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明高跟鞋的那个人是为了让妇女的腰高高地直起来,从而使最炫目的乳房就像山峰一般挺起来。无论如何这对妇女生活来说都是一次巨大的贡献,因为美是可以使世界安宁的东西,而妇女又是世界生活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当妇女们的美对于生活是一种诱惑时,男人们便跃跃欲试,或者替妇女们歌唱,通常,那些最美的赞美曲都是由男人们嘴里唱出来的。
女孩的高跟鞋这时却没有吸引住两个摇滚歌手,也许他们对这种高跟鞋发出的声音的承受能力有限,很可能他们都已经由疲倦到麻木了。
苏西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两个男人的兴奋点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这就是她认识两位摇滚歌星的开端,她从未意识到他们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换一种方式说:苏西此时此刻从未清醒过,她一直在别人的生活方式和对自我过去生活的追忆中。她带着一只皮箱进入这座城市,从皮箱被盗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开始了新生活,然而,新生活不是别的,它是旧家具,酒吧,陌生男人的邀请书。它可能属于相遇,这些相遇注定了有一场又一场的游戏性质,但苏西除了写书之外,她渴望真实的生活,渴望与人们交往,很简单她不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一间房间里呼吸。大山和约丁都是她在生活中偶然相遇的朋友,大山将她带到这里——使她忽视了那个陌生男人的邀请。
那天晚上她与大山回家时夜已经很深,的士将他们送到楼下时彼此都没有说话,在告别时两人都同时说了一句“晚安”。
八
阿云离开苏西的那天晚上回到家里,程柏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等她归来。自从离婚后那次邀请晚宴阿云赴约之后,程柏便占据了阿云离婚后的整个空间,他们频繁地约会,又频繁地分开,因为程柏是一位已婚者,他们不可能自始至终地呆在一块。多少年来,他们在各种各样的场景中约会,酒吧是他们常去的地方,市内的大大小小酒吧似乎都被他们俩出入过了。有时候阿云就站在风中说:“这个城市没有我们可以去的地方了。我们大概要分手了。”
分手却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对于阿云与程柏来说尤其艰难。
阿云第一次站在风中用嘴唇说出分手时她的身体颤栗不休,她猛然想起自己的母亲来,当她的母亲在有一天早晨醒来告诉自己她跟父亲在昨天下午已经解除了婚姻关系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男人跟女人之间的关系是不可靠。那天晚上她梦到了一种最危险的链条紧紧地拴住了自己的双手,醒来后她把这个梦告诉了母亲,母亲放下手中的梳子告诉她:“阿云,你的出生跟你的父亲没有丝毫联系,那个让我受孕的男人早已死了。”“为什么,母亲?”“阿云,女人生活中不能没有男人,但你必须牢记母亲的话,跟任何男人的关系都来源于自然,如果该分手的时候千万别犹豫,如果该融为一体时就莫错过机会。”母亲将手中的梳子移到头发上,她边梳头发边说:“你梦到了链条,阿云,那根链条既不是灾难也不是好运,它只不过在提醒你注意,世界上布满着圈套,你如果想同周围的人们一块生活下去,你就必须掌握运用那根链条的秘诀。”阿云望着母亲盘在头顶上高高的发髻,她禁不住问道:“母亲,那么你会告诉我链条上的秘诀吗?”母亲靠近窗口看了看窗下的马路,说:“阿云,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秘诀,母亲不能替代你去生活,别害怕,你必须让自己别害怕。”然而,阿云并没有害怕过什么,即使是梦到那根链条她同样是愉快的。她不知道母亲指的害怕是什么?难道是魔鬼,但是她从未梦见过魔鬼,更没有在生活中看见过魔鬼的出现。
她在风中对程柏说出了分手的理由。
首先是他的妻子,这位文化宫的体操教练已经捷足先登地找过阿云。
“你必须离开程柏。”
这是程柏的妻子邀请阿云到一家咖啡馆里坐下时说出来的第一句话。第二句话仍然是她说出的,因为阿云一直地沉默着,她已经在赴约之前就深思熟虑过了,她决不轻易回答程柏妻子提出来的问题,她有一种执拗的情绪左右着自己,她要亲眼看看程柏的结发之妻到底要对她申诉一些什么。
“结婚之前程柏告诉我他不会背叛我,我相信了他,我们已经结婚十九年了,你应该知道其中的艰辛和欢乐……”
阿云仍然沉默着,她的目光看着程柏妻子的鞋尖,她认为那双鞋一定是从穿上后就没有上过鞋油,因而那鞋尖才会那么生硬而粗糙。
“你听我说,阿云……”
她竟然也叫她阿云,她的嘴唇竟然能叫出她的名字来,而且温和至极。她要对她说些什么呢,阿云的目光离开了那双棕色皮鞋的鞋尖,她抬起头来,她想集中注意力听她说下去。
“你跟程柏做爱的时候你想到过没有,他喜欢跟我做爱,甚至每天晚上我们都要对方……”
她说完话后直视着阿云又补充说:“你现在知道了吗?你只不过是程柏的一个玩偶。”
阿云一直没有说话,她不知道刚才听见了什么声音,一直到对面的身影已经离开,就像一团妨碍她呼吸的阴影移动到了咖啡屋外面去以后,她才感到了一种无边无际的寂静。
她想回忆那个女人到底对她说了一些什么,但是那声音是模糊的,她既不能接受那声音,也不能放弃那声音,那并非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而是从橡皮管里流到她面前的一股股颜色各异的水流,它正在流入她的鞋尖里面去,尽管那水流是无声的,她却感到像是嗓音在滚来滚去,让她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即使她能够站起来,那水流声一直跟随着她,她现在终于知道那粗糙的鞋包含的全部意义是什么了,所以她决定告诉程柏分手的时刻到了,同时也是一种责任。
“我们必须分开,程柏,我们必须分开,我们必须分开……”看样子,站在程柏面前,她只能喋喋不休地重复着上述的语言。
“我妻子是不是找过你了?”
阿云没有说话却离开了程柏,她像所有陷入此境的女人一样有一种绝望的抗拒,她想抗拒程柏对于她的束缚,这种束缚也许是双重的,有时候是她束缚程柏,她感到了一种愉悦,而当程柏束缚她的时候,她感到了一种耻辱,跟一位已婚男人在一起的所有不公平的耻辱此时此刻使她坠入痛苦的深渊。
也正是这天晚上,她匆忙地来到火车站,在火车站她给苏西打了电话。她在离开城市外出旅行时被一种热情的快感所折磨着,她告诉苏西,她将要背叛程柏,就像程柏背叛她跟他妻子做爱一样。她握住话筒的声音咬牙切齿,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她又说了一句:“从此以后我知道我如何去对待男人了。”
苏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笼罩着,她想对阿云说话,但阿云没有给予她任何说话的机会,起初她总是不断地说着“背叛”两个字眼,后来她将她的声音分裂成一座喧闹的火车站——苏西在她的声音的空隙中听到了火车的引擎声,她现在才意识到阿云将“背叛”带到了火车站,她将从火车站出发——以这里作为宣布对程柏跟妻子交欢时的惩罚。直到阿云将电话搁下苏西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披上风衣打了一辆的士用最快的速度来到火车站,阿云坐在候车室里,她的双手正摊开一张报纸。
九
苏西在人群中发现阿云读那张报纸无非是为了打发时间,从她的任何一种姿势看阿云已经深恶厌倦了这座城市带给她精神和肉体上的损伤。
没有一种损伤像现在笼罩着那张面孔的损伤那样巨大。苏西几乎是悄悄地坐在了阿云身边,随后,阿云放下报纸,她望着座无虚席的候车大厅说:“苏西,你不知道这一切,他一直在对我撒谎,直到她妻子告诉我他们仍然在一起亲密无间地做爱……”
苏西终于明白了阿云要旅行去的原因,明白她要背叛程柏的原因——她不知道如何对阿云说话,她闭上双唇。“背叛”在阿云来说是一种勇气,问题是这种勇气带来了什么?
苏西没有劝阻她,火车启动时她在月台上买了一袋水果从窗口递给阿云时什么话也没有说,她不知道阿云此趟旅程将抵达何处,就像她从前带着一种盲目的心情东奔西撞一样。旅行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放松。
苏西被火车的鸣叫声带到了更远的地方,但是她迅速控制住了自己的想像力,有许多事情是不能够多想的。比如刚才阿云告诉她的一些事实,程柏跟阿云相爱,但是回到家时仍然一如既往地跟妻子做爱,这是事实,但是如果不是程柏的妻子亲自告诉阿云,阿云是不会相信有这些事实存在的。
苏西来到了火车站口,在不久之前她曾经提着一只皮箱回到了这座城市,在很短的时间里她又送走了另一个女人,她走出火车站口,她不去想阿云独自旅行这件事情,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见过程柏,那么,程柏也许并不知道阿云已经出走了。
阿云是因为嫉妒而出走的,因而她要去背叛程柏。
对此,苏西感到无话可说,她自己回忆一下多年来的生活,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尝到过嫉妒的滋味了。她抬起头来,她看到一辆银灰色的轿车正停留在身边,这并不是出租车。
“苏西……”听到那声音,她的心情有些起伏不定,仿佛她自己正在面对着一个身影在威胁自己。那个外省人从车里走出来说:“我路过这里便看见了你。我恰好要去看望我母亲,你肯陪我一块去吗?”
苏西坐到车上时一直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这个外省人一块去看他母亲。她把这种东西解释为女人生活当中的错乱,想到这里她很开心,她轻轻转过身来看着外省人转动着方向盘。
她跟这个人总是在一些十分意外的日子里相遇,并且总是在街道口,苏西记得母亲曾经在很久以前总结了一句箴语:“缘分可以让两个人处处为冤家。”想起来在这样一座城市竟然与这个外省人相遇了三次,苏西不知道这是缘分还是一张没有什么目的的草图。说它像没有什么目的的草图是因为苏西还没有从阿云出走的事实中走出来,她对外省人说:“我刚送走我的女友,她独自外出旅行去了。”
外省人点点头说:“我母亲长期住在郊外,我母亲是一个奇怪的人,她不喜欢跟我的妻子住在一块,而我妻子也不喜欢我母亲。”外省人好像在自言自语说话,“但是,我母亲一直生活在一种回忆之中。”
苏西不知道外省人指的回忆是什么,她的目光一直在车窗外很远的地方逡巡,在车窗里看一座城市的面貌,就像观看一种瞬间即逝的局部,往往是当一个人影刚闯入眼帘时又会迅速地出现深灰色的楼层——那些楼层显然是封闭式的,看不到里面居住的主人情况。苏西不可能在车窗内就能看到居室里的人们走动、聊天、洗漱的全部情节,这是一种缓缓流动在沉闷的气候和季节中的东西。
到了一片住宅区,苏西跟着外省人下车,她感觉到自己就像肩负着从车窗里看到的所有风景的图案,去跟一个自己连姓名都不知道的男人去看他的母亲,苏西抬头看了看外省人说:“我去适合吗?”
“我母亲会喜欢你的。”
他干吗说喜欢这种字眼,她为什么要让外省人的母亲去喜欢呢?她不喜欢她又能怎么样,她跟那位老太太没有任何关系。苏西提起长裙跟外省人上楼的一瞬间却看见外省人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外省人的母亲从椅子上站起来叫了声:“拉德。”到此为止,苏西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老太太最后才发现在拉德身后还站着一个女人,她走上前来,拉德介绍了苏西,他说苏西是他的朋友。老太太若有所思地说:“哦,拉德,我从未见过你把除你妻子之外的女人带到这里来,看来,她的到来是必然的。”
一种牵动思绪的苍老使苏西用一种平和的目光注视着老太太,她看到了老太太镶嵌在嘴角的那些像蚯蚓般蠕动的皱纹时禁不住转移了一下视线。拉德对母亲说一起去外面吃饭。老太太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吃饭,吃饭,我已经没有好胃口吃饭。”拉德又说:“我带你去水上餐厅吃饭,那里的糖醋鱼味道好极了,母亲,那是一个用餐的好地方你不想去吗?”老太太说:“你们去吧!我已经不喜欢品尝任何东西了。”拉德说:“多年以前,我开西西里酒吧时你曾经常到我的酒吧里面去坐坐……”老太太说:“那时候你的父亲健在,而且你的西西里酒吧很像一座我回忆中的老房子,现在,我已经快死了,你们都不知道一个快死的人的感觉会是什么……”拉德靠近老太太轻声说:“母亲,你应该跟我住到一块,你一个人独居对你的身体不太好。”老太太说:“我不会跟你们住在一块的,我不喜欢你妻子,我永远都不会喜欢她。”拉德说:“母亲,一切都不会像你想象中的那样,实际上,风锐很希望你回去住。”老太太说:“你们都走吧,让我单独呆会儿,我现在已经很老了,我希望我能一个人度过快死的这段生活。
拉德与老太太的对话使苏西听了很难受,她一直看着客厅里的那道窗户听儿子与母亲的对话,在这当中,她却是一个局外人,但是她却通过对话知道了一条信息,拉德就是当年站在西西里酒吧门口朝她投去一瞥的那个男人。
拉德同苏西走出了老太太的房间时,苏西转回头看了老太太一眼,她看到了一位被岁月正在无情地淹灭的一种形象。
苏西跟拉德来到了街上,他们的轿车拐进了一条胡同,拉德说:你想到哪里去,苏西?苏西说:你看马路那边是什么?拉德说:车祸,又发生了车祸,每天都有车祸。好吧,我们绕开它们,我们去找一个地方吃饭去。苏西一直沉默不语,她对自己说:我今天到底想到哪里去。夕阳已经弥漫着街道,他们还没有决定到哪里去,苏西对自己说:黑夜将到,混乱,一切充满了混乱。拉德说:你饿了吗?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