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因为私奔者是环绕着以往的痕迹旅行的,耽于其中快乐的寻求到无限安慰的人,苏修用尽了极大的努力才不使胃口败坏。根的双眼一直在表达着一种东西,他的双眼跟随苏修的视线前行,他看到的都是一些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然而,他的目光却跟苏修的目光互为交叉在那道旋转楼道口,其中上楼的每个人在他眼中既不是明澈可见,也不是暗不可察。根有时候有意在混淆的人群中虚构苏修的一些故事,但是故事中的苏修总是飘拂在一些重大的转折点上,“一个人越是难找,他就越可疑。”这时苏修用刀叉扬起一块牛排对根说:这是我品尝到的世界上最好吃的牛排。根的注意力突然像磁铁一样集中在那把举起的刀叉上,他说:我跟你一样感觉到这牛排好吃极了。我们再要一盘怎么样?苏修看了看盘子里面的牛排诡秘地一笑说:你是世界上最狡猾的人。根说:我们明天离开温泉怎么样?苏修正往嘴里送第二块牛排,她说:你是不是已经住厌了这个地方。根没有说话却拿起了刀叉:现在我来品尝世界上最好吃的牛排是什么样的。不知不觉,昏暗的暮色已经慢慢地来临,苏修感到胃里翻卷着葡萄酒的泡沫,她和根走出餐厅,根扶着摇晃的苏修对她说:我小时候在我祖母的农庄里面每天都趴在草地上看我头顶盘旋飞翔的鸟群。苏修,当时,我的头一阵晕眩,因为鸟群的翅膀扑动时总是无法设想,鸟群们有时候整齐地飞翔着,有时候却有一些鸟儿从群体中返回原来的方向然后逆向飞翔,它们的飞翔姿势经常使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飞起来。
这天半夜苏修的门被一双熟悉的手敲开,苏修打开门认出了是江林。苏修的脸上没有愤懑和任何表情,她抱着双手目视着江林的面孔,她想听他怎么跟她说第一句话,江林从衣柜里将苏修的皮箱衣物全部收拾好对苏修说:我们现在就走。这句话似乎是从赭石般带灰色脉纹的大理石柱子上突然发出来的,音律久久回荡,随之而来的是苏修感觉到的一种不可更改的逐渐加强的呼啸声弥漫在整个卧室,苏修就这样跟随着江林,犹如跟随着一支黑暗中的萨克斯乐管有节奏的音响,那极其微弱的音响在奔向火车站的那些黑暗中的树叶中扩散,他们的身影不久就在黑夜很远的天空的烘托下呈现出黑色的剪影。
在这次旅途中,江林突然发起了高烧,天亮时,他感到手背上有灼热的东西轻轻掠过,他张开眼睛对苏修说:我感到有一种火焰紧紧包围着我,苏修,让我们回到我们的房子里去。苏修知道他指的是他送给她的那幢房屋,坐落在深褐色的阳光之中。苏修用一块湿毛巾盖在江林的头上对他说:是的,我们将回到我们的房子里去。列车穿过一片荒芜的原野,穿过在凝固寒冷的空气中交替出现的绿色丘陵地带,苏修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快要到那幢房子了,苏修似乎看见露出灯光的窗户,攀援在窗台上的玫瑰花使天空呈现粉红色。
终于到达了那座城市。苏修唤醒在高烧中昏迷不醒的江林,她告诉他:我们已经到家了。苏修扶起了江林,她还是头一次搀扶着一个男人沉重的身体。江林的身体就像火炉一样,大滴大滴的汗珠渗出他的前额,苏修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她好不容易将江林扶出了出站口,一辆银灰色的跑车停在苏修身边,司机帮助苏修把江林扶到了车上。司机问苏修需不需要送医院,江林听懂了司机的意思,他的身体似乎陷于一种无法复述的状态,但是苏修明白了江林的抗拒,江林不愿意到医院里去。也许是江林自己是医生,他不愿意让别人来医治自己的病。跑车穿过了一个个十字路口到达了苏修的那幢房子前停下,司机帮助苏修把江林架到了卧室中。司机下楼时对苏修说:他病得不轻,你还是要找一个医生来。
苏修将铜壶支在火炉上,半小时后,铜壶里的水发出呼呼呼的声音,水蒸气腾起,紧随着铜壶里的水沸腾着,响声像一架风琴的声音从湿润的下端弥漫开去。苏修坐在江林的身边,她的手指停留在江林的前额上,然后随着灼热的地方移动着,她感到江林的前额此时此刻越往前越灼热,越来越灼热地使她的手指感到恐怖。她用一只手臂扶起江林,让江林躺在自己的胸前,然后将一勺一勺的水喂进江林的嘴里。下午突然而来的大风吹开了窗户,灰色的窗帘卷起来,又吹下去,苏修望着窗外的阳光打了一会儿盹。然后江林的声音唤醒了她:苏修,苏修。她抬起头来睁开双眼,江林的双眼已经睁开,他拉起苏修的手对她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昔日鸣镇的那条长堤,我还梦到了你坐在堤岸上,突然有洪水而来,我感到你快要从堤岸上掉下去了。
江林复述完这个梦后让苏修给他一页白纸和一支笔,他让苏修扶他坐起,苏修看见江林为自己在白纸上开了一服中药。江林将那页白纸递给苏修并对她说:你为我去中药铺子抓十服中药回来。此后的时间里,他们的住宅中便飘拂起中药的浓郁气息。然而苏修发现江林突然瘦得那么可怕,眼睛深凹,喉结异常地突起仿佛可以穿过皮肤,苏修扶着江林到楼下的院里散步,江林站在风中一次次地看着飘曳的枯叶和一个又一个的行人,他的双眼似乎在穿越一阵又一阵涡形的大风和饰有阴雨多云的天气预报的色谱,江林对苏修说:我不知道我体内患了什么病,苏修,也许我已经不能活太多时间了。我有很多事情都没有跟你讲清楚,这是因为很多事情是我没法讲清楚的。我试图跟你讲清楚很多桩事情,包括我妻子和燕子,苏修,瞧,那是什么鸟,飞得那么高的是什么鸟?鸣镇有很多这样的鸟,这种鸟类在城市很少见到……苏修,你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回鸣镇了。那座小镇是我认识你的地方,当时你坐在河堤上戏水……从那以后,江林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那座小镇,回忆着小镇上劣质的酒味的颜色以及手工艺人绣制的一块块飘满店铺的枕巾。他还可以准确无误地说出来一些有争议的人的姓氏以及他们家族之间飘沉在岁月中的故事。他们斜靠着窗户,回忆仿佛联接着漫长岁月中的另一端,纵横交错的铁路,黑烟弥漫的城郊、烟囱、火车厢同时也充满在回忆之中,苏修听着江林的声音,仿佛接连阅读着一封封密码电报,仿佛再一次跟随江林去旧地重游。
八
江林在回忆之中再没有醒来,苏修那天凌晨接触到了江林身体中的寒冷。那天早上没有风,苏修拉开窗帘,敞开窗户,她感觉到江林已经永远离开了她和他过去存在的那个回忆的世界,回忆的链条突然松散了,他与她回忆的那些地点中的花朵,那些被喷泉不断溅湿的花朵湿透了。苏修此刻没有一点儿恐怖,她决定将江林送回老家去,送回鸣镇的诊所去。她已经认不清现在是什么季节,从她提着皮箱出门的那一天,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搭上列车出门的时刻算起,似乎她已经历了无数季节。
苏修租了一辆柩车,上车的早晨,她裹在一件冰冷的大衣里,她昏昏欲睡。她坐在江林的身边,太阳升起,汽车驰出了城市,进入郊野,田野上薄雾渐渐消散。苏修望着司机的背影,他将按照她指的路线把他们送回到五百公里之外的那座小镇上去。柩车昼夜在公路上奔驰,她的面庞上有一种克制着的东西忽隐忽现,它就像蔓延在远方的莽丛无可区分,江林留下的记忆与她的身体成为一体,它仍一如往昔,完好无损。柩车到达鸣镇的时间是一个多雾的阴雨天的下午,柩车驱进了江林家族中留下的诊所,雯从阴雨中走出来,她似乎在黑暗中悄声自语,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司机帮助苏修将江林的遗体抬到院子里的那棵忍冬树下,苏修仰头看着漫天阴雨又俯下身来轻轻地看着江林的面庞,她请司机帮助她重新把江林的遗体抬到他后院的卧室中去,苏修想,那是一个间歇之地,一个空间,在这一期间雯一直尾随着江林的遗体,她认不出苏修就是那天晚上在弟弟奇的房间里跟她诉说往事的女子,她的全部注意力停了下来,环绕着那具僵硬的尸体,在寒冷的颤栗和微弱的事实的下面,允许那桩伴随了她无数年的可悲可喜的婚姻现在凝结成不可逆转的一瞬,成为一种不可逆转的一瞬间的可悲可喜的一场戏剧的尾声,而且她是一位跟随婚姻生活由美而衰的妇女生活的证明者,她坐在江林的身边,犹如重温那次婚姻生活的拉开的序幕,她的幸福就在那序幕中到来,直到现在她仍然是一位幸福的人,因为她曾经是他的配偶,是他不死的、不知疲倦的那个契约书上的惟一的配偶。她不知道江林为什么突然而去,更不知道为什么由苏修护送回鸣镇,她所有的记忆力完全投入到那颤抖的、难以成眠的激情之中,现在,伴着那滴滴答答发出雨水喃喃声的天空下面,她微闭着双眼,她的呼吸平静,安详,像一个孩子,她在谛听着那种除了她自己看见,别人无法看见的阒寂,在这种阒寂里充满了她与一个死者达到的和谐,充满了他们婚姻生活最可怜、短暂的幸福。
此后他们将死者掩埋在他父亲的墓畔。掩埋死者的那一天,鸣镇的人排着长队护送着死者,他们与其说是去埋葬死者,不如说是去埋葬一个家族的最后历史,埋葬鸣镇一座诊所的岁月。苏修与母亲走在一起,在墓地上,她在人群中发现了燕子,燕子穿着黑色的裙裾,十多年过去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燕子已经变成了一位成熟的妇女,燕子从细雨中向苏修走来,她说:在温泉,江林突然在半夜消失了。当时,我就知道我不可能是他的私奔者,我不适宜于跟随他四处漂泊……燕子后面的声音听不到了,她穿过细雨带着满身的雨水向远处走去。苏修站在墓地,母亲伴随着她直到黄昏降临才离开了江林家族中的一块块直冲云霄的碑林。
母亲已经很老很老了,但是她仍然对苏修说,离开鸣镇吧,修,这儿不是你这样的女子久留之地。苏修再一次来到那片河堤,就是这条河堤改变了她的命运。她在河堤上邂逅了另一个妇女,她就是雯。雯站在雨中举着一把伞,她的身体在缺乏睡眠的空气中微微地再一次地颤栗着,她说:几十年前我和江林在河堤上相遇过一位少女,她的身上发出玫瑰的清香,多少年来我一直回忆着那位少女,我曾经悄悄地在鸣镇的大街小巷寻找过她,但是她就像一首鸣镇最古老的民谣,她从来不在我的视野中出现,昨天晚上我又想起那位少女,她的身上仍然是那么芬芳,我似乎第一次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我想起江林自从那年春天相遇少女之后就在院子里栽满了玫瑰。我想那位少女一定跟江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苏修问道:那么你还准备去找她吗?
雯说:我要离开诊所了,过去我就预感到,总有一天要不我会死于鸣镇,要不我会离开鸣镇。那位少女现在已经化成了一首民谣,我会吟唱的民谣,我要走了。
雯回过头突然问道:我好像认识你,也好像见过你。有一点我还没有弄清楚,江林的灵柩为什么由你护送回来。雯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苏修的面庞上,苏修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越过雯撑着的那把黑布雨伞,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根提着一只箱子出现在河堤上。她默默地看着通过这条河堤敞开着的一种突如其来的激动,根来到她身边。与此同时,雯撑着那把黑布雨伞从苏修身边擦肩而去。从那以后,苏修再没有相遇过这个女子。
根带着苏修离开鸣镇的那天早晨,她看见燕子的药店已经换成了时装首饰店,那天早晨是燕子开业的时候,鸣镇的人拎着鞭炮前来祝贺,燕子穿着大红的长裙站在门口迎接客人。根带着苏修穿过轰轰烈烈的、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喧嚣声,苏修手里仍然提着那只古旧的黑色皮箱,她走在根的身边,除了严寒的天气之外,那是最平淡无奇的一个早晨。
根带着苏修来到了火车站,他们搭上了一列过往的火车,苏修问根,我们到哪里去,根微笑着对苏修说:你现在靠着我的肩好好睡一觉,明天早晨醒来你就会知道我们到达了哪里。第二天早晨根把苏修带到一座陌生的海滨城市,根说:这是最南边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