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的露台只有一个小小的男孩和苏修二人。男孩的椅子旁斜放着两只拐杖,他的目光正在水池中穿巡,男孩在寻找他的妹妹与弟弟,或许是他的父母,男孩显然双腿残废,他不可能像一个自由人一样去游泳。苏修想:男孩只有十岁左右,他几乎没有沮丧,瞧,他那么专注,他也许很早就残废了,他已经有承受双脚的能力。苏修的草帽被风微微地吹拂着,风看来很大,因为草帽受到的压力她感受到了。现在,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男一女走进了游泳池,但那并不是江林和燕子,那个男人身穿黑色的风衣,而那女子全身鲜红,她似乎携带一片红色的鲜花,来到这片游泳池。整个游泳池感受到了这一对男女的降临,苏修想: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也许他们很迷人。或许他们也是一对私奔者,在私奔者身上总是有一种神秘的光环笼罩着他们,苏修在与江林私奔的任何一种记忆中,她都感受到自己四处受到别人窥视,那些陌生人的眼睛总是从很远的地方而来,有时候在商店里,公共汽车上,他们的目光试图想揭示和捕捉一对行迹匆匆的男女,他们怀着梦想、虚荣,无意义但难以磨灭的面孔,他们抛开公证书、婚书、契约等等的纸张,目的仅仅是为了一次小聚,为了一次短暂的被磨损的痕迹的记录。在她已有的私奔生活记录上,她感到私奔生活是由漫长的疲惫,陌生的旅店,火车站的灯光,风景点的阴影组成的一次次幽灵般的飘浮,他们曾在秋天滞闷的空气中穿越在长亭和短亭的昏暗阴影中,当时沉寂的气氛涌上来,如同幸福的夏天之夜,他们走进一家歌剧院,倾听着那充满忧伤的声音,而回去的路上,江林告诉她明天将回鸣镇,她才清醒地感到每一次私奔生活意味着更漫长的告别。现在,她看到了游泳池中的根,根穿着游泳裤向苏修挥挥手,根是一位清瘦的青年,他瘦长的身子扬起来,苏修笑了,她觉得跟根这样的青年在一起真有意思,她似乎忘记了寻找江林与燕子,她多么想到游泳池中去,与根一起让身体漂在柔软的水上,然而,她的回忆伴随着下面的那片人声鼎沸的圆形游泳池,她的眼中自始至终带着一种悲怆的神色,仿佛她还沉入一种回忆的困境。那天游泳上岸之后,江林带着她去吃晚饭,他们的体内散发着芬芳,他们各自谈论着对游泳的喜爱,苏修说水可以把人变成一尾鱼。江林高兴地笑着,那次晚餐两人都有很好的胃口,所以江林付给了餐馆的服务员双倍的价钱。旁边的那位小男孩好像刚刚发现苏修的在场,她与男孩相视一笑,男孩说:阿姨,你为什么不去游泳。苏修说:我有些累。她没有说她在回忆,她在回忆中等待那对私奔者。男孩说:我跟我的父母出来旅行。男孩说着叫苏修看那一对在游泳池的中央游泳的那对夫妇。男孩又说:每一次旅行我都在等他们,我坐在一个地方等着他们回来。等他们的同时我看到很多陌生人的面孔,但我不认识他们。根在水中叫了一声苏修,他示意苏修下水去,男孩问道:那叔叔是你的朋友吗?他在叫你,你应该去游泳。现在我认识你了,你游泳一定会游得很好,我真想看你在水中游泳。苏修感到男孩期待着她去游泳,她不能拒绝男孩的要求,她对男孩说:现在你等着我,几秒钟内我在水池中与你相见。苏修说完便告别了男孩来到了更衣室。她突然听到一种异常熟悉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那是江林的声音,江林对燕子说:燕子,燕子。他显然是在叫唤另一间更衣室里的燕子。这发生在一刹那间,也许是一秒钟的几分之一,苏修按住纽扣,她犹豫了一会儿,然而她想起男孩那张期待的脸,男孩在等待着看她游泳。苏修穿上游泳衣,她刚才下完露台的台阶后在游泳池内的小商店买了一件绿色的游泳衣,她完全是为了那个男孩,她要让那男孩看到绿色。苏修来到了跳台上,到达水中她的身躯显得更长,在水中感到了根在叫她,根穿过水浪来到她身边。根的身体穿巡在水中时苏修看到了根的身体,他们并排着到达堤岸边时,苏修抬起头来,她寻找露台上那个男孩的身影,男孩找到了她,男孩在向她拼命挥手。根说:苏修,你在跟谁挥手。苏修说:一个刚认识的男孩。根说:你瞧,苏修,在你原来坐的那个位子上,现在有另一个观望者,她好像在看你,你认识那人吗?苏修?
七
苏修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的皮肤上有一种微细的难以察觉的标志着磨损的玫瑰花蕾般的东西在轻微地颤动。根说:苏修,我们上岸去吧,你好像很疲倦。苏修一字一句地说:你听着,我刚游了一圈,我还能继续游下去。苏修感到江林的双眼透过露台上的阳光正在凝视着自己,她感到除了面对那男孩的等待之外,她还面对着周围另一双眼神的窥视,江林发现了自己,苏修站在水中时就像感受到多年以前他们去到一座北方城市,两人在坚硬的雪道上散步时感受到的那片冰冷的,无边无际的簌簌响声,当时,苏修与江林走出那片灰蒙蒙的寒冷地带时,她揉揉双眼,她的睫毛上挂满了雪花。此刻,四周似乎静极了,苏修的身体没有逃遁的办法,她与根交谈着,但是她根本没有听见根的声音,她想:那个人在注视着我,那个人在跟踪我的行迹,我得离开这里,水面上的波纹蜿蜒、蜷曲,苏修还想,也许燕子也在水中游泳,但我并不想见到燕子,燕子已经替代了我昨天的位置,燕子现在是一个私奔者,燕子的气息正在分裂着无数年前的那个同盟者,燕子现在也许正站在洁白的瓷砖墙边微笑,燕子的微笑对于江林来说是新鲜的,而我的微笑已经一览无余,就像那次凌晨三点钟江林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江林的第一句话就说:你怎么那样看着我。他的手里夹着一根美国香烟,由于对一种事态转化的失望,他手中的烟烧坏了他那件白色的丝绸上衣。苏修决定离开游泳池,根看透了她的虚弱,根说:我陪你上去。苏修想:他会看到什么呢?他会看到另一副情景,这样的情景他想象过吧?苏修说着便扶着根赤裸的手臂顺着白色的瓷砖来到了堤岸。他和根出现在阳光覆盖的人群中,苏修赤着脚,她不时对根微笑着,她那修长的胳膊在轻轻颤动,两个人的影子走完了小径进入了更衣室的走廊。苏修站在更衣室的镜子前面,她眯着眼,打量着自己,瞧着自己湿漉漉的像一只水鸭。她用干毛巾擦干身子,她抚摸着自己的手臂轻声告诉自己:既然他已经看到了一切,我必须让他看清楚另一种现实:眼前的事实是一堆厚厚的生锈的东西。她将不是十多年前那位在河堤上邂逅相遇的少女苏修,多少年来,他已经教会了她在两个薄如蝉翼的生命之间停留,教会了她在跳动的秒针下醒来,现在,她已经厌恶了他那荡漾着祖辈的草药气息的声音,她厌恶了他的手势,厌恶了那曾经使人头晕目眩的场景。苏修想:这一切都是他教会我的。我要让他看到这一切,我要让他窥视我的生活,透过一道道玻璃窗户,他和燕子的这次私奔将因为我的在场——失去全部意义。
苏修似乎看见了他站在一座阳台上解闷,空气清新,但他仍然感觉到很恼火,江林不高兴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模样,他的丝绸上衣包裹的身体被噩梦萦绕,有一次江林千里迢迢赶来与苏修相聚,他带来了一脸的沮丧和忧郁。苏修坐在他身边对他说,我不喜欢看你现在的模样。江林讲起那座诊所,讲起一个患心脏病的青年的死亡,江林说:他那么信赖我院子里的草药,年复一年地来到我的诊所,多年前我就知道医治他是一种多么渺茫的前景,但我仍然看着他来又送他去。苏修,在鸣镇不知你有没有去过那片古老的墓园,前几天,这位患心脏病的青年就掩埋在墓园下面。江林那天夜里抓着苏修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苏修感到他在做梦,他的梦多半是为了那个青年。第二天拂晓江林站在窗前,天空很阴暗,街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偶尔有火车经过的声音,江林的面庞一阵苍白。苏修现在已经跟随根回到了旅店,根带她来到餐厅,两人坐在白色的桌子旁。
她感到口渴是因为她进餐厅时与一只迎风飞舞的蝴蝶相遇,那是一只鹅黄色的蝴蝶,飞翔的姿势像一张打开的金色扇面。苏修的记忆现在来到童年时代的学校,鸣镇小学的铜钟每天震荡着她的耳膜,那年的秋天发生了很多的事情,尤其弥漫着校园空气的就是女教师岚的自杀,当时,由于鸣镇的司法干事生病,岚的尸体一直放在岚的卧室中,每天有无数的蝴蝶飞进岚的那间小屋。奇怪的是飞进去的蝴蝶后来都没有飞出来。等到清理岚的卧室时,岚的尸体被司法干事抬到铜钟下面的那块绿草坪上,司法干事一遍又一遍地目测着岚的双眼,苏修和鸣镇小学的学生全部站在周围,司法干事从岚的尸体上摘下一只又一只死去的蝴蝶自言自语地说:岚好像是一个女妖,好看的蝴蝶全部被她带走了。那位年轻的司法干事并没有查出岚自杀的任何线索。鸣镇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位敢于自杀的年轻的女教师,然而却没有忘记司法干事自言自语时的话语。包括苏修也没有忘记,她的记忆中总是朦朦胧胧地出现那位女教师的身影,她小巧玲珑,剪着短发,身穿白色短裙,圆口平布鞋。想起她来时苏修的记忆中飞满了美丽的蝴蝶,每一只蝴蝶都是一张扑动着随风而逝的晚霞的扇面。她感到蝴蝶们被“女妖”带到了遥远的地方,此刻,她似乎碰到了蝴蝶的粉末,她的嗓子干涩像蝴蝶从空中撒落的翼粉,根端给她一杯清澈发亮的葡萄酒。她刚将酒杯举起来便看到了江林带着燕子从旅店的灰色大门走了进来,他们从旋转楼梯口闪了进去。苏修喝了一口葡萄酒想:江林带着燕子住在我对面的那幢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