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私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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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金钱的问题(3)

在咖啡屋里面坐下后不久聪明的君君杜撰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从未听君君讲过。很显然如果没有交叉小径的事发生,君君决不会杜撰这样一个故事。很多年以前在君君去外省出差的途中来到了一座小岛,那座小岛是旅游区,然而因为是冬天游人很少,君君就住在岛屿上的一家旅馆里,到半夜的时候一对密友总是出现在夜幕中,那一男一女分不清他们到底是情人还是夫妻,所以君君称他们为一对密友。他们很少在白天露面,那是因为密友中的那个女人快死了,她身上的气息已经无力与白昼的阳光抗衡,只有在夜间的时候她才能让她的密友搀扶着到有月光照耀的岛上走一走。但是这样的生活总共才持续了几天,那个女人就离开她的密友先去了。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君君与那个男的相遇,他正在请岛屿上的船工将他密友的遗体运回老家去,他站在沙滩上隔着一片茫茫的波浪声告诉君君,他死去的女友已经在医院整整住了五年时间,医院就像战场,她每天都在经历着战争,在战争中她显得很微弱,但只要有一丝力量她就准备活下去,她服药、打针、动手术全是为了有时间去布置今后未来的生活。但是,她是一个失败者,她就这样死去了。我站在沙滩上看着他将他密友的身体放在一张木船上,那一时刻我感觉到这一对密友已经被拆散了,一个已经死去,一个仍然活着这一现实意义就是生活。而我无法想象在那个女人住院的五年时间里他们是怎样互相安慰又相互道别的。伟伟喝着一大杯没有放糖的咖啡,显而易见,在这个过程之中伟伟的情绪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捧着那杯咖啡许久时间都没有说一句话。君君和我有意绕开原来的话题,君君说起这次旅途中的笑话故事,当君君谈到一个小偷将手伸进她的包里就被她轻轻捉住,君君提醒小偷:你将手伸错地方了,对不起,请你的手回去时……君君笑了起来,而我与伟伟并没有笑,伟伟一直专注地在品尝那杯咖啡,他似乎隐隐约约体会到了一杯没有放糖的咖啡的原味正在他的身体中回旋。

第三阶段:伟伟后来没有抗拒做手术这桩事情。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说服了他,而且他在动手术的那段日子里显得异常的镇静。动手术的那天早晨他对我说君君说如果手术失败了,说到这里他没有说下去。因为护士已经来到门口告诉我们动手术的时间已经到了,我和君君将伟伟送到手术室门口时,他回过头看了我们一眼,他的目光仍然在继续着刚才的那句话:如果手术失败了。然而,这次手术却成功了,外科手术医生在两小时内就切除了他的脑瘤。而在两小时之内,我和君君都相继经历了焦灼的等待过程,我们的等待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复杂,当伟伟从手术室被护士推到病室时,他一直紧闭着双眼,全身麻醉使伟伟进入了含混不清的睡眠之中。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他才睁开双眼对我们说:这是什么地方?

现在让我中断这些记忆之中的关于杀人凶手伟伟的一些生活片断。我在离开公安局的时候对君君介绍的那位同学吕罗说:你能不能帮帮伟伟,我认为伟伟并不是杀死九玫的继母的那个人。吕罗将电话留给了我,他在转身的时候轻轻握住我的手说:你跟我的判断完全一样,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找出他为什么不是凶手的证据。他重复了一句:这很重要。

这话使我坚定了为伟伟做一件事的决心,这种决心我连君君也没有透露。那天下午我就开始了按照我的思路去做这件事——虽然对于我来说做这件事情就像在无垠的浩空中寻找一粒沙子那样艰难,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九玫,在当时的情况下,除了九玫之外我真的不知道要去找什么人。

九玫的住宅靠近繁华的公园附近,我在门房那里询问到了九玫的门牌号时恰好有一位邮差前来送电报,门房的老头对我说这是九玫的电报让我顺便将电报带给九玫。我拿着电报按照老头告诉我的门牌号码来到了第3幢2单元706室房间门口,当我按响门铃后好长时间才有一个人前来开门,而这个人并不是九玫,而是一个男人,我说我来找九玫,那个陌生男人告诉我九玫出去了。说完他就要关门,我说九玫有一封电报是门房的老头让我带上来的,他看了我一眼将电报从我手中接过去时说了声谢谢。他的态度有些生硬,然后我就下楼来了,就在楼下我碰到了九玫。她见到我后有些惊讶,她说:我没有想到你会来这里。我说主要是为了伟伟。九玫说她准备去她姐姐居住的外省住些日子,她说不能让往事占据她的生活,尤其是她亲眼目睹伟伟杀死继母的那些情景每天晚上就像噩梦一样折磨着她。我没有说出我对这桩杀人案的质疑,现在我又知道了另一个我还不知道的情节,那就是在伟伟行凶时,九玫是一个在场者。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伟伟为什么要杀死九玫的继母,当我们坐在九玫的客厅里时,我突然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九玫喝着茶不容质疑地告诉我:因为伟伟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自从做了脑瘤手术之后伟伟就不大正常,有时候冰冷异常,有时候却热情似火。我对九玫说:你很不容易,在他患精神病期间,你们仍然在相爱。

九玫没有说话,但是我却察觉到九玫的双唇在颤栗,她想告诉我什么但是却没有说出来。有一点是不能忽略的,在我与九玫谈话的整个过程中,那位陌生的男人都没有露面。他如果不是九玫的亲戚,那就是一位跟九玫有亲密关系的人,我的直感这样告诉我。

跟九玫谈话已经有些困难,我决定离开,就在我准备离开时,九玫突然问我:你说伟伟会被杀头吗?我准确地点点头,然后我用一种平稳的口气告诉九玫:杀头是自然的事情,只是迟早而已。可以设想到我说出这些话后客厅里出现的沉寂使我与九玫都显得过分的沉闷,九玫不停地揉着自己的手指,看得出来她被这件事压迫得很厉害。我安慰她:伟伟杀了人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们也没有办法去挽救这件事实,你还是去你姐姐家住些日子吧,有事情我会通知你。

下楼的时候我总是想象着九玫作为伟伟杀人案的在场者这件事情。伟伟已经承认他是杀人犯,而九玫也提供了事实,对于法律机关来说这件案子已无需再调查了。我决定邀请吕罗出来,我有许多迷惑得不能解释的疑问,它将决定伟伟的另一种命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我总觉得是另一个人在操纵这场事件的发生,而那个人并没有露面。问题是,杀死九玫的继母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决定了事情朝另一个方向发展。当我坐在公园的那片小树林里时,微风吹拂着我的面孔,我眺望着不远处的那座湖泊,几个人正在湖畔散步。吕罗来到时,我正在散步者的某一个人身上看到她正从钱夹子里取出一叠钞票递给对面的那个人。金钱,这个线索使我在风中就像被什么东西噬了一下。吕罗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时,我轻声说道:金钱,这件杀人案跟金钱有关系。我们必须去掌握九玫的继母的金钱关系,她在九玫的父亲丧妻后不久便嫁给了他,而这种婚姻才度过了三年,九玫的父亲便去世了。吕罗对我笑了笑说:金钱,你想得一点不错。我刚从银行回来,问题是九玫继母的存款已经被人全部取走。而这笔存款并不太多,只是一部分,我猜想在另外一座城市的银行一定有九玫继母的大量存款。现在,我们得去截住九玫,她继母的存款册一定在她手中。

听到这里我猛然醒悟过来,我告诉吕罗,九玫此刻一定在奔赴她姐姐家的路上,她告诉我她要到她姐姐家去住一段时间。我看见吕罗的面庞上掠过一丝微笑,他轻声说:她告诉你去的路线恰好是她不会去的路线,她不会去的地方恰好是她会去的地方。她现在已经出发了,她会按照她继母存款的那座城市而去,那笔金钱会使她忘记一切危险。我听说九玫的继母在这座城市有一个情人,他一直是以唱戏为生,他大概会知悉九玫继母的一些生活痕迹,我们应该尽快地去找到这个人。

这个人叫垂德,当我们敲开他的门时,他正从浴室出来,他身披一条大浴巾坐在沙发上,他已经预感到了我们的到来是为了什么,大概他已经从报上阅读了那件杀人案,因而他第一句话就告诉我们:我跟银子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来往了,现在她死了,我跟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开始时我们都没有谈到这件事情,吕罗跟他谈到的是戏剧,我没有想到吕罗会在一位唱戏人面前哼起一段《白蛇传》的唱词,然后使垂德的神经开始变得麻痹之后我们才进入了话题。垂德是一位独身主义者,他告诉我们当他遇见银子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银子是他对九玫继母的爱称,从这种称呼中我已经感受到他对银子的爱情),这时候的银子才有三十来岁,她还没有嫁给九玫的父亲。银子经常来垂德的家里听垂德唱京剧,俩人的关系尽管亲密无间却都没有谈论到婚姻的问题,有一次银子曾问过垂德,你这一生难道从来没有想到过娶一个女人为妻,垂德沉默着没有回答。在这之前,曾有无数的女人问过垂德这个问题,而垂德都以沉默代之,对于垂德而言,他确实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只喜欢跟女人幽居而不喜欢跟女人分担契约或责任,所以英俊而多才的垂德尽管风流倜傥仍然孤身一人。自那以后银子便从未问过垂德婚姻的问题。婚姻对于垂德来说是一个不解的问题,他以沉默作为答案,这无疑会损伤那些为他付出情感代价的女人们,这可以用事实来说明,过了一些日子,银子对垂德说她要出嫁了,垂德当时正在阳台上拉二胡,银子的声音无疑使正在演奏的凄凉的《二泉映月》的颤音滑过一个个瑟瑟颤鸣的音节之间去。银子说她嫁给那个人是因为他很有钱,银子说她喜欢金钱,因为世间是没有爱情存在的,只有金钱可以使时光流转。垂德一边听着银子的声音一边暗自自语:她也许说得很对,比如我很喜欢她,但我并不想娶她为妻,我的自由胜过我对一个女人的喜爱,所以爱情仅只是一个乌托邦,而女人们喜爱金钱,她们将欲望转移到金钱的获取中,爱情说来说去都是一种抽象的空气,只有金钱是实在的。所以垂德一边亲吻银子一边平静地说:那么你就嫁给那个男人去吧。银子一边亲吻一边说:我真不明白,你身上竟没有一点儿嫉妒。垂德松开紧搂着银子的手臂说:嫉妒是一些什么东西,我有什么权力去嫉妒你。他的话音刚落银子就夺门而去,半个月之后银子就嫁给了九玫的父亲。半个月之后银子做了新娘后的一个黄昏她再一次敲开了垂德的门。

垂德的剧团正从乡下演出归来,垂德满面风尘地在客厅里说准备去浴室洗澡的时候银子裹着一身香水味来到了垂德的身边;银子手上戴满了戒指,她伸出手在垂德的眼前晃了晃说:我已经嫁人了,你知道了吗?垂德告诉银子嫁人是一桩好事情,好事当然会像春风一样吹遍大地。银子说:老头子已经很老了,但是老头子待我很好,他让我管理他全部的家产,并将存折全部交我,并说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一命归天了,我这么年轻跟了他不容易。银子还说:我现在可以大把大把地花钱,在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呢。银子看见垂德没有吭声便压低声音说:说句老实话,我的情感在你身上,你知道吗?

垂德回忆这段往事时变得复杂至极,他用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奋概括银子这样的女人:她是让你焦灼而不能抛弃的妖精。

吕罗再一次鼓励垂德继续回忆往事,吕罗清楚现在只有从垂德的叙述中才能够找到一幅幅事情的背景,在垂德的叙述中一个活生生的妇女已经展现在眼前,垂德似乎乐于叙述这些故事,因为每一个人都是生活在过去的记忆中,尽管那是一些弥漫着迷惑的屏障的往事,生活永远就像一道道屏障将人的记忆浸透在忧郁的薄雾之中。垂德是一位唱京戏的男人,在他经历的许多女人中,银子显然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我虽然没有看见过九玫年轻的继母,但君君告诉过我那确实是位美丽而复杂的妇女。而每一个男人在一生中大概都离不开这样一位既有美貌又有复杂内心生活的女人。于是,垂德的叙述重新开始了。

前面已经说过,银子并不爱九玫的父亲,女人在很多时候否认世间有爱情,在另外的场所她又会把自己的情感体现在另一个男人身上,银子对垂德无话不说,她的所有恩恩怨怨都可以对垂德诉说,银子嫁人的前些年她过得还算平静,但自从九玫的父亲病逝后银子的忧怨就开始了。银子开始对垂德讲起九玫,从银子的叙述中垂德看见了一位十分贪婪的年轻女子,她总是盯着银子,仿佛想从她身上找到一座藏满黄金的大山。九玫的父亲在临终前曾嘱咐过银子:我的女儿九玫的生活你千万别干涉,她是一位残酷的女孩子,小时候她曾经用剪刀剪碎过一只小鸟的翅膀,她喜欢听那只鸟呻吟的声音。从银子的叙述中垂德知道了九玫跟一个精神病人恋爱,但她好像并不爱那个男人,银子曾看见九玫跟另一个男人在公园中接吻。

就是从垂德的叙述中,我和吕罗同时抬起了头。我突然想起在九玫家里见到的那个陌生男人来,难道他就是九玫的另一个恋人。但是,我和吕罗都没有打断垂德的叙述,他下面的叙述引领我们到了另一个地方。

银子开始不断地外出,每一次从外省回来,她都会给垂德带来D省出产的名酒和橘子。垂德问银子到D省干什么,银子说:老头子遗留给我的那些存款得转移,我不能让九玫知道,我每一次看见九玫的眼睛都会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怖。垂德曾不以为然地对银子说:你也太小心了,你恐怖什么?银子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的直觉告诉我,九玫是会毁灭别人生活的那种女人。

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新地点,它就是D省,生产名酒和橘子的一座城市。毫无疑问,银子的大部分存款就放在D省的国家银行中。在垂德的叙述停顿时我们决定离开他,我们对垂德的叙述说了一番很诚挚的感谢话就告辞了。

垂德站在楼道口目送着我们离去,很显然他那娓娓动听的叙述并没有结束,他对一个已死的女人的怀念之情融化在他的记忆之中。过去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而当这个女人已经远离他而去时,过去就是一种他的隐私生活中的一部分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