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候已经不早了,我将去看望我的老祖母,她居住的那条巷子又长又深。老祖母已经八十多岁,她的皮肤僵硬得只剩下了最后的皱褶,每一道皱褶都不可以触摸不可以亲近,但可以想象。我想象老祖母的皮肤是一片起伏的花叶,上面曾经缀满过长夜中的露水和霜雪。我还想象老祖母的皮肤曾经像一面镜子——多少年来我看着老祖母的皮肤衰老下去。
老祖母说:苏修,你看见吗?那是一些什么花,紫藤花,手一触它,它就怕痒,它是真怕痒啊,苏修。你看见了吗?这就是紫藤花,世间最怕触摸的花。
我那时候才两岁,母亲将我交给老祖母抚养,老祖母总是抱着我来到院子里的紫藤树下面,将我的小手举起来放在紫藤树上。我的手第一次接触芬芳的树皮,红褐色的层层树皮,阳光洒落在树皮上。老祖母说:抓啊抓,抓紫藤树的树皮,苏修,你看树在摇,苏修,你再抬起头来看,那紫红色的花瓣,你看到了吗,紫红色的花瓣。
我的童年到少年时期就是在这紫红色花瓣中度过的。现在,我已经有整整十年没有看见老祖母了。她的声音就像记忆中的紫藤花树一样,朝着深红色的午夜开放。
我的母亲曾告诉我,老祖母跟我的联系是一种声音的联系,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位少女,母亲说,你就是在祖母的声音中长大的。
声音和风和黑夜中隐晦的脸孔,声音从密集的雨丝和阳光中到达我们的耳朵,声音中充满了凄戚、荒凉的图画;声音有时候从笔直的长线到达弯曲的另一端长线,声音增大或者缩小,试图传达其中的信息和事件。在声音里祖母逐渐地衰老,声音和衰老像一种漠然的表情,而手指帮助声音翻拂着历史中阴暗、沉寂的书页。
那年冬天,祖母家里来了一男一女。我放学归来时祖母悄声对我说:苏修,这是一家远房亲戚。你就叫他们叔叔、姨就行了。叔叔和姨住下来就是半月,这中间祖母经常带他们到那家中医诊所去抓中药,抓回来的中药中有女贞子、木瓜、地肤子、当归、地黄。病人是姨,姨的面孔苍白、灰暗。祖母给她一张竹椅,她就躺在竹椅上晒太阳,祖母叮咛她晒太阳杀百虫,要多晒太阳。我站在祖母身边看着她的双手为姨的双肩按摩,院子里飘荡着浓郁的中草药气息,姨一边嗅着药味一边喝着浓浓的药汤。叔叔站在那棵紫藤树下,他离姨似乎是那么遥远。他提着药钵一遍又一遍地加水。叔叔来到祖母身边说:她不知道她快要死了。祖母嘘了一口气:“不要惊动她,不要让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死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姨快要死了吗?姨躺在竹椅上晒太阳,姨会死吗?我隔着窗帷看见三个身影在院子里不同的位置上,茫然无着,面对着死这样一个词。夜风吹到了院子里,姨已经从竹椅上移到卧室之中去了。那个夜晚我睡得那么香,睡得那么静。那个夜晚姨死了。
姨就像睡着了一样,面色沉静,无忧无虑。这大概就是死亡,夜风轻抚着姨苍白的皮肤,我想象姨死的时候一定在大口大口地呼吸如夜风中吹开的窗户,姨住的窗户面对那轮月光,在最深的夜里,月光不是银色的,月光的颜色我们看不见。姨就是看着月光进入死亡的。
祖母奔走了一个早晨,终于找来了一辆柩车,木轮的马车。一匹马远离人群和恐怖,站在自己的影子里。当他们将姨装进柩车里的时候,我一直站在那匹马的阴影里。我似乎听见马沉默中的暗语,这时我感到一双手放在我的肩头,我回过头,祖母正在看着我。祖母说:“苏修啊,苏修,我得跟你叔将你姨送回老家去。”
他们得上路了。那匹马将旋转起木头的轮子,我从未看见过这样的轮子。我看着那匹马与轮子的距离,这段距离短到只有一次呼吸那样长。马的跃动使木头的轮子转动,而如果没有轮子一匹马永远都载不动一辆柩车,也许是载不动一个死去的人静止的世界。我看见祖母匆匆向我走来,她嘱咐我说:苏修,祖母会很快回来,你别害怕。
我害怕什么?祖母爬上了柩车,在马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怖向我袭来。我看到了那张姨坐过的竹椅,它仿佛像那木头轮子一样旋转着。一个人死去的恐怖笼罩着空间。姨死了,这是一件纵横交错的事情。她走了,但是,她曾经在那张竹椅上坐过。我想起姨的面孔。姨是一位年轻的妇女,她经常将头靠在椅背上,然后轻盈地抬起来。她面对天空中的树叶,面对那棵迎风摇晃的紫藤树,那时候花瓣吹拂在姨的脸上,紫红色的花瓣就像是姨脸上流出的鲜血。但是,一阵风吹来,花瓣便从姨的脸上消失了。
现在,我独自伫立在庭院中,而我的恐怖却追随着那辆柩车。祖母的身影是那么清晰,祖母坐在木头轮子旋转的柩车上,她要将姨送回老家去。姨死了,姨要回到老家去。然而,姨的老家到底在哪里?
我想着这些问题时,感觉到微风正在吹拂我的眼睑。我决定离开这座庭院,我要去路上等祖母归来。路上有那么多的人,他们会减轻我的恐怖,减轻空无一人的庭院中香气弥漫的恐怖。
我在微风中将门锁上,在门外隔着门缝往里窥望。我又看到了那把竹椅,它证明姨生前坐过的位置已经淹没在时间的花瓣中去了。突然,我跑起来,我害怕看到这种时间的消逝。
在我奔跑的时候我遇到了流浪的疯子阿林,他已经栖居在这城里有一些日子了。人们都叫他疯子阿林。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却没人知晓。我的身子撞在阿林身上,当我抬起头来时看到了阿林的那张脸。他的面庞积聚着厚厚的污渍,他对我笑了笑,笑起来时他的牙齿却白得令人惊讶。他的牙齿洁白地蠕动着想告诉我什么。看见他的牙齿我似乎忘记了他是疯子阿林。他的牙齿是无声的符号,在这个又清晰又朦胧的上午,他洁白的两排牙齿展现在我逃遁恐怖的微风拂动的路上。他的牙齿蠕动着。他在说蝴蝶。我在他牙齿蠕动中听清了两个字:蝴蝶。他说他碰到了一群蝴蝶,他说他知道一个地方飞满了几百只蝴蝶。他的牙齿对我叙述着,对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叙述着他在小树林里遇见的一群蝴蝶。对于一个刚满十岁的小姑娘来说,蝴蝶意味着轻盈的飞翔,飞得越轻越好,飞得越轻越美丽,因为那是蝴蝶。我的恐怖已被蝴蝶这个形状驱远。我的恐怖上哪里去了?我竟然敢于面对着疯子阿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蝴蝶,这种世界上最美丽的飞蛾,它就在这个上午降临。
疯子阿林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疯子。当他出现在小城的街道上时,整座小城的目光全都被吸引。他们的目光紧盯着他衣衫褴褛和脚步的偏离,他的步履似乎偏离着记忆,但是他的眼里生长着另一种游戏,这个游戏悖离了时间中具体的遭遇,虚假地在他眼里生长。这就是我看到的疯子阿林。
现在,他要带我去看蝴蝶。我知道蝴蝶是一种飞翔之物。疯子阿林的洁白牙齿已经向我展现了蝴蝶在小树林飞翔时的状态。我跟在疯子阿林身后。我惟一能够相信的便是他的牙齿,用两排洁白的牙齿叙述的蝴蝶,乃是为一个特定的空间创造的露珠和雨。蝴蝶在他看来是那么飘逸,使他的牙齿遭遇着一个数不清的蝴蝶的世界。然而,他到底有没有看见过蝴蝶?
二
我们在路上遇见了蓝爷,他问我:苏修,苏修,你去哪里?为什么跟在疯子阿林身后?苏修,苏修,快回去,别跟在他身后。你祖母哪里去了,这几天都不见她来唱戏?我站在路上对蓝爷说:我姨死了,祖母送姨回老家去了。蓝爷的目光变得阴沉起来:苏修啊,苏修,你姨死了,这么大的事你祖母也不说一声。你祖母这个人哪,总是一个人撑着很多事。蓝爷说:刚才你准备到哪去,你要跟疯子阿林到哪里去?蓝爷的话使我想起了另一个人,我抬起头来,已经看不见疯子阿林,那个人消失得是这么快。他不是说要带我去看蝴蝶吗?我有些沮丧,我想如果不碰到蓝爷,疯子阿林就不会消失,他会带我去看那群蝴蝶的。
离开了蓝爷后我站在路上不知所措。我想今天真是糟透了,姨死了,姨的气息滞留在那座庭院中,姨的气息太浓烈了,一个人临死的气息是那么猛烈,使一个活着的小姑娘不堪忍受。今天晚上祖母是不可能回来的,我今天晚上到哪里去睡觉?这个问题成了一天中最严重的问题。睡觉。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知道只有睡觉可以度过漫长的夜晚,度过那些难以测度的深渊。睡觉,我意识到我的睡觉不能被耽误,睡觉是那么恬静,房间里一片晦暗,伸手可以触摸到吹拂在风中的紫藤树花瓣,伸手可以触摸到一把炎热的夏夜中展开的扇面,那展开的扇面,每一道皱纹和每一阵香气都在睡眠中安置着梦。我最喜欢在睡眠中梦到我未来的姿态,比如,我长大后的模样,我裙裾的长度和花纹,我像许多女人一样拎着一只箱子远离家人,离开我的祖母。
所以,我重视睡觉,我为我今天晚上的睡觉发愁。我脖子上带着一把钥匙,我用手抚摸了一下钥匙,很明显,我不敢回去,我不敢用钥匙去打开门。我想起姨的丝绸长裙,当她坐在竹椅上的时候,微风吹拂裙裾飘散出腐朽的香气,仿佛她身体中腐烂的器官在作最后的抗争。姨的香气有一种淡淡的茉莉花味道。
我抚摸着钥匙来到了城里的街道口。我刚才走到的那条路是通往外面的路,我原来想在那里等祖母回来。现在想来,祖母今天晚上是不会到家的。我决定去找燕子,燕子是我的同班同学。我想到了燕子的那双眼睛,今天晚上我可以跟燕子睡在她母亲开的绣花店中。
穿过店铺林立的街道就是燕子母亲的绣花店。那天我寻找燕子主要是寻找一个住处,一个长夜中可以栖居的地点。生活的意义有时是那么简单,由于一刹那间对于恐怖的认识,我虽然带着钥匙却不敢回家。祖母的家已经不像昔日那样安全,祖母的家此时此刻正弥漫着茉莉花的晕晦气息。还有半个下午就是黄昏,我知道黄昏降临之前,黑夜就将到来。我必须睡觉。
睡觉是我最幸福的时刻,睡觉时我双眼紧闭,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祖母到另外的屋子里去睡过觉。我的房间紧靠着祖母的房间,我的那张木床陪伴着我多少年的睡梦。
今天我要去寻找另一个住处。
我已经看到那家绣花店里飘出的缨须,粉红色的流苏飘曳在晴明的微风之中。燕子已经看到了我。燕子说我正要去找你来跟我做伴,我母亲病了,只有我独自一人守店铺。昨天晚上我睡了一夜,我感到害怕极了,苏修。
害怕,燕子也感到害怕。我问燕子,你害怕什么?我害怕是因为姨死了,姨的阴气流动在祖母的房间里,你害怕什么呢?燕子。我和燕子站在铺台前。燕子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夜晚到来时,我就感到害怕。昨天晚上疯子阿林就在这屋檐下过夜,也许今天晚上他还会跑到我铺台下面过夜呢?我问燕子,疯子阿林他跟你讲过蝴蝶的事吗?
燕子说,蝴蝶,什么蝴蝶?疯子阿林跟你讲过蝴蝶的事了?我没有说话,我注视着街道上的人群。我没有告诉燕子蝴蝶的事,蝴蝶也许是一种秘密,从那时就在我的内心保存。我对蝴蝶的向往代表着对恐怖的抗拒。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燕子的店铺里面。在睡觉之前燕子说:“苏修,我好像听见疯子阿林的声音。”我摇摇头说:“没有,没有,这不是疯子阿林的声音。”燕子说:你听见过他的声音,对吗?你刚才问蝴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困了。我想睡觉。我对燕子说,蝴蝶就是飞的蝴蝶。我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进入了梦乡。燕子在后半夜摇醒我:哎,苏修,你听,你听,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声音?好像有人在街道上行走,好像有人在叫喊。
燕子已经爬起来,她正轻轻地掀开窗帘的一角。燕子说:不好了,不好了,苏修,发生火灾了。我爬起来与燕子一块向窗外看去,街道的另一边正燃烧着熊熊大火,火焰像一条宽大的火舌猛烈地喷击着天空。我和燕子穿上衣服来到街道上,火焰轰鸣着紧紧包围着那家商店。街道四周的人们从睡梦中来到街上,观望着稠密的火焰时发出断断续续的感叹。老人和青年都在注视着这场迅猛的大火在不知不觉中吞噬了一座旧式房屋,吞噬了布匹、盐巴、酒和花叶的商店。刺鼻的浓烟味均匀地涌流着,从街道的飞檐流窜到小巷之中去,很多人都是被浓烟呛醒的。在人群中我看到了疯子阿林。他手里拿着一只火柴盒。他对着火光说:火,火,火……使人们的注意力蓦然转移到疯子阿林身上,他手中的那只火柴盒是那样耀眼。疯子阿林取出一根火柴划燃后喃喃自语:火,火,火……此时此刻,整个人群的呼吸都散发着这样的疑问:疯子阿林是不是烧毁商店的罪犯?天快亮的时候,疯子阿林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他们给疯子阿林扣上了手铐。我看见他手中的那盒火柴掉在了地上,一个公安人员拾起了火柴。我和燕子站在人群中注视着这一切。燕子说:苏修,他们为什么要带走疯子阿林?我说:也许是他手中的那盒火柴。燕子说:疯子阿林不可能去烧商店,他跟那座商店没有仇恨。我说:我不相信他会去烧那座商店,他喜欢的是蝴蝶。这句话我说的是那么轻,所以燕子没有听见。
那座商店变成了一片火焰和焦炭,然后它被小城的人们议论纷纷,疯子阿林在这个早晨已经被人们称为罪犯。他引起了所有的话题,增加了人们的想像力。他们说,疯子阿林肯定与一家商店有铭心刻骨的仇恨,所以他要烧毁商店。也有人说,疯子阿林一定跟过去时光中的商店中的某一个姑娘恋爱过,他被抛弃了,所以他成了疯子,但是那家商店左右着他的思维,他必须烧毁与记忆中那家商店酷似的商店。
我和燕子站在人群中,这些声音从焦炭味中传来,它们带着不同的见解,目的和意义都是要将疯子阿林推入这场大火之中。我想起疯子阿林手中的那盒火柴,它向人们展现了某种东西,跟火灾有联系的东西。如果他手中没有那盒火柴,公安局的人就不会带走他,他也不会成为悲剧和喜剧的对象。
我想念祖母,我希望祖母快些回来,我要把这个事件讲给祖母听。不,最好什么也不要告诉她,祖母回来后就会看到那座烧毁的房屋。人们会告诉祖母:是疯子阿林烧毁了商店。
然而,这天上午,我并没有等来祖母,我却等来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将接我回去。我在燕子家的店铺前看见了母亲。
三
祖母还未回来,母亲就强行带走了我。我的母亲是那么愤怒而急切地想带走我。母亲将我带到了他和父亲生活的那座城市。到那座城市后我才知道母亲和父亲正面临着离婚,而我是他们惟一的女儿,母亲和父亲都想得到我。我坐在他们之中,父母严肃地提出问题,母亲做详细的补充。他们想从我嘴里得到回答,他们给了我充分的自由,选择母亲或父亲。他们的面孔是陌生的,尤其是父亲,他似乎很少去祖母家里看我,母亲也是匆匆忙忙地去又匆匆忙忙地回。他们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两个符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