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私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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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留下随波逐流的时间表(4)

她准备睡下去,那是因为睡眠是可以抑制想像力的有效方法之一。她害怕自己的想像力,一旦她的想像力开始上升,那是十分困扰人的事情,就像难受的流感会扰乱她的生活。在更多的时候她不需要想像力,让想像力见鬼去吧!苏西翻了一个身对自己说。但是,萨克斯传送的音乐还是使她的这个早晨醒来后的生活充满了忧虑,她现在发现,她迟迟不肯起床是害怕忧虑。

忧虑。她对自己说,那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忧郁与忧虑是两回事,在忧郁中人看不到具体之物,忧郁是种疾病——仿佛将空气沉重地悬在空中,苏西在忧郁到来时可以去看朋友或者看看天气预报中的男主持人,那位三十多岁的北方男子永远在告诉你好天气或坏天气的时候给予你安静的一瞥。忧虑却是另外的事情,它负担着由于恶劣的天气和心情造成的损伤的记忆的全部代价和劫难。

忧虑被那萨克斯管发出的乐曲高高地悬在一种无法看见的地方,苏西爬起来拉开窗帘,对面的阳台上果然有一位老人正在吹奏着萨克斯管,那男人大约六十多岁,他从前也许是什么乐团的职员,大概他已经习惯了在凌晨早起并且重操旧业,有一点也很重要,周围的居民一定习惯了在早晨醒来时倾听他那飘荡在空中的同一支乐曲。

苏西趴在窗棂上,阳台上现在出现了第二个人——那可能是吹奏萨克斯管的老人的儿子,只见那个小伙子站在父亲身边,尽管相隔一段距离,苏西仍然感受到了那位年轻小伙子的气息,他好像在告诉父亲,他在说摇滚,他说父亲的萨克斯管已经没落了,现在的时代是摇滚的年代。他的老父亲轻轻地放下萨克斯管,苏西最明显的感觉就是他的动作是迟缓的,那是一种不依赖于激情的姿势,他将萨克斯管斜放在手臂中面对着儿子的挑衅,他似乎在说:我从十三岁就开始吹奏萨克斯,那时候你还在另一个世界。他说:“大山,你去干你的事情吧!”他的儿子叫大山,一位个子高高的年轻小伙子。大山果然离开了父亲,他很快从阳台到了楼下,不知道为什么大山的形象使苏西感觉到了一种青春激荡后的浩瀚无边的潮汐。这种潮汐是她身上正在丧失的东西。大山冲到楼下后推出一辆黑色的摩托车,摩托车的引擎声在空中回响,苏西看见大山驾驶起摩托车冲出了公寓楼。

这个环境令苏西十分陌生,她知道从今以后,窗外的人和风景将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而她并不知道在这个早晨醒来,新的生活已经开始邀请她,在她听到敲门声的那一刻——一个用绿色的信封发出的邀请书已经到了她手中。请柬中写道:我想邀请你到长春路26号来,注意,请到28楼的1号房间。没有留下姓名的一张请柬被苏西本能地拒绝了,她想,有可能是别人送错请柬了,信封上除了注明她的房间号码之外并没有写上自己的名字。

她回到这座城市后第一件事就是迷惘,恢复那部已经丢失的手稿的迷惘。苏西现在却没有写作的兴趣,她对这座城市的兴趣显然要比写作一本书更加强烈。她将邀请书放在书桌上,那个吹萨克斯管的老人现在已经看不见了,苏西总结了这个早晨的一切体验后告诫自己:你如果永远站在这座阳台上是看不到生活的,比如,那个老人的儿子大山,他一定在一支乐队里面唱歌或者当贝司手,或者是一名舞者和鼓手,他的生活是激进的,而他的父亲却像那支萨克斯管发出的悠远的忧伤一样融进了回忆的生活。

生活就是那支萨克斯管之外遥远的背景,而就在此刻,苏西决定今晚去见那个发出邀请的人。

苏西不在乎邀请者是谁。如果他是一位男人,那他们在一起肯定有一场对话,与一位陌生男人开始对话时,苏西会感到时间将你推到一场从未发生的事实面前,过去她曾不止一次地面对这种事实,但那是苏西三十岁以前的生活,一个女人在三十岁以前是不会认识生活的,因为她们的生活有可能是张白纸,稍微有些颜色洒在上面,淡淡的——那是约会、恋爱、婚姻、生孩子的过程,而三十岁以后的女人生活才意味着与嗅觉、大脑、悟性和复杂有关系。

苏西感到有些焦躁,今天晚上她将去约会,邀请者或许是一位男人,而他有可能会是谁呢?苏西猜想很多中学时代的同学,而她惟一没有猜到的一位男性就是昨晚送她回家的那个外省人。

整个一天苏西在想着那个陌生男人,就像以往一些没有多少诗意的日子里会想到很多缤纷的故事一样。假如,邀请者是一位妇女,那么苏西同样会感到无地自容——与一个妇女坐在一块聊天的方式是具体的,她们通常会谈论时装、口红的颜色与男人相处时的尴尬等等,一些相处要好的女人甚至会相互谈论与男人做爱的经验。苏西在外省时碰到一位年轻女子,她直言不讳地告诉苏西,她跟许多男人做爱似乎跟同一个男人做爱一样,只有一个男人令她达到了高潮,她说:“那是真的,我无法与他的身体作最彻底的告别。”

苏西抵达那条繁华的长春街道时碰到了一件事,使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参加陌生男人的邀请,那是一件令苏西恐怖的事件,在她步行经过长春街道的林阴小路时,一双手猛然抓住苏西的手臂说:“帮帮我,警察在追我。”苏西在路灯下认出来这正是早晨在对面的阳台上看见的吹奏萨克斯管的老人的儿子,他是玩摇滚的。苏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知道警察为什么要追他,更不知道他需要她帮助做些什么事。年轻人挽住苏西的手臂诚恳地说:“你如果肯帮助我就对我亲热些,仿佛我们是一对恋人。”苏西很快明白他是为了回避警察的追踪,正在这时三个警察追上来朝着一片密林追去了。过了很久年轻人才放开手臂并对苏西说:“很感谢你救了我。”苏西转过身来凝视着年轻人的面孔,他的头发留得很长,笔直而坚硬地披在肩头,使苏西有印象的是那双游移不定的眼睛,他显然想向苏西解释刚才的事端,但当苏西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时,他已经将一件发生的事送回到过去的时间之中去了。苏西看得出来实际上他很虚弱,首先他置身在一个用语言无法解释自我的世界中,他回避警察的追踪是因为他在抗拒自我的虚弱。苏西并不想确切地知道他在干些什么。她明白——追踪者和逃避者都是为一桩隐私——这跟罪恶有关系,而罪恶则是肉体在泛滥,有时则是内心,它就像蔓延在罂粟丛中的火焰一样美丽而又残酷。年轻人陪同苏西走了一段路,本来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应该到告别的时候了。

但就是在此刻年轻人突然告诉苏西:“我好像看见过你,我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你。”他想了想又说:“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刚刚搬到我们家对面的公寓里面?”他告诉苏西,他的父亲和他自己都看见过她从楼上往楼下搬旧家具时的情景。

“你把那些旧家具出售了,我觉得你很勇敢。”苏西笑起来,她想告诉年轻人,你要比我勇敢得多,当警察追踪你时,你可以摆脱他们。但她没有说出口。年轻人告诉苏西,他在一支摇滚乐队唱歌,他说:“我跟我的主唱手配合得很好。你就叫我大山吧,你想跟我去见约丁吗?约丁就是另一位主唱手,他租着房间住在郊外。”从那个时刻开始,苏西就不知道如何拒绝摇滚歌手大山的声音,这看来是一种影响着她身体的动力。

当大山将苏西带到约丁租住的那套住宅前面时,大山告诉苏西,约丁一直跟一个女孩住在一块。苏西没有说话,她感到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住在一块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他们在一起“是为相互温暖”。这句话是一句歌词,苏西听很多人唱过这支歌,而当她目睹周围的男男女女相互拥抱、亲吻、散步时的情景,她就会想起这句歌词来。

开门的是约丁,大山敲门时只用两根手指轻轻碰了碰门面,一张褐红色的油漆斑驳的门便发出声音,这跟大山的职业很悖离,苏西无法想象一个摇滚歌手敲门时是优雅而轻微的,她仿佛看见一片片鹅毛飞撞在门面上,那应该是声音小小的鸟或者什么,而大山却是一位用嗓子生存的人。

门响起声音后,苏西听到一阵的声音,紧接着是约丁趿着拖鞋来到了门口,苏西看到一张慵倦的正投入在睡眠中的面孔,那张面孔毫无激情——仿佛正在一种时过境迁的冷漠中回忆到一只存放在玻璃瓶中的金橘的芳香,那淡淡的芳香使他睁开了双眼,但是他看到的却是站在门外的两个人。

大山指了指苏西想介绍给约丁,但是他的双唇动了动却叫不出来苏西的名字,苏西自我作了介绍。

“苏西。”约丁用手摸了摸头发,他的头发很短地贴在某一个地方,苏西在约丁黯淡的房间里看到约丁就像一个依靠推算圆圈而生活的人,一圈又一圈,他站在圆圈之外被某种晕眩推动在不同的轨迹中运行。

约丁租住着一室一厅的房子,里面是卧室,苏西的目光只看了卧室一眼就转移了视线,因为约丁感到了一种不安——所有的男人在面对一个陌生的女人时都不愿意让她看到他从前的女朋友,所以约丁才会在一瞬间产生一种只有苏西才会看出来的不安,这种无意识滋生在一个男人面孔上的不安与他过去的生活状态是有距离的,在纯粹而真实的含义中每一个男人都不会将怀抱在胸前的某一个女人当作最后一个女人。同样,当约丁的目光迷惑在窗外的那排晾着女人衬衣、内裤、胸罩的铁丝上时,苏西很快对他说:“我刚刚回到这座城市,除了小时候一些苍白的记忆之外,我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

苏西自己坐在一排简陋的沙发上,刚坐下去时,她感到沙发除了硬之外还冰冷无比,仿佛是一堆闲搁已久的用石头做底座的垫子,在她坐下后不久她便被墙壁上那些彩色和黑白画面吸引了。她虽然对摇滚领域陌生至极,但她凭某种直觉还是辨认出了世界上几支著名摇滚乐队的画面,贴在墙壁正中的是“滚石”乐队的布赖恩·琼斯,这位歌手二十五岁辞世。最吸引苏西注意的是一幅巨照,一九六七年“披头士”推出《佩珀军士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时的情景,那凝集着一种无能、懦弱和自卑所投射出来的巨大破坏力正在约丁的那面墙壁上成为一种缓解空气的兴奋剂。

在这之中,另一个人一直注视着苏西,他就是大山。

他几乎将苏西从头到脚注视了一遍,也许是因为他一直没有机会看清楚这个叫苏西的女人的模样,正因为如此,他并没有察觉到苏西此时此刻的心情。

与约丁同居的那位女孩开始起床时,三人刚坐在沙发上准备聊天。从卧室里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苏西似乎看见女孩正掀开被子寻找自己的衣服的烦躁神态,那个女孩穿衣服时感受到了一个紧紧拥抱的互为一体的夜晚现在已经过去了,拥抱她的那个男人此刻正在外面聊天,他们的声音停止了,也许他们都在用不同的心情期待着她从卧室中走出来。

此刻,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卧室中那个女孩走来走去的声音使他们都变得缄默了。

苏西端起一杯热茶正准备喝时,她听到了一阵碎裂声,她听得出来是那女孩不小心将镜子掉在了地板上。这是女人们在慌乱中最容易发生的事情,但是,打碎一件东西是会增添这种慌乱并会使一个女人的心情相继变得很糟。紧接着卧室里面沉寂了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约丁跟大山在谈论他们乐队的事情。

苏西仍然想着卧室中那打碎的镜片,那个女孩子也许正沮丧地面对着碎玻璃,生活中的这种微小的僵局竟会给一个白昼带来危机,起码它会给那女孩带来阴影,不然她不会在沉寂的几分钟里怀抱双手——苏西认为女孩正沮丧地怀抱着两臂,她同众多的女孩一样并不喜欢碎裂的东西,而镜子是女孩的最喜欢的东西,很难想象一个女孩正在镜子中看着自己的面孔时,镜子突然发出刺耳的声音成了一堆碎片。

几分钟后从卧室中传来的高跟鞋声音使三个人都同时看着卧室的方向。

那个女孩快要出来了,这是一个现实的场景,她跟约丁度过了一个夜晚和一个白昼,而现在她正穿上她的高跟鞋,显然她准备离开这座房子了。首先,她得先离开这间卧室——从这里可以通向外面的那间小小的会客室,外面的人使她的脚步变得有些迟疑,因为她知道,当她走出卧室时所有的人都会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但是,她还是出来了,苏西看到一位迷迷糊糊的女孩。

女孩来到约丁身边坐下来,她身穿皮短裙,肉色袜子紧裹着一双细长的腿,她坐下来不久就打了一个粉红色的呵欠,看起来昨天晚上她并没有睡好,或者说太长的睡眠使她更生睡意。

她像其他的女孩一样用一种温存紧偎着刚刚散尽的最甜蜜的时光,然后对约丁说她要走了。约丁对她的陈述不以为然,但仍然点点头,朝她刚吐出的呵欠的余温扬了扬手。

她站起来从沙发后座拿起一个袖珍的皮包挎在肩上,那提包里只可以装几件东西,它们应该分别是:口红、化妆盒、钱夹子。

女孩的高跟鞋声使苏西感到有些压抑,两只细长的根部支撑着女孩的身体,苏西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纤细的鞋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