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将皮箱置入小旅馆的登记台下面,然后环顾着四周,但没有一个人。气候、季节、声音、颜色、昏暗、亮光、风雨全都奔涌而来,她麻木地接受着这些信息。她的皮箱像一块长方形的黑色匣子围绕着她腿部的线条,皮箱的质地意味着使用者的时间——少量的浮尘覆盖着皮质的纹理。这时过道上一个人的脚步声传来,她微微回过头来,从过道上走来的那个人对她点点头,问她是不是要住宿。她疲倦地点点头后问道:“能洗澡吗,师傅?”“洗澡?”“我刚下火车。”“哦,能洗澡,不过要到八点半以后,在二楼有一间公用女浴室。”“是公用的,很多人在一起洗对吗?”“是的,我们这儿只有这条件,不过,现在住宿的旅客不多。”
她掏出证件递给登记台上的那个人。那个人看了看说:“我去过你生活的那座城市。”她点点头,希望服务员快点帮助她登记完毕。“你能住几天?”“看着瞧吧,我刚下火车。”“好吧,先给你开一天晚上的发票,你住走廊尽头的那间单人房,有电视和风扇,有小阳台……”“就是缺少浴室。”她看见服务员在注册本上填上了她的名字,她看着自己的名字被那双粗糙无比的手扭动着,用汉字写下的两团阴影。“你叫苏修,我记得我过去的一个朋友也叫苏修。”
很多人都这样对她说过,很多人都说苏修这个名字是他们朋友的姓名,是消失了的朋友中的名字,是现在朋友中的名字,是一种影响他们记忆和身体,甚至会影响他们的心灵的名字。苏修对服务员笑了笑从服务员手中拿到钥匙,当她弯下身子提皮箱时,她感到一阵轻松,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打开走廊尽头的那间小屋,她想透过下午的阳光站在阳台上看看这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她的第二个强烈愿望就是想尽快地洗一个热水浴,她从童年时代就喜欢洗澡,她喜欢水,她记得那一年春天,十八岁的春天,她的双眼在短暂的春天里开始迷惑起来,苏修脱去鞋子,将双脚放在河水里。这是一条苏修出生地的河流。越过河堤的地平线,她看见一匹马在树篱中出现,那匹白色的马躯体始终保持着平衡,它的前蹄轻盈地迈出,后蹄缓慢地跟上。苏修的目光越过马的脊背向着那烟的远景望去,她依稀看到一些粉红色的点在树林中扩散。苏修伸展着脖颈,河水缓慢地流淌着,苏修粉红色的脚趾被清澈的河水拍击着。河堤上的小路像一根根笔直的线,展现在她的周围。苏修想,这些小路有可能通往远处更远的藩篱,谁知道呢?苏修看见小河岸上的鸣镇的那位医生的儿子正拿着垂钓工具向着河堤走来。十八岁的苏修想了半天才想起医生的儿子名叫江林。而他的父亲——那位享有声誉的老中医的名字叫江烟,江林好像是江烟惟一的儿子。
苏修用钥匙打开了门,一股股紫藤花的香气扑面而来。她刚才想到了那条河。
那条河已经被她一次次忘记了,然而,每当她接触水中的身影时,她就会回忆那条河。当时,苏修双脚摩擦着,一边在水里拍击着幽沉的水浪一边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着河堤那边走来的江烟的儿子江林。
他似乎在笼罩着阴影的影子中行走,他边走边看着河水里漂动的一些叶片,那些颜色焦枯的叶片是河堤上游的人们扔掉的。江林穿着丝绸的上衣,颜色是白色的。苏修知道江林是鸣镇的美男子,他一直在外地求学,少年时他的父亲就将江林送出去,鸣镇的人们传说江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有很多生活的隐私,他将儿子江林送走,无非是好让自己的私人生活不受阻碍。
苏修曾经随同母亲去江烟的诊所看过病。那是鸣镇惟一的中医诊所,因而它显得十分独特,一座古老的庭院中飘出许多种药草的清香,院里的石礅上用竹篱晾晒着川芎、山药、土茯苓、紫柴胡、苦参等药材,这是苏修当时知道的惟一几种草药,那位伴随着鸣镇的风风雨雨的医生正坐在他的诊所里,他的桌上摆着一把绘有云雀的扇子。扇面扑展开伴随着主人的沉寂。
苏修站在阳台上,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打开门时会嗅到紫藤树的香气,她看到了阳台对面的那家小小的庭院中有一棵高大的紫藤树,花朵点缀着小院,洋溢着芬芳。苏修仍然在回忆中进入多年前江烟的那座诊所:江烟的目光是游移的,他好像跟母亲很熟悉;他的目光从游移中到达母亲的眼帘深处。这段时间是凝聚的,他仿佛在母亲的眸子中获取某种信号。母亲用轻柔的声音说明了来意,那是苏修十五岁的时候,她的腹部一阵阵隐痛,她隐瞒了好长时间才告诉母亲,母亲发现了女儿脸上的变化,她便攥紧苏修的手来到了江烟的诊所,她服用了一剂由江烟开的中药之后,腹部的疼痛便消失了。至今她仍然记得那位目光幽沉的医生江烟,他的目光目送着母亲的身影,仿佛目送着密集的扑面而来的香气纵横消散,霎时间化为鸟雀啼鸣的前兆,他那宽广的前额是十五岁的苏修迄今为止看见过的最为失散的一部书籍。
江林来到了少女苏修的身边,苏修仰起头来看着这个手里拿着垂钓工具的男人的面孔,他的面庞是模糊的,犹如在一片雾幔之中缓慢移动的一幅画,从那以后少女苏修从未看见过江林的面孔清晰过。
江林对少女苏修微笑着,他的微笑正像被风吹拂着的河水中的一圈圈褶裥中的透明的颜色,他伫立在河堤上看了看苏修的鞋子又看了看她的辫子,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苏修的那双浮动在河水中的脚踝上。
苏修被紫藤花的香气笼罩着,她看到一个男子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男子手里拿着一把扇子。然而,苏修此刻的记忆却仍然在那条河堤上,那双脚踝是典型的少女的脚,它纤巧的曲线在难以察觉的水浪中汇合着,由于水质的清晰度,脚上的血脉清晰地展现在江林的眼里,他的目光是颤栗的,当他看到少女苏修脚上的血脉后目光就开始颤栗,在他眼里的少女苏修仿佛应该有一条安然无恙的河流供她游泳。
江林突升这个念头后便随着河堤上吹来的一阵风离开了那个将赤脚放在河水里的少女,他手中的钓钩一直到了河流的最上游时才被投入水中,那里水深湍急,当他坐在河堤上时,目光仍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寻找着那个点,然而,他看到的只有吹拂在风中的一片一片小树林。垂钓者那天中午没有钓到一条鱼,在他的目光交织在河堤上的阳光中时,似乎仍然在那双少女赤裸在水中之脚的血脉中穿越。
他眺望少女苏修的时刻,苏修已经穿上了鞋子,她穿鞋时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河堤。她并没有看到什么,她看到的无非是空气中隐约闪烁着的春天朦胧的颜色。
苏修沿着河堤回到鸣镇时,她看到了一位俏丽万分的女子正在向一位店主打听钓鱼的路线,苏修经过她的身边时嗅到了一种浓郁的香气,她穿一身淡绿色的长裙,布料细腻,裙裾被风吹拂使她的修长的腿露出来,显得楚楚动人。苏修判断这是一位外地女子,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这位穿淡绿色长裙的女子身上,这时与苏修要好的女友燕子走到她身边轻声告诉她:“喏,你知道不知道那就是老中医的儿子带回来的未婚妻。”“你是说那位美男子?”“是呀,就是那位美男子,我听我姐说鸣镇的漂亮男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老中医的儿子。”“漂亮,我没有看出他的漂亮。”“你见到他了?”
庭院中的紫藤花香使苏修的头有些晕眩,香气使一位妇女的身躯变得更加迷惑,香气在严格的意义上讲是一种直接吸入气管的液体。苏修仍然看着那棵庭院中的树,多年前的那种情景仍然清晰如空气,它是一种可以震荡树叶和风的蝴蝶。
当时,苏修抬起头来时看到自己的母亲正从大街上经过,母亲的步履复杂而愉快,面庞上洋溢着一种春天的光晕。
而苏修与少女燕子的对话同样混沌而清晰,它是日速成长的少女蓬勃发展的历史中的对话。“苏修,你是在哪里见到那位美男子的?”燕子扬起头企图获取这条线索。“在河堤上……”“你去河堤上干什么去了?”“我经常上河堤上去,我喜欢那个地方,没有一个人,河水很清,我坐在河堤上,将双脚放在水里,好凉快。”“这么说,你就是在河堤上看到那美男子的?”“哦,我是在河堤上看到他的……他手里拿着垂钓……哦,刚才那个穿绿裙子的女子也许就是去找他的……她好像在问垂钓的方向。”
燕子说:“他们是回家来结婚的,结婚后就可能不离开鸣镇了。老中医要让美男子继承父业。你说,那女子能留在鸣镇吗?”苏修说:“不好说,她可能会留下来。”燕子说:“她留下来不是太委屈了吗?”苏修说:“如果她离开同样也会委屈她。”燕子说:“总之,我看那女子呆不长。”苏修说:“不好说,我母亲说世间的事情是说不清楚的。”燕子说:“管她留还是走,跟我们没关系,快毕业了,毕业后我们干什么呢?”“干什么?”“苏修,你是想跟你母亲经营小商店,还是想出去做事?”
苏修愕然张开了嘴又紧闭上,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也不知道,有些事情我真是不知道。”两个少女边说边走,态度模棱两可,带着悠闲者的神气,全身裹在春天的气息中,在她们的旁边是那些走在鸣镇的街道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这些人身穿染织过的衣服,相继带着有增无减的那种麻木的神情和郁郁寡欢的傲慢姿态穿巡在人群和小巷之中。
到一条十字路口两人便分手了。燕子朝着东边的那片角隅走去时又回过头说了一句:“苏修,你如果去河堤时我们两人一块去。”苏修看着燕子的身影消失在那片林立的旧式房屋的交叉之中才径直奔向自己的家。母亲没有在家里,苏修掏钥匙开门时才发现钥匙并没有在身上,钥匙丢在河堤上了,苏修想起来她坐在河堤上时便将手中的那串钥匙放在她戏水的那座河堤的台阶上了。
她感到有些心烦,这都是那串钥匙造成的。踅回去的路上,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她肚子有些饿,太阳照耀着她的身影,苏修的花格子衬衣显得十分亮堂,而她身后的那根辫子更显得油亮油亮。
苏修绕开了鸣镇繁杂的街道,来到了通往河堤的那条小路上。她碰到了几个男同学,他们是从地平线那边的小树林里回来的,手里拎着一只鸟笼,里面有几只活蹦乱跳的小鸟,他们让苏修看他们在小树林中捕获的胜利品时显得很得意。苏修看了一会鸟笼中的那几只孤立无援的小鸟后有些伤感,她说为什么要将这些可爱的小鸟囚禁起来,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凡子,少年凡子对苏修说他们让鸟在鸟笼中呆几天就把它们送回小树林。凡子是苏修的好朋友,他比苏修年长两岁,但个头很高,浓密的黑发修剪得很整齐。苏修看了凡子一眼说这些鸟儿实在是怪可怜的,凡子说你要是不高兴,我们现在就把鸟儿送回到小树林去,凡子的伙伴们也表示同意,决定将鸟儿送回去。
苏修望着几个少年拎着那只鸟笼朝着低低的、明亮的云彩走去。苏修似乎听见鸟雀啼鸣的声音从遥远的小树林中传来,那几位少年的身影逐渐地远了。
二
她迈开了步子,走得既缓慢又懒散,她的前面是那条难以磨灭的携带着水浪和阳光的河流,这条河叫护城河。前面有两个身影正在向苏修走来。现在,他们的身影愈来愈清晰,愈来愈近,他们的身影互相呼唤,似乎与一种抑扬顿挫的声音交混在一起。苏修看清楚了那男的白色丝绸衣服像激越的风正在吹拂着身边的那个女子,而那位全身裹在绿色套裙中的女人,她的目光抬起来,苏修看到了一种从未看见过的时而呻吟哀怨,时而温柔委婉的目光。他们已经近在咫尺,江林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苏修的脸上,他再一次微笑着向十八岁的少女苏修点点头。而那女子的目光在苏修的脸上停留了一刹那,然后便移开了。时间沉寂得带有一种干燥的气息,他们终于擦肩而过了。苏修走了很远很远后重新回过头来,她想重新看见他们的背影,抑或是为了证明那位老中医的儿子是一位美男子,抑或是为了证明女子是江林的未婚妻。也许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一种好奇,苏修却什么也没有看到。那一男一女的身影隐没了后苏修重新来到她戏水的地方,钥匙安然无恙地放在石阶上,她拿起被阳光晒得灼热的钥匙,那群少年来到了她的身边,告诉她鸟儿已经在透明的翅翼声中飞到小树林中去了。
苏修已经从阳台又回到了卧室,她看见墙壁之中挂着一面陈旧的镜子,她的面庞起初是浮在镜子的外缘的金属框子上,后来镜子像一张既透明又不透光的薄膜将苏修的头部置于其中,她没有看到在镜子中她那显得松弛的下颏,她的脑子里涂改着刚才记忆中那群鸟儿的颜色,然而,这时香气在干燥的风中继续飘来,宛如多年以前她亲眼看见的一个蜘蛛在短暂的一夜之间迅速织满的一个多边形的网——盖满了一层墙壁的另一面。
她需要去洗澡,她非常渴望黄昏的洗澡水,使她身体的皮肤环绕着轮廓模糊的月亮。她此刻开始想象月亮,她突然觉得这座陌生的城市拥有一片十分澄丽,月光柔和的沙滩。“苏修,快把我的旅行图找出来。”江林带着一种命令的口吻,“你又在那里愣着什么,我已经说过‘婚姻关系不是缔结的而是商定的’。”“你说什么?”苏修用手掌拍死了一个蚊子,她的目光使她看上去显得心不在焉,她似乎面对一种嘴唇的蠕动时在竭力地想听清楚一种风的声音。