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水的温度使她有些不适,她喜欢用温热的水洗沐,而不喜欢让皮肤感到颤动的水,温热的水会使她昏昏欲睡,她洗沐就是想进入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这是一间很大很大的女浴室,有七八个水龙头,是淋浴,墙壁上的镜子就像是一道道小窗户,苏修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面庞,她的面庞占据了整整一面镜子,她听见隔壁的男浴室有水与人的声音相互交织,他们似乎在嬉笑,他们的声音中伴杂着一句句类似洗澡水一样的湿润温热的俚语。苏修的嘴角掠过一种精细繁杂的微笑,似乎像她正在脱下的有花边皱褶的裙裾,她现在已经脱去了全部的衣服,她将那些折叠起的衣服放在墙角的一个凳子上,这是她认为最干净的位置,她不习惯在这样的浴室洗沐,但是,她现在需要洗澡水的声音,刚才她用手指轻轻接触了一下水的温度,水确实太灼热了一些,但是没有关系,有水才是最重要的,虽然这是她头一次在这样大的浴室洗沐。她真希望没有一个人会进来,这间浴室只属于她,属于她匆匆奔赴这座城市,在火车站的旁边进入的一家旅馆,让自己的身体休憩时的一种小小的期待。她的嘴边又重新出现一种嘲讽似的笑意,这时她突然听见过道上传来女人的笑声和拖鞋的声音,接着是她们的开门声,苏修的目光沮丧地闭上,所以,那种独自占据这间浴室的小小的愿望纯属枉然。她抬起头来,走进这间浴室的是三位少女,她们的年龄大概在十八岁左右。苏修来到水龙头下面,她将手臂曲起在胸前,这是她洗澡时的第一姿势,从少女时代就开始,那是在一座名为腾冲的温泉之城,江林携带她出发,那是江林婚姻生活后的第二个春天。第一个春天开始时苏修在鸣镇的河堤相遇了江林和他的未婚妻,没过多久,他们的婚姻生活便拉开序幕;第二个春天开始时,正像燕子跟苏修那段观望他们未来生活的前景时所预言的那样,江林的妻子忍受不了鸣镇的寂寞,独自一人回娘家的城市去了。江林开始在他经常垂钓的河堤上重新发现了少女苏修的身影。他坐在她的身边开始跟少女苏修一起眺望着远处的那片小树林。在一个灰的早晨他带着苏修来到了一座小站。他对苏修说:“你这么喜欢水我带你到腾冲温泉去洗澡。”腾冲的地热温泉水一年四季环绕着那座小城,江林和苏修来到露天游泳池,江林让苏修穿上一件水红色的游泳衣,然后他们共同跃入了水池。在水中游了几分钟后苏修站在水池边,将手臂曲抱在胸前,她的身体和面庞上挂满了水珠,江林来到她的身边,他的双眼所看到的这位少女是一位惶惶不安的少女,江林不顾一切地想:她是一位惶惶不安的少女,她的惶惶不安是因为她不知道我到底是谁,她不知道她自己到底是谁。
她是一位难以按照气候和时间的规律——或按照他所想的生活规律和妇女的命运的规律——去行走的一位少女。这样,她身上的那种惶惶不安便变得让人想去接受她,吸掉、融化或者去安慰她。江林带着苏修在黄昏的温泉小城散步,他依然穿着他一生最喜欢穿的丝绸衬衣,苏修站在他的身边,他们首先看到的是温泉小城的那些男男女女,他们分不清那些人的身份。走了很远很远后江林将苏修带回旅馆,晚上就寝时江林开始拥抱少女苏修。她的头埋在他的怀抱中,她嗅到了丝绸上衣中散发的气息,他们背对着灯光亲吻,灯光斜照着他们的阴影。
浴室里很快变成灰的一片,蒸气弥漫着苏修的视线,但是,她仍然看见了几位少女,她看见她们相继都披着黑漆漆的头发,她们的身影在令人丧气的黯淡光的衬托下显得楚楚动人,一阵艰涩的空气在整个浴室中悄悄地穿巡着,刺激着她的鼻孔,她开始给身体上香皂,玫瑰香型的香皂顺着她的皮肤移动着,现在,她终于感到自己的身体被这种传统的、伴随她多年的香气笼罩着,那天晚上,江林就是用一块带有玫瑰香型的香皂为她洗沐身体,江林的手就像他身穿的丝绸上衣一样细腻,后来她感到一种昏昏欲睡的东西袭来……现在,她继续用手接触着香皂的泡沫,整个浴室中只有她的香气,她想这是因为蒸气隔开了那些少女的气息。
她穿上衣服,走出房间,随手轻轻带上门,她刚才是从澡堂的蒸气弥漫中趿着拖鞋走出房间的。她来到过道上,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前面摆动,他显然刚从澡堂出来,手里提着一条毛巾,只穿着一条短裤。她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透过寂静的走廊上的玻璃窗看着移动的人影和潮湿的光线。她来到自己的门口,她把钥匙取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有些冷,她想去外面喝一杯什么东西,这些毛病都是江林为她制造的,江林无论带她客居何处,总是说:你是不是有些冷,或者问你是不是感到不舒服,你是不是感到有些热,我们去喝一杯怎么样。然后他们便会出现在寂静的酒吧间,他们会在那里呆上很久,喝上一杯热茶或者啤酒。江林在酒吧间的时候神情总显得游移不定,他的双手伏在桌子上,他的目光似乎在想象着一个旅游者不慌不忙的漫步的身影或者倾听一座古建筑之外的另一个陌生人的眼睛、声音、笑容,他们的自由度和他们的一些重要行踪。
苏修穿戴完毕拉开门,她看到对面的另一个男人也正准备出门。他穿着灰色的衬衣,拉上门的姿势就像彻底告别一种飘荡着昔日景象的旧生活。他对苏修点点头,他点头纯属是一种礼貌,是一种男人对女人的亲切的问候。由于他们关门的速度几乎是同时的,而且两人都准备通过走道到外面去,所以,此刻他们的身影似乎结束了漫长无垠的一天,他们同时来到了旅店的门外。
“你想到哪里去?”他首先问她。因为在他们眼前是一片浮动的人群,他们都同时意识到了这是离火车站最近的旅店,所以,要安排人来人往是艰难的。“我口渴得厉害,我想去喝一杯。”
苏修说完便径直向着左边的那条伸向市中心的大街走去。她喜欢步行到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经过很长时间,步行的状态会改变她的姿势,在街道上从一种姿态换到另一种姿态,街道上的声音嘶鸣,时而激越,时而温柔委婉,是江林将她带入街道,那些古老的、笔直的、弯曲的、宽的、窄的街道,江林带着她经过各种各样的房屋,有高的,有亮的,有暗的房屋,后来江林终于在一座中型城市买到一幢房屋,两层楼的房屋栏杆对着一条街道,江林将苏修安置在此处,并对她说,从此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我会不断地来看你。那时候苏修已经跟随江林从南方到北方,又从北方来到南方,他们不断地更换地点和背景同居。江林和苏修经常站在陌生城市的人群中,他们毫不知道在他们中间滋生着一种迅速的和转瞬即逝的历史。江林总是透过城市的滚滚烟尘对苏修说,你知道这一切都不容易,我的妻子和父亲都不知道我们的这一切。苏修说你的妻子很漂亮,很漂亮。江林点上一支烟说,她跟我刚认识的时候确实很漂亮,我在中医学院上学时认识了她,这些年她老得很快,我简直不知道她是怎么开始衰老的,我很害怕面对一个迅速衰老的女人。苏修的嘴角感到一阵苦涩。他们终于到了一座城市,江林掏出钥匙对苏修说,你不能那样走神,你还年轻。现在我要将一幢房子送给你。苏修的视线投向高耸的市中心大楼,她的双眼此刻充满了猜疑与激动。江林将苏修的旅行包背到自己肩上,抚摸着她的双肩说,这些年很对不起你,让你跟着我不停地漂泊,现在我要把你藏进这座小楼中,你是我的女人。如果没有鸣镇的那座诊所我就会跟你住在这里,每天伴随着你,然而,苏修,那座诊所是由我的祖父遗留下来的。我父亲用一生的时间证明它是一座不会溃败的诊所,你都看到了,鸣镇的老百姓都喜欢它,我不离开这座诊所还有另一种原因。苏修问是不是你的婚姻。江林突然说我也不知道。苏修感到自认识江林以来这是她听到的最为虚弱的一句话。苏修和江林来到了那幢房屋之中,江林打开一道又一道门对苏修说:它们是属于你的,在这里你每天都能洗热水澡。江林脱去外套站在阳台上眺望着一百米之外的那口大烟囱,他转身对苏修说惟一不好的就是那口烟囱。第二天江林将钥匙交给苏修说我已经出来好久了,父亲太老了,他已经不能准确地为病人诊断疾患的根源,所以,我必须离开这里。苏修,原谅我。江林搭上了那趟南去的火车,苏修站在月台上,滚动的车轮开始模糊起来。那一夜,她又梦见了鸣镇的那条伸向远方的河堤,以及江林垂钓的鱼具,她还梦到江林与他的妻子站在风中,在梦中他妻子的面庞上拂动着一条条细细的裂痕。这是一个十分不愉快的梦。
苏修感到一阵疲倦,首先是双腿,苏修想母亲从前曾告诉过她,当一个人感到双腿疲倦时,某种衰老已经开始蚕食他们体内的血液。苏修走进一座公园深处,那里出现一片露天啤酒场。她的胃感到一种控制不住的渴望,她希望手中捧着一大杯鲜啤酒。多年来,她不住地饮这种遍及全身血脉的液体。
三
江林有一次曾看到了她堆集在院里的一大堆啤酒瓶然后对她说,你不该喝这么多的啤酒。苏修说喝酒是一种需要。有一次,苏修说我想跟你回鸣镇去看看。江林说你听我的话千万别回去。苏修问为什么,江林说叫你不要回去就不要回去,好吗?苏修从冰柜里取出一瓶啤酒倒进杯子里,她感到黑夜从来没有那样的冰冷,她的手中握着冰冷的杯子。她看着坐在暗影中的江林。他的肌肤和富有血脉的身体此时此刻掩盖着一种隐约的嘲讽和轻蔑。苏修说,我要回去看看我的母亲和朋友,你知道燕子吗?江林站起来说,我已经很累了,我先睡了。
苏修手中握着杯子,服务小姐不住地走过来帮助她斟酒,她摇摇头说你去忙吧,我会自己来。
我自己来,她将杯子斟满后望着黑夜上升,她发现旁边的另一个男人在黑夜中注视着她,这种注视使她感到来自一种诧异、惊讶的感觉,来自黑夜中散发的一层薄膜与真实的重量之间的差异,来自空气中微微上升的那一片片难以置信的轻盈的羽毛的环绕——既不可能接近它的可悲的脆弱性,又不可能相互凝视的虚假的透明度中的形象和声音。
那双目光一直在接近她。在她的手与手之间捧着的那个杯子中来回地游动。苏修将目光抬起来试图避开那道目光,然而在这个夏天之夜那道目光仍然在接近她迷惑的前额,她感到前额的中心放着一部分羽毛和绒毛,风从公园深处吹来,她感到那目光越来越近,来到了她的身旁。
她想站起来离开但却发现他就坐在她身边,他手里举着一只杯子。
他告诉她他本来没有一个人独自饮酒的习惯,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苏修看着一层层黑暗,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话,她仔细地听他说下去,他说我从小生活在这座城市。过去我经常来这座公园,其目的是为了恋爱,我和我的女朋友一次次地坐在这片露天啤酒场,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我却是永远的顾客。苏修的脑海中出现了江林的身影,在三十多年的历程中,在整个的妇女生活中江林是惟一跟她做过爱的男人,每当她面对陌生男人时,她记忆中惟一清晰的就是跟随江林四处寻找旅馆的日子。现在,坐在身边的这个喝啤酒的男人跟她说话,她对男人生活的想象力是有限度的,她觉得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听懂他的话,但他仍在说,后来苏修隐隐约约感到他仍然是一个单身男子,他的恋爱对象跟他没有缘分。说到这里时,苏修已经喝完了所有的酒,她感到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她必须回旅馆去了。她问他几点钟了,他看了看表说已经午夜两点半钟了。她感到暗暗吃了一惊。
苏修站起来,那男人也同她一块站起来。苏修不知道怎么办,在登记台上她看到过关门的时间是夜里十二点钟,过时不候。那么,她今晚是回不去了,回不到那座旅馆去了。他对她说:“你可以到我那里去,我跟我母亲住在一块。”苏修想这也是一个办法,总不能在街头流浪。他们在呈现着黑夜夜幕的灯光下行走,苏修一直沉默着。
通过一小片缀满霓虹灯的广场,他们来到一座桥梁中心,他对苏修说:你叫我奇,这样我们算是认识了。苏修笑了笑,叫了声奇。后来他们来到了奇的房间里,这是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屋,奇打开灯光说你可以随便些,苏修说你母亲跟你一块住?奇说刚才我是为了让你相信我,我没有跟母亲一块住。我的母亲去世得很早,早些年我跟姐姐一块生活,后来姐姐出嫁了,我就自己住。奇又说他的姐姐嫁到一座名叫鸣镇的地方去了——嫁给了一个诊所的医生,奇说,“我姐姐嫁的那个男子实际上诱拐了我的姐姐,要不然我姐姐不会跟随他去遥远的小镇,实际上,她是很矛盾的,我姐姐根本不适应小镇的生活,她经常从鸣镇逃回来——我看见她拎着一只箱子,她的生命就消耗在来来回回的路上,往返于那座小镇与城市之间。”奇的这几句话是苏修惟一听清楚的一番话,她感到喉咙很干燥,奇倒了一杯水给她说,然而我的姐姐已经很疲倦了,这些年她老得那么快,她总说到了自己的衰老,有一次她对我说女人的青春实在太短暂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俩站在灰蒙蒙的拂晓中,姐姐站在沾满露水的草丛中,她身上背着那只包准备回鸣镇去,她说鸣镇是她回去的地方,她最后会死于鸣镇。我听着姐姐的声音,我嘴里吮啜着一根青草,看着姐姐的面孔,我说别这样姐姐,你因为那个爱你的人去鸣镇,我总觉得你是值得的。后来我看见姐姐的身影通往去火车站的路上——这些年来我总是想象那个叫鸣镇的地方。奇说到这里发现苏修的面孔变得复杂至极。
鸣镇就像被苏修废黜的一块地方,苏修随手拿出一本书翻阅,她的双眼并没有停留在那本印有中国汉字的书上,在她用拇指和食指捏紧书的上角时,奇的声音已经全部消失,鸣镇的那些布满星辰的街道犹如手上的皱纹和血管奇异地隆起,皱纹中藏着血管,血管之中潜伏着皱纹。奇的姐姐呈现在鸣镇的网络之中,苏修再次看见那个身着绿色长裙的女子。鸣镇对于奇是一个谜,他观察到了姐姐远嫁他乡中的情景,但是奇不会想象到鸣镇作为一座小镇已经彻底环绕着他的姐姐——一个在朦胧的婚姻生活中碰运气的妇女;一个富于想象的、在灰蒙蒙的拂晓或一个春日阳光灿烂的清晨为自己不断地提供屋顶和围墙的妇女;一个决心将自己的赌注投掷于精力耗竭、消极被动的面容上的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