我们质疑中的问题吧,包括那些沉重的金钱。
我记得那是我看伟伟后的第二年春天,在一条繁华的闹市中段我意外地碰到了九玫。她打扮得很漂亮。九玫说我今天带你去看看我的工程。我问道:什么工程。九玫笑了笑说:你难道忘记得这么快,我的水上乐园真没有吸引你吗?想起来已经近一年了,我确实在匆匆忙忙之中记起了她的水上乐园,现在这座水上乐园竟然竣工了,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工程,我当然要去看。九玫与我驱车来到了市中心的乌坑,在这之前乌坑是一片古老的废墟,有关乌坑确实有不少的传说,不过那都是一些十分腐朽的故事了。今天九玫用高价购置了这片废墟,并在废墟上修建一座水上乐园,这使我感受到了有些事情是可以体现出来的。我似乎已经忘记了那桩杀人案牵连的人和事,九玫站在我身旁,由于阳光很强烈地照耀着,她的双眼微微地眯起来,这块地方占地面积六百多平方米,九玫完全可以按照她的计划修复一座有餐饮、酒吧、游泳池等设施的水上乐园。建筑工地的灰尘猛烈地扬起来,九玫微微用鼻子呼吸了一下尘土的气息后告诉我,用不了几个月这座工程就可以矗立在这片废墟上。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也嗅到了那股干燥的灰尘,这种废墟上的灰尘会使我想起伟伟的那双没有表情的眼睛,在不久前的探监之中,监狱工作人员在我的恳切要求下允许我在一百米之内的梨花树下与伟伟散散步,这时候伟伟的精神状态似乎有所好转,他注视着梨树前面的那排带电围墙告诉我,如果能在一个深夜从那排围墙上攀越过去那会到哪里去。我说伟伟你可千万别这样想,那排围墙是带电网的,人的身体靠近它时就会被电触死。伟伟又说他知道那排围墙是无法攀越的,他曾经目睹过一囚犯被电网触死的情景。我对伟伟说你好好配合医生治疗你的疾病,有一天你会清楚地回忆起这桩案件的前因后果来,我一直有这种质疑,你到底有没有杀死过九玫的继母?伟伟听后突然伸手折断一根盛开着梨花的树枝,他大声说:我真的是杀死九玫继母的那个杀手。说完他就离开了我。这就是我探监的那个有梨树花吹拂的春天。现在,我总觉得这股灰尘的味道就像是伟伟告诉我的最后一句话。九玫说等她的水上乐园开业的那一天要请我来,她问我愿不愿意来。
我现在想到的是在监狱中的伟伟。从他的嘴里散发出来的那股灰尘的气味一直环绕着我,当我同九玫走出那片建筑工地时,我突然决定要跟九玫好好谈谈伟伟的生活和现状。当我邀请九玫到一座酒吧去坐坐时,九玫并没有拒绝。我们来到离她的那片建筑工地不远处的西西里酒吧。酒吧间里只有我和九玫,因而我很自信我跟九玫之间的谈话会顺利一些。咖啡送上来之后。九玫用调羹轻轻地搅动着咖啡的液体,她的神情变得有些出人意外地抑郁,她边搅动着咖啡边对我说:我知道你有话要告诉我。我说:关于伟伟,你有没有去过监狱,你知道伟伟呆在一座大监狱里面。九玫喝了一口咖啡说:因为伟伟杀死了我的继母,所以他必须呆在监狱里。我抬起咖啡杯压低声音告诉九玫,连我都不相信我会用这样的声音跟九玫说话,这声音带有一些晕眩之中的恐怖,我说:九玫,你听着,到今天为止,我仍然不相信你继母是伟伟杀死的,虽然伟伟带有一些虚妄的念头,但我始终不相信伟伟会去杀死你继母。我想杀死你继母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很可能就是你。我抬起那只盛满咖啡的杯子,由于我的手在微微颤抖,那只杯子里的咖啡溅了出来,九玫好久没有说话,我一直期待她会说话,期待她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什么,或者否定——用一种坚决而嘶哑的声音告诉我,我是一个愚蠢透顶的傻瓜,或者承认——她就是那个杀死继母的人,因为她必须提着精美的皮箱到D省的人民银行去提取现金,只有她继母的存款可以满足她的这个愿望。
但九玫什么话也没有说。我坐着,莫名其妙地感到九玫的控制力是病态的,一定有什么东西支撑着她沉默地对待一切。后来,我也平静了一些,我向九玫讲起春天的这次探监以及那排密布着电网的墙壁,我向九玫透露出了我的忧虑:那就是伟伟会不会在有一天毫不犹豫地扑向那墙壁。九玫的目光一直凝视着窗外,我的声音似乎对于她来说仅仅是一种春风中的寒凉,伟伟未来的命运跟她丝毫没有关系。我判断得很正确,九玫微微地从窗口转过头来告诉我:我目前最关心的就是那座水上乐园,你知道不知道那座水上乐园耗尽了我一生的勇气和力量,同时也耗尽了我的全部才华和智慧。别跟我再谈论一个叫伟伟的人,别让他的存在来毁坏我的勇气和力量。现在,你先走吧,我必须单独呆一会儿。请允许我独自呆一会儿。
十
九玫的声音结束后,我抬起头仔细地看了九玫一眼。除了离开她之外我现在别无选择,这是我自从认识九玫以来听到的最为震撼我内心的声音,我在这声音里感受到了九玫的另一种悲剧,正如悲剧可以让人们在发出悲剧之前享受到足够的快乐一样,我看到了九玫正在慢慢地走向她自己的悲剧,而这场悲剧正是她的水上乐园,我认为,水上乐园可以使九玫不顾一切地去生活,哪怕去杀我。为此,我更加清楚地看到了那个结局。离开九玫之后我给吕罗打去了电话,我站在离这座酒吧之外的一间电话亭,在那里我可以感受到九玫在那座小型酒吧里正在调整自己受挫时的身体,我将刚才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了吕罗。
吕罗告诉我,但是这桩悲剧的最后结局却是我们无法预测的。我们必须帮助伟伟活下去,如果伟伟死了,那么这桩杀人案将没有逻辑和档案,记录在档案中的始终是废话。吕罗让我在这段时期一定要频繁地去看望伟伟,吕罗认为只要伟伟能活下去,那么这桩杀人案将在不久的将来重新审判。我搁下电话时,发现酒吧里面向窗户的那个人影已经消失了。
我给伟伟在监狱的那位精神病医生打去了电话,我跟他约定了一个时间想去拜访一下这位终身生活在监狱中并为囚犯解除疾患的医生。在电话中我告诉了他我是伟伟最好的朋友,他很快就在我忧虑重重的声音中感受到了我的忧虑来源于一种秘密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