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私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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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金钱的问题(2)

君君已经向吕罗讲述了我们找他的原因,在我回忆上述情节时君君已经和吕罗分析了好久。所以,当我的目光终于从窗口恍恍惚惚地回到吕罗的办公室时,吕罗对我们说他带我们去公安局的看守所见见伟伟,现在剩下的一个问题就是从伟伟的嘴里我们可以知道第一条线索,他到底有没有杀死九玫的继母。吕罗告诉我们,这个问题已经不是现在的主要问题,因为伟伟在进公安局时就承认了是他杀死了九玫的继母。听到这里我感到了事情并非像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如果说伟伟已经承认了他就是凶手并用九玫继母那把稳藏在匣子里的左轮手枪杀死了九玫的继母,那么,伟伟就只有等待死亡了,也就是等待着行刑队的枪声响起来的那一瞬间了。我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绝望,这绝望很快使我意识到一种类似像玻璃般的东西,一层由于薄膜把现实世界与另一个我们看不到的世界相互隔离开来的时候,我们是无法申诉的,包括一桩人命案件。

来到看守所里我们见到伟伟的那一瞬间,伟伟的面庞显得很惊悸,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伟伟,九玫的继母是不是真的是你杀死的。伟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说:伟伟,你仔细想一想你杀死九玫继母的那一天你为什么到她继母那里去,还有你为什么要杀死九玫的继母?伟伟对我说:有些事情你并不知道。伟伟的目光正在产生一种我从未看见过的寂静,他继续说下去:恐怕这些事情连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过去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我自从九玫的母亲被我用手枪射击的那一瞬间开始我就无法回忆任何事情,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却记得清清楚楚,那就是我用手枪击死了九玫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伟伟的身影和倾听他的声音,我仿佛面对着一座充满黑色斑点的建筑物,事情的发展是我没有想到的,伟伟竟然丧失了记忆力,他的疾病是缓慢地到来的,而在这场杀人案中,这场灾难使伟伟的身体承受了一种丧失信号的麻木状态,仿佛一场巨大的冰雹使山丘、田野、河流中飞翔而上的候鸟全都冰冻了。躯体是发出信号的地方,而当这些信号丧失,躯体就像沉睡的狮子那样可怕。答案是没有的,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是不会从伟伟的嘴里找到一桩杀人案的答案的。也许再过几天伟伟连我都会忘记,这是最糟的,就是说,这种仅仅只有牢记住一把手枪射击一个人的情节是一种依赖幻觉接触着一种幻影似无法度量的东西,这东西使看守所里的凶手伟伟仿佛站在一种容满了金属气味的在那看不见的时间交叉小径中行走,周围是阵阵金属气味的相互触摸,伟伟就在其中,他又能告诉我们什么?他的声音和形体唤醒了我的想像力,就在那一时刻,他那丧失了记忆力的面孔使我的记忆力产生了一种带有决定伟伟的命运的推动力。

现在我要讲述一些伟伟生活的情况,否则我们便无法看到伟伟在进入看守所时的那个舞台。伟伟认识我已经有好几年的时光,最早时候伟伟是一家乐队的萨克斯演奏者,你无法想象那一时候的伟伟,在乐队中间,他的目光就像那管隐藏着乐曲的分开、会合的音符一样,每当乐队演奏时他总是站在后一排,当他的双手捧起那管深黑色的萨克斯管时没有一个人不得不被那些乐曲吸引而积极地进入那声音中,进入那管萨克斯管自身的重量之中去。君君介绍我认识伟伟时,君君曾说:那管萨克斯正在带领着伟伟到婚姻中去。萨克斯演奏者伟伟快要跟一个跳舞的女孩结婚了。我握住伟伟的手说:认识你真高兴。那双手却使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在握手中,我从未感受过那样一双手。他的双手似乎可以直接地告诉我一些东西,比如危险。就是在我们相互握手的那一刻,音乐厅对面的一家商店突然起火了,他的双手不知不觉地抽回去,从未有那样一双手会使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一双手的痉挛跟一家商店起火的灾难中。

认识伟伟后不久便收到了结婚的请柬,而就在他们结婚的日子将逼近时,伟伟的未婚妻从外省演出归来时乘坐的航班飞机遇难,伟伟的婚礼便成了泡影。这是最初的往事,是我最早认识伟伟时发生的事情。

伟伟的婚礼没了,君君对我说,她有一种预感,伟伟这样的人能与我成为好朋友,所以,她要邀请伟伟到我们家里来,君君严肃地说,她的预感是不会错的。我没有吭声,君君做事全凭自己的直感,在伟伟与我的交往这件事上,她竟然会如此认真,也许出于她对伟伟的遭遇而产生的同情,而更重要的就是她确实认为我跟伟伟会成为好朋友这种信念促使她迅速地让我与伟伟相见。在她与伟伟相约后的第二天,君君就出差了,这趟差事本来是另一个人的事,因为那个人的妻子生孩子,于是,这件事便自然地落在了君君的身上。临出差时君君告诉我:我跟伟伟见面的日期仍然不改变,届时只有我单独与伟伟见面了。

君君将我与伟伟的晤面处理得那么严肃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在以往的各种各样的日子里,君君在处理小事或大事时总喜欢提到伟伟,这是在我与君君恋爱之后君君提到的男士中最多的一个。我曾经有一次隔着簌簌雨声跟君君争执时讥讽她:你怎么不去找伟伟问这是为什么?你不是老爱提他的名字吗?君君大声说:白痴,你认为伟伟是像你一样的人吗?我也加大嗓音问道:“那请你告诉我,伟伟是什么样的人,我好向他好好学习。”君君在簌簌发响的雨声中笑起来后靠近我:白痴,很多事情是学不会的,就像你身上的习惯势力别人也无法模仿。伟伟就是伟伟,伟伟身上让人学不会的东西就是一种在危险中行走的乐趣。

我与伟伟的晤面却被另一桩事破坏了。那天早晨,伟伟突然来电话说他不能来赴约了,伟伟的声音很沙哑,接下来他告诉我他在医院里。我问伟伟是不是生病了,伟伟说医生要给他动一次手术。我说伟伟你住在哪一家医院,我应该来看看你,伟伟告诉了我医院并说:你应该到医院里面来看看,君君说你是写作的。我过去认为人的生命太长久了,昨天晚上我住进医院后就躺在一位患白血病死去的女孩睡过的床上,你知道我昨晚一夜未眠,我虽然没有看见那女孩,但是当我接触到这张床时我就会想象这个女孩最后的时光来。说不定今天又会有很多人被疾病夺去生命……我不能说得太多了,我在手术室外面的办公室给你打电话,就这样。伟伟挂断了电话后,我感到一种东西直接插入了我的脊背,像病室中的传染病一样,从一种无法抵御的地方而来,由上而下。

伟伟住的那家医院离我们的住宅区较远一些,我骑着自行车想象着伟伟躺在病室中的情景,后来的一切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颓丧,伟伟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跟另一个病人在聊天,这个女人就是九玫。我找到伟伟的病房时,我几乎不认识伟伟了,因为我认识伟伟是在音乐厅,当时伟伟跟他手中的那只萨克斯管在一起,音乐厅里朦胧的灯光使我看到的伟伟是一个无法把握的人,就像他的音乐一样虚幻。而现在的伟伟身穿病服,不论怎么也无法看出来是那个吹奏出悠远的乐曲的青年来。他跟九玫站在窗前,他一直没有说话,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在听九玫说话。

我的来到无疑破坏了他们俩的交流。伟伟转过身来说:我知道你会来的,君君经常跟我谈论你,我知道你会喜欢这家医院。我摇摇头,我想告诉他我并不喜欢医院,不管它是哪一家,但是我没有这样说,九玫看了我一眼后回到她的床上去了。她很快就拉开了被子躺在了床上。医院就是这样,我想恐怕不会有任何人会喜欢医院。更不会有任何人会乐意进医院去,伟伟告诉我自从未婚妻遇难之后他就感觉到全身不舒服,伟伟仍然站在窗口,他的床就面临窗户,他让我坐在他的床上。从这天开始我几乎每天都来陪陪伟伟,这段时间持续了一个多月。

第一阶段,是伟伟准备动手术,伟伟的大脑里面初次诊断生了一个瘤。伟伟就像在病历册中看到了自己正在乘坐一辆漫长的火车,在无法决定到哪里去的路途中,伟伟从一个荒寂无人的小站中下来,他看见了自己冰冷的形象。外科大夫说伟伟的脑瘤完全可以极早排出,最重要的是要我做好伟伟的思想工作,因为伟伟自从接到那个通知之后一下子就茫茫然紧绷着一副面孔。我对伟伟说:你的瘤还是初期,动一个手术不就完了。伟伟说:是啊,是啊,恐怕任何人一生也难逃手术室,我自然也不例外。我接上去说:所以你一定要接受考验。伟伟没有说话,他又看了看对面病床上躺着的九玫说:她也要接受考验。她明天就要动手术。我说:动手术也没什么,现代手术又快又没有疼痛。伟伟听后很久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我以为他睡着了,他却睁开双眼对我说,人一生的许多事情真是很怪,燕燕竟然从飞机上掉下来,我真不知道燕燕从飞机上往下掉的时候疼不疼。伟伟怎么会想到这么具体而脆弱的问题。我笑了笑说:死亡是极快的,要死的人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到疼痛,人就上西天了。我说完这句话后伟伟就睡着了,很可能是他想到了未婚妻燕燕上西天的事情,天堂转移了他对医院的恐怖。我刚想转身离开他,他却又醒来了,他说让我陪他到街上转转。我说难道你身穿病服上街呀,这是医院决不允许的。他说柜子里面有一套便服,让我帮他拿出来。衣服拿出来后他用鼻子嗅了嗅还让我也嗅嗅并且连声说:有一股味道,有一股好强烈的味道,你说这是什么样的味道?我说大约是医院里的味道吧,药物充斥在空间,衣服上自然会有味道。他轻声说:不对,我的衣服上肯定有那个患白血病的小姑娘的味道。他一边说一边将病服脱下来并换上了自己的那套便装。伟伟说:我如果穿上病服就是真的病人了,我现在穿上我自己的衣服并没有感到我必须住在医院里,但是我的病历册上却记载着那只正在成长的脑瘤。面对他的声音我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我感到他的声音并不是他由此发出来的,而是从一片茫无边际的野草交错的枝蔓下面浮到地面上的提供我们疲惫的眼睛想象的一层层薄冰,而上面却什么也没有。我不知不觉地就进入了那一层层的薄冰之上,君君说得对,我与伟伟会成为好朋友的,比如现在,我就想尽快地带领伟伟逃遁到一座医院的外面去。

而外面是人行道和汽车,伟伟才进入医院几天时间却像与外界生活隔离了很久一样,我们站在一家报刊亭的外面,伟伟指着一位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的少女的背影说:如果我叫住她,你会把她带走吗?伟伟竟然会开这样的玩笑,我说当然可以,不过她已经走远了。那少女在我们说话时确实已经走远了。伟伟并没有沮丧,他抬起头看了看马路说:“我们继续等待,要等待漂亮的姑娘,如果我叫住了她,你就将她带回家去。但是,那天伟伟并没有等到他认为是漂亮的姑娘。尽管从他身边走过去了许许多多少女,伟伟的双眼似乎疲倦了,他说:我们不等了,看来这个世界漂亮的女人并不是太多。我们离开那家报刊亭时伟伟买了好几份报纸,然后我们沿着马路向前走去。

第二阶段:九玫动手术后的日子里,伟伟总是凝视着九玫的那个床位,有一次他曾悄悄地对我说:你知道不知道她疼得很厉害。其实九玫自从动手术后就躺在床上看那本《武则天》的长篇历史小说,我根本就没有感到九玫有太多的不舒服。伟伟将九玫动手术这件事想象成了身体的长长疼痛,那是因为他惧怕医生为他动手术,但无论如何这次手术都必须动,伟伟也承认这一点,有一次我和伟伟刚从外面散步回来,我们乘电梯上楼时碰到了君君,伟伟对君君说他要动一次手术,动一次大手术。君君说我们去外面的咖啡屋坐会儿吧,君君是一个富有情趣的人,她总是会准时地扭转一种感官的东西,我非常赞同君君的建议,伟伟有些勉强,他看了看君君说:我的脚已经很困倦了,君君说:咖啡屋并不远,就在医院的对面,还看得见翠湖,开咖啡屋的那位小姐很漂亮的。我们跟着君君来到了住院部外面,在大约是过第一条交叉小径的时候君君碰到了一个熟人。那个女人正匆匆忙忙地朝前走,君君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来满面苍白,她刚才走路的姿势似乎在黑暗中摸索着,踉跄地在木头的阶梯上行走。她对君君说她的小弟弟死了。君君还没来得及安慰她几句,她就又踉跄地沿着那些木头的阶梯走了。君君说:我见过她小弟弟,但谁会想到他会死哩。我用眼神制止君君让她别再说下去了。而就在这时刻伟伟突然面对我们用坚定的声音说:我已经决定不动手术了。君君大声说:为什么,伟伟,你怎么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开玩笑。伟伟更加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我已经决定不再动手术了。你们不要劝说我,我已经决定的事情你们应该知道任何人也劝说不了我。君君也像伟伟一样固执地问道:为什么,伟伟,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生病只有进医院。伟伟说:你们不要说话,我今天就决定出医院。我拉住伟伟的手放低声音说:你怎么这样脆弱,伟伟,你怎么变得这样脆弱。我们三个人就站在交叉花园小径的中央,过了一会儿,君君说,伟伟,我很想去对面的咖啡屋坐一坐,你们都陪我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