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伟伟被公安局的警察带走时,我正骑着自行车前来找他。三天之前我已经跟伟伟约好,我要带伟伟去见君君的同学,一位精神分析学专家。君君曾经带领我去访问过这位年轻而才华横溢的年轻学者,他当时正分析着一桩病例,并且用含含糊糊的声音告诉我们:我的病人都经受着他们身体中的混乱,这种混乱的最终结局便是自己给自己制造梦境和危险。
伟伟没有看见我。警察将他双手扣在手铐中时,我正在用极快的速度考虑着一个严峻的问题:伟伟参与了什么事件,也就是说在我放下电话之后伟伟在三天之中经历了什么。我在速度中无法思虑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在我看见伟伟的双手被公安局的警察用手铐扣住时突如其来的问题,但是我并没有看到问题的蛛丝马迹,相反,我看到了伟伟的那张面孔,他站在潮湿的夏雨之后的水洼旁边的石阶上。很显然他刚从石阶下来时就与前来追捕他的警察相遇,在某件事件发生之后他就开始了逃跑。瞅他的鞋子溅满了泥渍,而面孔则集满了一些只有我可以分辨的弯弯曲曲的褶皱,在里面覆盖着一些灰黑色的脏东西,那可能是连日来的东奔西撞造成的。而他就是那样很坦然地接受了那坚硬的手铐,对此他一言不发,脸朝下看那一小片脚下的水洼——那不露神色的眼睛似乎在肯定那双手铐的作用,对此,他没有抗争,所以,从我的目光看上去他在手铐发出声音的另一个瞬间就已经感受到了一种疲倦的、单调的声音,它们正静悄悄地移动,从夏雨的水洼中清晰可闻地传来,那就是一场与他有关系的事件正在此起彼伏,参差错落,有节奏地来到他身边。
伟伟就这样被带走了。我跟在他的身后,我想一直跟着他们前行,看清楚他们将把伟伟带到什么地方去。我跟着他们穿越了一条小巷之后看见一辆囚车停在马路边的草地上,警察将伟伟带到那辆囚车前时,我看见伟伟抬起头来,他似乎在一瞥中想看清楚这座城市正在用各种各样的秘密蚕食着空气,因为这是伟伟最敏感的东西。我俩上街时,伟伟曾坚持步行,他说在空气中步行你如果仔细观察,你会看见妓女的乳房可以在不知不觉之中吞食一个沉闷的傍晚,甚至可以吞食一张嘴唇。我摇摇头告诉他:你想得太多了,伟伟。但不知道是伟伟想得太多了,还是我的想像力已经趋于贫乏,我俩有一天经过一家街道派出所时,在门口正在发生一桩派出所的工作人员抓获一小偷的情景,伟伟的脸上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他靠近我低声说:“你看清楚那小偷了吗?”我说:“看清楚又怎么样,他与我没有关系。”伟伟说:“这就不对了,看清楚一个小偷,你就会牢记了一张面孔。”我不屑一顾地说:“我可不会愿意让一张小偷的面孔占据我的记忆。”伟伟说:“小偷是一种极其灵敏的人,他们往往会在你迷惑的一刹那击中你的弱点,我很佩服他们在人群中盗窃的勇气。”“那么说,你要去向小偷学习,对不对,伟伟。”我开始嘲讽他,但是伟伟仍然平和地告诉我:“所以我会牢记一个小偷的面孔,他们具体的嘴和眼睛反映出了一种劫掠的现象来,比如,我现在跟你回去就可以想象这个小偷将手伸进别人腰包的时候,很显然他这一次失败了,要不然我们不会看见他被派出所的人员抓住。但是,在这之前他曾经无数次成功过,看他那张面孔我就知道他已经行窃多年,但是,他的行为大都发生在马路、商店、公共汽车上,小偷挤在公共汽车上行窃时必须有忍耐力,尤其在夏天,他们必须忍受车厢里的人体散发的臭气。”伟伟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说:“我有一个秘密必须告诉你。”我与伟伟当时已经步行到了一座桥梁上,伟伟再次靠近我说:“如果我现在才出生的话,你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吗?”我的目光盯着一位从桥梁的另一边走过来的少女。她身穿皮短裤,所以我可以看清楚她那两条没有穿袜子的裸露的大腿来,伟伟的声音就是在那一时刻升起来的:“我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习怎么犯罪,而犯罪的开始就是将手伸进别人的腰包,钱被摸出来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刺激,你必须找到那种明确的刺激才会干下一次,才会去杀人……”最后,两个字眼使我感到浑身冰冷,我已经将目光从那位少女的腿上移开,我回转身来目视着伟伟说:“你真的这么想吗?伟伟?”伟伟没有吭声,过了很久之后他告诉我他要到九玫那里去,他的身体像是在阳光中涌动的一种冰冷无比的泉水,我可以模糊地猜测到伟伟的意识已经断断续续地在分裂,我离开伟伟之后便在马路边的电话亭给君君打电话,我不知道在拿起电话时告诉了君君一些关于伟伟的什么事情,当君君对我说伟伟患了一种疾病时,我坚决地说:“那怎么可能是疾病,君君,伟伟是在变得残酷,别人在行窃时他兴奋无比,他还谈到杀人这个词,你知道吗?他在说出这个词时站在桥梁上,阳光那么明媚他还喋喋不休地谈到杀人这个词……”君君打断了我的声音说:“你不能这样对待伟伟,伟伟只有你这样一个好朋友,依我看,伟伟绝对是生病了,前些日子我看着伟伟就不太对劲,他的目光总是恍恍惚惚的,有一种东西在他脸上慢慢地融化……”现在,伟伟确实被带走了,那辆囚车早已不在我的视线之内。周围是一片沉寂,除了那片草坪上有几个人行走之外马路上没有人,因为现在是午休时刻,我来到那块潮湿的草坪,前面有一家电话亭,我很想给君君和伟伟的女朋友九玫打一个电话,告诉她们刚才我目睹的事情,但是我忽然意识到——我在电话中根本都不知道怎样去陈述这件事情,因为就在警察用手铐将伟伟的双手扣住的那一瞬间,我说不清楚这件事到底是在什么时间里发生的。我在电话亭外走了一圈又一圈,在这其中,我总共看见了三个人去电话亭里面打电话,第一个是一位年轻的妇女,她的装束无疑会令我想到一种短促地正在交换地点频频约会的场景,似乎她的长丝袜是在瞬间套上的,走出电话亭时她打开粉盒往面庞上象征性地扑了一些香粉,然后带着一种悠闲自然的目光离去了;第二个人是一个少年,他在电话亭里握着电话筒时笑得前俯后仰,他少年的目光竟然带着一种对着了魔的游戏生活的那种怜悯宽容,有点儿不快,但更多的是快乐,他走出电话亭时将一块橘子皮抛进了旁边的垃圾筒;第三个人竟然是我熟悉的一个人,她就是伟伟的女朋友九玫,她显然没有看见我,因为我在目送着打电话的少年抛掷在垃圾筒的那块橘子皮的同时已经移动了步履,我已经走出了那块草坪,也就是在这时候我看见了九玫走进了那家电话亭。
我随即又改变了方向走进了草坪,因为电话亭就像镶嵌在绿色草坪中央的一块遥远、缥缈、毫无意义的窗户。我已经离九玫很近了,为了让九玫安静地打完电话,我点燃一根烟,透过烟雾我将今天看见的一切仔细地回忆了一遍。从伟伟被带走的那会儿,我对所发生的事似乎没有看得清楚,因为在平淡中进行的一切都似乎太突然了。这是偶然的一天,仅限于伟伟被手铐扣住的一点线索就可以知道几天来伟伟经历了一些极其严重的事件——这当然关系到伟伟的生命和前途,事实是伟伟在一个确切的日子里,在更加确切的地点与时间中与这桩事件有紧密的关系。所以,我必须通知伟伟的另外一些朋友,比如,现在我必须让九玫知道伟伟已经被警察带走这件事实。
二
当我抬起头来面对电话亭时我看到了九玫的面孔——根据那张面孔上可怕的混乱,而这种混乱留给她的最明显的象征就是恐怖,我便肯定九玫事实上早已知道了伟伟被警察带走这件事情。九玫紧紧地握住电话筒,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绝不会深信一部电话在一个人的面孔全面混乱时带来的是疯狂。九玫疯狂地握住那只话筒,我可以感觉到她正用全部的力量一劳永逸地挫退那些——无论是来自外界的恐怖还是来自自身的恐怖的东西——然后面对她倾诉的对象然后再抛弃一连串由于紧张而带来的质疑中的勇气,于是她才可能轻轻地放下话筒,当她面对我时她第一句话就告诉我:“伟伟杀死了我的母亲。”
九玫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我深深的质疑的目光,她走得那样快,迅速地离开了草坪和草坪外的那条马路,随即剩下的就只有九玫走出电话亭时面孔上那种竭力想逃离恐怖的目光,以及她的那件灰色的单层风衣被风吹起来时,我看到的那个正在接受着一件杀人事件——同时接受着男朋友杀死自己的继母的事实,——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在风衣扬起来时,九玫的两条细长的腿——其方式正在逃离这座城市,逃离混乱给她带来的恐怖,实际上,我还没来得及听她的叙述,实际上,她也不准备将她经历的一切全面地叙述给我听,因为她正在逃离这件事实。
在当天的晚报上我读到了伟伟谋杀她女朋友的继母这一事件。但是,令我失望的是新闻记者的笔并没有陈述清楚为什么要谋杀女朋友的继母的原因,类似此报道的记者们面对着一个越去越远,越来越微弱的问题——那就是事实的混乱性,他们当然不可能在出事的一两天内将真实的东西公诸于世。这是穿制服的警察,侦探人员的职业范畴的事情,那么说,公安局的人将伟伟扣上手铐是有原因的,就像九玫告诉我的一样,伟伟杀死了九玫的继母。问题的实质并不在这里,问题的实质在于伟伟怎么会不杀别人,而去杀死九玫的继母。我已经来到了君君的宿舍外面,每碰到这些问题时我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来到君君的身边,不仅仅君君是我的未婚妻,也不仅仅是依附于君君是学心理学的高材生,而是某种原因,这种原因尽管我羞于承认,但我仍然得复述它——这就是混乱给我带来的虚弱。
当我敲开君君的门时,君君挎上包正准备出发,她说她刚好要去公安局的拘留所去探望伟伟,我们俩出门后沿着那条宽阔的马路,我们虽然行走但一言不发。走上了立交桥时君君指着远方的一座长方形的大楼说:“那就是市公安局。”我平时很少留意到高楼林立的建筑群中一幢严谨而显现的房屋,它意味着法律最终将战胜邪恶,而真理是永恒的这样一些纯洁而不朽的意义,它还意味着,在其他地方,在任何一个地方,要用手指按下去,就出现一个人的丧生一场谋杀案一件由纹路而集中的黑色事件等等——最终始终会面对这幢房屋,就像咖啡的颜色应该是“像爱情那样甜蜜,像欲望那样迷惑,像地狱那样漆黑”。
君君说她的另一个中学时的同学就在那幢大楼里工作,中学毕业后他就考上了公安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市公安局。君君说多年来虽然很少与这个同学联系,但记忆中的他,君君现在称这位同学叫吕罗,是一位十分聪明的人。我知道君君说的聪明是什么,在君君眼里,那些跟许多人站在同一道窗口看到身后的第二人正在举起一件什么东西(灯光、花束、武器)的人是愚蠢的,而第三个人在无法看清是什么的情况下突然占据着窗外的那场事件、风景、仇恨的人就是一个有些聪明的人,而在无法看清是什么的情况下看到了一群人已经彻底涣散的那个人是最聪明的人。现在,我不知道君君在公安局的同学吕罗到底在君君的范畴中是一个有些聪明的人,还是一个最聪明的人。
带着这种期望,因为我必须带有期望,伟伟到底是不是真的杀死了九玫的继母——他又为什么要杀死九玫的继母,这是一件棘手而秘密的事件,必须有事实来澄清并且说服我,否则我就不相信伟伟杀死了九枚的继母这件事。现在,君君说的这个人使我带着期望同君君来到了市公安局。
吕罗正坐在圈椅上悠闲地看报纸,偌大一间办公室只有吕罗的圈椅在轻轻转动,那张报纸挡住了他的面庞,君君用手指轻轻敲了下木制的墙壁,吕罗这才移动了一下报纸,我看到了一张没有多少特点的面孔,如果说第一面要记住他的某些特点的话,那是十分徒劳的。他穿一件白衬衫,系一根棕色的皮带,穿着一双毛泽东时代的圆口布鞋,如果说特征的话,他脚上穿的鞋子会使你想起很多东西来。这时我发现他坐的位子靠近一个窗边,他刚才有可能是看窗外后便顺手拿过来一张报纸,也许是为了阅读,也许是为了挡住视线。这种习惯常常在很多人那里体现出来,阅读是次要的,手触摸一面散发出铅字的香气的报纸是为了抵挡窗外的种种事件的干扰。从窗口看到的人影是不固定的,他们可以变成一件什么东西,比如武器,这样窗口带来的后患是想像力,对一种无穷事物的种种追究的意义是无法控制的,也是可怕的。我曾经看见过伟伟在取一张桌上的报纸时将一只盛满茶水的玻璃杯子碰到地板上,碎片占据了窗口之外的世界,伟伟指着那堆碎片告诉我,他的父亲就是用玻璃划断了静脉,血流如注,但是没有死去。当时,伟伟没有讲述父亲自杀的原因,那是因为他站起来离开了那堆碎片,他站在窗口,他很快窥见一辆红色跑车并对我说,“你看见驾驶那车子的女人了吗?她的速度太快了。”伟伟的声音刚结束,那辆红色的跑车便与另一辆出租汽车相撞,结果是两位驾驶员都由于脑部受伤而死亡,这就是那个冬天最严重的交通事故之一。而当伟伟与我站在窗口目睹相撞的那一瞬间时,我完全没有时间来惊慌或恐怖,伟伟却在看到红色跑车时就看到了必然的结果。灾难的速度是那么快,仿佛一只猫在窥探,伺机之后以迅如闪电的行动推翻了一种静止不动的状态。所以,伟伟的目光久久地被那场车祸所控制着,他被那场车祸的前因后果折磨得精疲力尽,他眺望的窗口把他和广场、公共汽车、立交桥梁紧紧联系起来,所以,伟伟对灾难和恐怖的预感像一种无法卸下的重负,一种忧虑使他总是突然冲入——闯进——卷入一个灾难之中去。因而,我想我能够证明伟伟并不是杀害九玫的继母的那个杀手。然而,这种证明只是在解释一个问题,而事件是不能用解释来澄清的,任何人都十分清楚证明一个人无罪的办法就是找到那个有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