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私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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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蝴蝶(2)

我透过他们的目光看着窗外。我一点也不熟悉这座城市,它流动得那么快,像一张平面图那样深奥。在祖母家里时我不断地观察看着地图上的明城,这座城市就叫明城,它是一个简洁的名字。我喜欢在地图上弯弯曲曲的线条中抚摩着明城的街道和楼宇,因为我的父母住在明城。祖母说母亲是研究昆虫的专家,而父亲是气象台的工作人员。我问祖母昆虫是什么,祖母把昆虫称为飞翔和爬行的东西。

父亲说:苏修,你已经十岁了,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不过你要在父亲和母亲之间选择一个。我听不懂父亲的话,然而我站起来,我想那时候我一定是想到了祖母,祖母那开始衰竭的身体,祖母各种各样的声音。我对他们说:“我想跟祖母在一起生活。”

父亲说:苏修,你知道我和你母亲在离婚,你是我们惟一的孩子,你得在我们之间选择一个,知道吗?你选择了我们当中的某一个以后,如果你想回祖母身边去,你仍然可以回去。

屋子里一片沉默,父亲的话我现在似乎明白了一些。母亲坐在床前。母亲的床边挂着一个金属画框,里面装着一只黑色的蝴蝶,这是一只画出来的蝴蝶,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就是因为这只画出来的蝴蝶,母亲和父亲的婚姻走向破裂。母亲与画蝴蝶的尹叔相遇相爱,蝴蝶张开了它的翅膀,而以往的生活将全部完结。

蝴蝶,我看到了画框中的蝴蝶,它的双翼像黑色的粉末洒浇在我的眼前,轻盈与狂喜,轻盈与迷乱——这就是我想象中的蝴蝶。

我注视着画框中的蝴蝶,我选择了我的母亲。我没有看见父亲因而变得沮丧的面孔,也没有看见母亲惊喜的目光。我选择母亲,纯粹是因为镶嵌在她墙壁中的那个画框:那是被钉死在玻璃中的永远沉睡的蝴蝶。那只蝴蝶因画家的双手而居住于画框和墙壁,而我则因为蝴蝶而居住于我母亲的家。这些事情,我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

以后我就在这座城市上了学。这跟蝴蝶有关系,不久之后我就见到了画蝴蝶的尹叔,跟他的相遇使我留在了这座城市。尹叔是一位用一生画蝴蝶的画家。母亲第一次带我上尹叔的画室时,是一个下雨的黄昏。尹叔住在一座公寓的七层楼上。母亲带着我一层一层地上楼时我不住地喘息。我觉得尹叔住得太高了,但是母亲说,你尹叔喜欢住在高高的楼上画蝴蝶。

尹叔这间有二十多个平方米的画室中挂满了画出来的蝴蝶。尹叔说:苏修,喜欢蝴蝶吗?

我没有说话,因为蝴蝶布满我的视野,这些抽象的,写实的,变形的蝴蝶。我由此想到祖母给我的一封来信,在这封信中祖母不断地讲述她思念我的心情,讲述每当夜晚降临时紫藤花瓣瑟瑟吟唱的风声、雨声。祖母不知道疯子阿林,所以她没有在信中为我讲述疯子阿林的故事,那个用火柴烧毁一座旧式商店的疯子,有没有从公安局放出来。

从那天开始我就跟尹叔学绘画。开始在画布上画第一只蝴蝶的那天晚上,我收到了一封燕子的来信,她意外地讲到了关于疯子阿林的一些事。疯子阿林已经从公安局放出来了。他出来的那一天就追踪着公安局门口的一只蝴蝶,那只蝴蝶飞在空中,疯子阿林就跟着蝴蝶跑,蝴蝶飞遍了小城的学校,政府机关,邮电局,医院和幼儿园,疯子阿林全神贯注地追赶着那只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的蝴蝶,后来他追到了一只池塘边,掉进了池塘。幸好守塘的老爷爷救了他,否则疯子阿林早就被淹死了。

燕子的信就讲述到这里。我的绘画生涯开始了。那天晚上,我在许多种颜色中都没有找到一种具体的颜色用来画蝴蝶。第二天我对母亲说我想回祖母那里去。母亲说:苏修,放了假就让你回祖母那里去度假期。

时间回到了祖母居住的那座小城,用石头城墙紧紧围起来的小城,一切的命运和故事都在围墙中发生。我戴着草帽,拎着旅行包,以一个城市少女的模样出现在祖母的那座小城时,那个炎热的夏天,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又住在了祖母家的老房子里。紫藤花瓣的摇曳是因为春夏秋冬的嬗递,这种特殊的气候因素为我的成长带来了新的转机。我回到小城时,祖母开始进入衰老。祖母的生活秩序被风中吹拂的声音打乱了,这大约是黑暗中依次陈列的夜晚的时候,祖母回到了很遥远的过去,有可能是四十年前,有可能是二十年前,总之,她变得絮絮叨叨,她将时间、地点和名字全部混淆。

小城是祖母的城,祖母衰竭的脚步和声音围绕着它;小城又是一座行走着不少身份不明的外来人的城,比如疯子阿林。他已经被公安局释放了,那场火灾的降临是为了烧毁一座过去的老房子,而环绕火灾的却是它化为灰烬时的陈述。疯子阿林一只脚踏进了灰烬之中,手里拿着一包火柴,这是惟一的证据,而他的另一只脚却在灰烬之外,这只脚频繁地来往于人们对待灾难、生活、阴影的视线之中,所以他手里的证据消失了。实际上,我一直没有像别人那样把疯子阿林当作疯子。他在小城漫游是因为这座小城跟他的生活有联系,这种联系使他从外省到达这里后便守望着小城的白昼长夜,就像一位民俗家进入了一个被他们用以追寻历史的波浪的地名。

好多年未见,疯子阿林已经有些木讷了。他的面孔变得黝黑,风吹日晒地漫游在他的皮肤上和手脚的行动中带来了无形的变化。我想起他的牙齿,但是每当我与他相遇时他的目光都停留在别处。他看着一家店铺,他谨慎地喘一口气,店铺中飘出了米酒和核仁的香气;他看着小径中行走的妇女,那些带着落落寡欢的忧郁神情的妇女,她们的头和胸膛高高地扬起来,她们并没有看见那位站在小径的那道阴影中窥望她们神思恍惚的世界的另一个人;他还看黑夜,每当夜晚降临,他会坐在某一级台阶上,附近传来各种各样的动物的叫声和合欢时凄凉的呻吟。

我已看不到他那洁白的牙齿发出的声音,那两排洁白的牙齿使我想起洁白的棉花,有时还想起有青苔拂动的溪水的透明度,还有诸如这样一些东西:镜子、玉米粒或者窗口中镶嵌的一排石头。

祖母看着我这样注视着夜晚的时候便说:“苏修,有些事情是不能想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正在逃亡路上。你不能想象逃亡是怎么一回事,很多人奔逃在一条路上,我拉着阿云的衣襟挤在一条船上。”我问道:“阿云是谁?”祖母看了看窗外翻卷的西风说:“阿云那时候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后来死了。苏修,有些事情是猝不及防的。”祖母说到这里,我便听见了外面的声音,一群人追赶疯子阿林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疯子阿林被公安局释放之后,他在屋檐下度过黑夜的权利便被剥夺了,人们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和预感驱逐着疯子阿林的身影。

阿林是一个身影,每当夜晚他就被各种声音追逐着,他们将他追逐到城镇之外,所以我才听到了他们的追逐声和疯子阿林奔跑的脚步声。

这时候我却在画一只蝴蝶,小城的气候凝固在我画的这只蝴蝶之中,蝴蝶似乎是从墙外飞来的,它不合常规地潜入我的笔触,颜色浸入一种飞翔之物的悠悠的翅翼,我从来没有被这样一种颜色震惊过,它们是准确的黄色,黄色、白色、红白,它们在逃出困境,就像我打开门迎面撞见的那个奔逃的人,疯子阿林已逃到我们的围墙外,那些人已经不再追他了,他们感到了追逐一个疯子的疲倦和深深的无奈。

疯子阿林夜晚就露宿在我们的围墙之外,我对祖母说:“疯子阿林也怪可怜,天气已经很冷了,他在围墙外。”祖母睁开双眼轻声说:“苏修,你在说谁?谁在我们的围墙之外?”我又重复了一遍,祖母伸出手来抚摸着我的头发,祖母说:“疯子,谁是疯子,苏修,你在说谁是疯子。今后不许这样说,苏修,谁也不是疯子,有时候就像那树上的花瓣突然之间被吹乱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因为一件事被风吹乱了,接下来全部的内心都被吹乱了。”

我抬起头来,我听不懂祖母的声音。然而,我却抚摸到了花瓣,那些被风吹落的花瓣正随着时光流转。我画出了蝴蝶,祖母已经睡去,祖母的睡眠是沉稳的。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实际上,这个夜晚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看到了火焰,我从祖母的卧室中走出来后便看到了天空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小城的又一个地方发生了火灾,我来到门外,我在火光中看到疯子阿林蜷缩在围墙之外,他的睡眠就像祖母的睡眠那样均匀、沉稳。他的身体蜷缩起来就像一团黑色的斑影。

然而,这场火灾却又给疯子阿林带来了灾难。当我来到火灾现场时,那座被烧毁的文管所周围站满了政府官员和公安人员,大火烧毁了文管所所收藏的手稿、绘画,只有那座唐朝遗留下的铜香炉矗立在灰烬之中。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阐述着对这场火灾的看法,绝大多数人提到了疯子阿林的名字,他们说那个漫游在黑暗中的疯子阿林,他是火灾的制造者。

然而,疯子阿林在烧起大火的时候却睡在我们家的围墙之外,他的睡眠像祖母的呼吸那样恬静、饱满。他离这场火灾是那样远,他又怎么可能是火灾的制造者呢?

我看到了燕子,她也同时看到了我,在我所处的这个年代,事件荡漾在腐朽的空气之中,它们占领我们麻痹的心境和无所事事的年复一年的历史,比如发生在我所居住的这座小城的火灾,它使居民们从刚进入以及未进入的梦境中醒来,观看天空中的火焰,这就是事件。

燕子说:“苏修,你听见了吗?他们都说这场火灾是疯子阿林引起的。”

我说:“燕子,怎么可能呢?疯子阿林就睡在我家的围墙之外。”

燕子说:“那你不可能看到他睡眠前干什么。”

我说:“他在睡眠前一直被人追逐着,他们不允许疯子阿林在他们的屋檐下睡觉。”

燕子说:“那,我们可以替疯子阿林作证。他没有去点火。”

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和燕子的声音戛然停止了。疯子阿林就像多年前那样再次出现在火灾的现场,只不过他手里没有像多年前那样拿着一盒火柴,——他用右手的两根手指夹着一只蝴蝶的翅膀。

蝴蝶的颜色我看不清楚,在黑夜中所有的颜色都像一种虚拟的遭遇,疯子阿林两根纤弱的手指中间栖居着比手指更加纤弱的昆虫,我跟随着那只蝴蝶的双翼去更黑的颜色——黑夜中漫游,是为了保护蝴蝶身上的轻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疯子阿林身上。在他的眼里有没有这么多的人?也许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存在。他闯入火灾的现场也许是他梦到了一只蝴蝶,他在黑夜中找到了一只蝴蝶,他将这只蝴蝶带到人多的地方,因为他恰恰走到这个地方。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的闯入给这片火灾后的废墟带来了明亮的色彩。

当公安人员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时,我感到了一种严峻的过程将再一次到来。我和敏感的燕子同时感到了这一切,她靠近我,悄声说:“倒霉的阿林,他为什么偏偏要闯到这里,他为什么要从梦中醒来。”

阿林被强行带走的那一刻,他手中的蝴蝶便失落在地上。我亲眼看见那只蝴蝶被许多人的脚踩碎,蝴蝶对于人群无足轻重,它必须死于长夜。

那只死去的蝴蝶后来经常出现在我的画布上,它总是用极其纤弱的力量出现在一双手上,那是一双布满私人秘密的手,其中的纹路是我虚构的又一种现象。它接近疯子阿林的那双手,对于那双手来说,我是陌生的。

疯子阿林被抓进看守所的那些日子,我和燕子总是站在一扇门和一座房屋之外,我们面对着某个傍晚或假日,策划着去公安局的时间。疯子阿林进入了与他的漫游生活格格不入的世界,这个世界增添了密密的铁栅,这将使那个善于在天空和星星下做梦的人感到窒息。我和燕子要去帮助他。

我们来到了公安局的院子里,燕子说她的表哥在里面做法医,说到这里我看到燕子的眼里弥漫着莫名其妙的恐怖,她说:“苏修,表哥的手经常解剖那些尸体。”

燕子表哥的屋里挂满了各种各样的人体解剖图,它们在那天下午使我感觉凝固,我意外地发现我们的身体之所以活着是因为我们的体内有某种瞬间的灯光辉映着,它也许是一颗很大的星星,也许是一只蝴蝶翅膀上缀满了的清冷月光。

燕子表哥领着我们来到了一间四面透风的办公室里,她表哥向一位年长的人介绍了我们的来历,她表哥的声音密布着我们对火灾的疑惑,他有很好的叙述能力,我想这可能跟他解剖尸体有关系。

这位年长的人让我们坐下来,他说疯子阿林是惟一可以怀疑的对象。我问他这是为什么,他眯着双眼说,这是因为他的神经系统,他的神经是混乱的,每一场火灾他都在场,也许疯子阿林对火焰有一种特别的喜爱,对房屋却有铭心刻骨的仇恨。

我再也忍不住他眯着双眼的这种语气,我说,你是错误的,火灾发生后,我亲眼看见疯子阿林就睡在我们家的围墙之外。他仍然眯着双眼问我:那么,火灾未发生之前,你看见过他在哪里?

他被人四处追逐。他在外面,他站在我们的围墙外浑身颤栗,他感到害怕,他没有一个休息和睡觉的地方,他害怕了。

他继续问我:你真的看见疯子阿林的模样了吗?

我说:是的,我保证。

他继续说:那么,那天晚上你能保证疯子阿林没有离开你们家的围墙吗?

我说:是的,我能保证。

我感到燕子用右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而燕子的表哥则用一种我无法言说的目光看着我。他们的关注表明我的回答是坚决的,同时也是含混不清的。我能保证的东西只是疯子阿林的那只蝴蝶,没有一个人会像我那样坚信他看见过那群蝴蝶。我想起虚构的画布和颜色,它们是蝴蝶的缤纷色彩,是成群的蝴蝶易于追逐的可能性,它们当然还是祖母的暮年中我听见的神话、民谣,是幸福中最欢快的一脉溪流,是疯子阿林创造的秘密,它们不为人知,但我拥有这个秘密的全部过程。

负责人抬起头来,刚才他已经在纸上记录了我们之间的对话,我能听见钢笔的声音摩擦着白纸,神奇的汉字在他右手中变成一片活动的夜晚。

负责人锐利的目光此时凝视着我,我还从未这样被人深深地凝视过。他递给我一支笔让我在记录簿上签字,我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苏修。我的名字现在变得如此重要,它可能会改变疯子阿林的命运,改变他手中的那盒火柴,改变他手指中间夹着的那只蝴蝶的世界。

负责人轻声说:苏修,你的话为我们解决火灾事件提供了有力的证据,除了你,恐怕没有人会为一个疯子说话。我相信你的话。

我接着他的声音说,疯子阿林的命运就是四处漫游,他并没有破坏别人的生活,我真希望我们不要去轻易打扰他的梦。这些话我想说出来,但我没有说出来,下面的话我同样也没有说出来:在他的世界除了蝴蝶之外,便什么也没有存在。我知道,他四处漫游是为了看见一群蝴蝶,并与这群蝴蝶相遇,这就是一个疯子的全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